拉夫妥不喜欢卑尔根市的斜坡区,这个地区叫作菲雷希恩区,区内的木屋美丽如画、歪歪斜斜、无法隔热保暖,木屋设有阶梯和地下室,位于狭窄巷弄内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爸妈有钱的时髦小孩时常会花数百万克朗买下一栋纯正的卑尔根木屋,加以装修,直到屋子里看不见一丝原本铺上的灰泥为止。这里已听不见孩童在碎石路上奔跑的声音,高房价早已将年轻的卑尔根家庭逼到山头另一侧的郊区。此地十分安静,仿佛一排排荒弃的商店。然而当他站在石阶上按门铃时,却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门打了开来,一张苍白焦虑的女子脸庞出现在门后,满脸错愕看着他。
“请问你是欧妮·黑德兰吗?”拉夫妥问,亮出警察证,“我是来请教关于你的朋友莱拉·奥森的事。”
这栋公寓很小,格局令人费解,浴室位于厨房后方,就在卧室和客厅中间。客厅贴的是酒红色花纹壁纸,欧妮在狭小的客厅里设法挤进了一张沙发和一张绿橘相间的扶手椅,剩余的狭小地面堆满周刊、书籍和CD。拉夫妥跨过一碟翻倒的清水和一只猫,来到沙发前。欧妮在扶手椅上坐下,不安地玩弄自己的项链,链坠上镶着一颗绿色宝石,上面有一道黑色裂痕,也许是瑕疵,也许是那颗宝石的特点。
欧妮今早从莱拉的丈夫贝斯钦那里得知莱拉的死讯,但是当她听见拉夫妥无情地说出细节,脸上表情依然出现好几次大幅转变。
“太可怕了,”欧妮低声说,“贝斯钦没提到这些。”
“那是因为我们不想宣扬,”拉夫妥说,“贝斯钦跟我说你是莱拉最要好的朋友。”
欧妮点点头。
“那你知道莱拉为什么去厄里肯山吗?因为她丈夫什么都不知道,他昨天带孩子去弗罗勒镇探望他母亲。”
欧妮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定,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惑。然而问题并不在于她摇头的态度,而在于她摇头前迟疑了零点零一秒,这零点零一秒正是拉夫妥要找的。
“黑德兰小姐,这是一件谋杀案,希望你明白如果你不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
欧妮迅速瞥了一眼面前这个貌似斗牛犬、脸上表情复杂难解的警察。拉夫妥嗅到了猎物的气味。
“如果你认为你是在替莱拉的家庭着想,那你就错了,这些事无论如何都会曝光。”
欧妮吞了口口水。她看起来相当害怕,刚才她开门时看起来就已经相当惊慌了。拉夫妥又推了她最后一把,给她一个事实上微不足道的威胁,这个威胁无论对清白或犯罪的人都相当有用。
“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或是去警局接受侦讯。”
欧妮眼中盈满泪水,细微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从她喉咙后方传了出来:“她去那里见一个人。”
“谁?”
欧妮颤抖地吸了口气:“莱拉只跟我提到那人的名字和职业。这件事是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贝斯钦知道。”
拉夫妥低头看着笔记本,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这个人的名字和职业是什么?”
他记下欧妮所述,看着笔记本。那是个相当常见的名字,也是个相当常见的职业,但卑尔根市是个不算大的城市,因此他认为这些线索就已足够。他整个人都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所谓他“整个人”代表的是他三十年来的办案经验,以及他根据愤世嫉俗的心态得来的人性知识。
“答应我一件事,”拉夫妥说,“不要把你刚刚对我说的事告诉别人,不要告诉莱拉的家人,也不要告诉媒体,连其他警察都不要说,明白吗?”
“连……其他警察都不要说?”
“绝对不能说,这件案子由我主导调查,我必须完全掌控这项信息。你什么人都不能说,除非接到我的进一步指示,否则你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拉夫妥再度站上门外的阶梯,心想终于有了眉目。巷子深处有一扇窗户晃了开来,拉夫妥脸色微变,再度觉得受到监视。可是那又怎样?要复仇的人是他,复仇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拉夫妥扣上外套,静静地沉浸在胜利中,完全没发现外头正下着大雨。他在滑溜的街道上迈开大步,朝卑尔根市中心走去。
下午五点,卑尔根的天空像是被拔开瓶盖的水瓶一样,浇下倾盆大雨。拉夫妥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名单,这张名单是他从职业公会那里拿来的。他已经开始寻找符合那个名字的可能人选,目前只找到三个人。他离开欧妮家才两个小时,但他认为自己很快就能查出谁是杀害莱拉的凶手。不到十二小时就侦破一宗谋杀案,没有人可以将这个成绩从他手中夺去,荣耀将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因为他将会亲自联络媒体。挪威各大媒体早已占据厄里肯山顶,也涌进了警署。署长下令不得泄露任何有关尸体的细节,但秃鹰般的记者早已嗅到了血腥味。
“一定有人泄露消息。”署长说,看着拉夫妥。拉夫妥不发一语,克制着不让脸上浮现任何笑容,只因记者正坐在外头,准备发布新闻。很快地,拉夫妥将再度成为卑尔根警署之王。
他调低收音机的音量,美国歌手惠特尼·休斯顿正在收音机里对整个秋天高唱我将永远爱你。他正要拿起电话,电话响起。
“我是拉夫妥。”他不耐烦地说,几乎不想继续接这通电话。
“你要找的人是我。”
向来多疑的拉夫妥一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或恶作剧电话。这声音冷静节制、发音清晰、干净利落,排除一般疯子或酒鬼打来的可能性。但这声音也带有一种别的东西,是什么拉夫妥一时间说不上来。
拉夫妥大声咳嗽,咳了两声,慢悠悠地回答,仿佛表示自己没被吓到,“请问你是哪位?”
“你知道的。”
拉夫妥闭上眼睛,激烈地无声咒骂。该死!该死!该死!凶手跑来自首了。如此一来,引发的冲击效果将远不及他拉夫妥亲手逮到凶手。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找你?”拉夫妥咬牙切齿地问。
“我就是知道,”那声音说,“如果你肯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逮捕我,而且你可以逮捕我,独自一个人逮捕我,你听见了吗,拉夫妥?”
拉夫妥先点点头,才打起精神,回答说听见了。
“十分钟后,”那声音说,“跟我在诺德勒斯公园的图腾柱旁边碰面。”
拉夫妥努力思索。诺德勒斯公园位于水族馆旁,他十分钟内就可以抵达,可是有那么多地方可以选择,为什么偏偏要挑在海岬尽头的一座公园里见面?
“这样我就能看见你是不是一个人来,”那声音说,仿佛响应着他的思绪,“如果我看见其他警察,或是你迟到,那我就会永远消失。”
拉夫妥的脑子开始分析情势、推演计算、归纳结论。他来不及组成一支逮捕小组,势必得写一份书面报告,说明他为什么要独自去逮捕凶手。太完美了。
“好,”拉夫妥说,“然后呢?”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还有我自首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审判期间我不要戴手铐,媒体不准进入法庭,我服刑的地方不能跟其他囚犯混在一起。”
拉夫妥差点呛到:“好。”他说,看了看表。
“等一下,还有其他条件,我的房间要有电视,我要什么书都必须提供给我。”
“这可以安排。”拉夫妥说。
“你只要签下这些条件的同意书,我就会跟你走。”
“如果……”拉夫妥开口说,却听见话筒传来快速的哔哔声,表示对方已挂断电话。
拉夫妥将车子停在卑尔根船坞旁,从这里步行前往诺德勒斯公园的路并不是最近的,但走进公园时会有比较清楚的视野。这座大公园的地形起起伏伏,里头有被人踏平的小径、黄色的小山丘、枯黄的草地。树木朝浓密云层伸出黑色多节的手指,云层从奥斯古岛后方的海上被吹来。公园里一名男子正快步行走,他牵的那只罗威纳犬紧张地拉扯着他。拉夫妥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摸他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迈开步伐走过诺德勒斯海水池。这个海水池是个空荡的白色水盆,看起来像是位于海洋边缘的特大号浴缸。
他在转弯处后方看见了十米高的图腾柱,那根图腾柱是西雅图市赠送的礼物,重达两吨,用来祝贺卑尔根市建立九百周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湿叶子踩在脚下发出的嘎吱声。天空开始飘落丝丝细雨,打在他脸上。
一个身影单独站在图腾柱旁,面对拉夫妥走来的方向,仿佛那人知道拉夫妥会从这边走来,而不是另一边。
拉夫妥用手捏了捏他的左轮手枪,踏出最后几步,来到那人前方两米处,停下脚步。他在霏霏细雨中眯起双眼,心想怎么可能。
“惊讶吧?”那人说。拉夫妥认出了那人的声音。
拉夫妥默然不语,脑子再度开始分析计算。
“你自以为了解我,”那声音说,“但其实只有我了解你而已,所以我猜你一定会单枪匹马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