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别人。奶奶,你知道黑暗是有味道的吗?”

哈利才往森林里走了几米,就遭受到浓烈且几乎不自然的寂静的袭击。他将手电筒压低,照亮前方地面,因为每当他把光线指向森林,就会看见树林间有黑影奔来窜去,仿佛黑暗中神经过敏的精灵。他在黑暗中被光芒所形成的泡泡所包覆与隔离,但这并未给他带来安全感,恰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是森林中最明显的移动物体,令他觉得赤裸且脆弱。树枝刷过他的面颊,犹如盲人用手指辨别陌生人。

足迹一直通到小溪旁,潺潺溪水声淹没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其中一道足迹消失了,另一道沿着低地跟在小溪旁边。

哈利继续往前走。小溪弯弯曲曲,但他不担心失去方向,他只要跟着足迹走就好。

一只距离他很近的猫头鹰突然发出忠告的咕咕声。他的腕表表盘发出绿色光芒,显示他已步行超过十五分钟。该往回走了,应该回去派遣搜索小组,穿上适当的鞋子,携带适当的配备,牵一只不怕狐狸的警犬。

哈利的心脏突然停了一下。

那只猫头鹰倏地扫过他的脸颊,无声无息,迅捷无比,以至于他什么都没看见,但空气的流动泄露了它的踪迹。哈利听见猫头鹰在雪地里振翅,又听见小型啮齿目动物发出惨叫,成了猫头鹰的晚餐。

哈利缓缓吐出憋在肺里的空气,最后一次将光线照向前方森林,然后转身,才跨出一步,又停下脚步。他想再踏出一步、两步,离开这里,但还是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将光线照向后方。又出现了。那是光线折射,闪闪发亮,苍郁的森林深处不应该出现这种反光现象才对。他走近了些,又往后看了看,试着把这个地方记在脑海里。此处距离小溪大约十五米。他蹲下身来,看见突出雪面的只有钢材,但他不必拨开冰雪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把小斧头。小斧头在杀鸡之后应该留有血迹,但他看见上头已无血迹。小斧头周围并无脚印。哈利用手电筒照射四周,看见几米远的雪地上有一根被砍断的树枝。一定有人用极大的力气将小斧头扔到这里。

这时哈利身上又出现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今晚稍早在光谱剧场也出现过,那是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本能地按熄手电筒,黑暗立刻如棉被般裹住了他。他屏住气息,侧耳凝听。不行,他心想,不能让它得逞。邪恶没有实体,它不能占据你;正好相反,邪恶是一种不存在,是善的不存在。在这里,你恐惧的只有你自己。

哈利按亮手电筒,指向空地。

是她。她直挺挺地站在树林之间,动也不动,眼望着他,眨也不眨,那双眼睛就和照片里一样惺忪。哈利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穿了一身白衣,宛如新娘,站立在森林深处的圣坛之上。手电筒的光线照得她闪烁光芒。哈利吸了口气,打个冷战,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铃声响了两次,侯勒姆就接了起来。

“封锁这整个地区,”哈利说,只觉得喉咙干涩,“请求警力支持。”

“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有个雪人。”

“所以呢?”

哈利说明原因。

“最后那句话我没听清楚,”侯勒姆拉高嗓门说,“这里信号不好……”

“雪人的头,”哈利又说了一次,“是希薇亚的。”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

哈利对侯勒姆说,跟着脚印走来就找得到,然后挂上电话。

他蹲伏在树边,将扣子扣到领口,按熄手电筒,节省电力,等待支持来到,心想自己几乎遗忘了这种味道,黑暗的味道。

第二部

10 粉笔

第四日

凌晨三点半,哈利精疲力竭,终于到家,打开家门。他脱去衣服,直接走进浴室,累得无法多想,只是让热烫的水柱射在身上,麻木自己的肌肤,让水柱按摩僵硬的肌肉,融化冰冻的身体。他们跟罗夫谈过,但正式讯问要等早上才会进行。他们在苏里贺达村很快地挨家挨户问过话,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问的。犯罪现场鉴识员和警犬仍在现场工作,他们将会工作一整晚,在证据尚未被冰雪污染、融去或掩盖前,他们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工作。哈利关上莲蓬头。浴室里的空气是灰色的,充满水气,才擦干镜子,新的水气又凝结在上面。水气扭曲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赤裸的身体轮廓。

他刷牙时电话响起:“我是哈利。”

“我是霉菌清除员史督曼。”

“你这么晚还没睡?”哈利惊讶地说。

“因为我猜你应该会工作到很晚。”

“哦?”

“夜间新闻报道说苏里贺达村有个女人被杀害,我在背景看见你。霉菌分析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你家有霉菌,而且是一种饥饿的霉菌,叫杂色曲菌。”

“意思是?”

“意思是这种霉菌被发现的时候可能是任何颜色,除此之外,这表示我得拆掉你家更多的墙壁。”

“嗯。”哈利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有兴趣、更关心,或至少问更多问题才对,但现在他实在懒得多管。

“请便。”

哈利挂上电话,闭上眼睛,等待鬼魂来到,等待肉眼看不见的灵体来到,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碰酒,鬼魂就会来找他。也许这次会是个新朋友,带着巨硕无腿的躯体,踩着笨重的脚步朝他走来,如同丑恶的、长了颗头的保龄球。那颗头颅上,乌鸦正在啄食黑色眼窝里残余的眼珠,狐狸已经啃去了嘴唇,使得牙齿外露。很难说她会不会来,潜意识是难以预料的,如此难以预料,以至于当他睡着之后,梦见自己躺在浴缸里,头浸在水中,听着气泡低沉的咕噜声和女人的笑声。生长在白色搪瓷上的海草向他伸来,仿佛白色手掌上长着绿色手指,正在找寻他的手。

方形的阳光照射在几份报纸上,报纸摊在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的办公桌上。阳光照亮了希薇亚的微笑和几个头版标题,包括:“杀人砍头”“森林中的头颅”,还有最短可能也是最棒的:“斩首”。

哈利一起床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时他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头,心想昨晚应该干脆喝上一杯,反正一样会头痛。哈利想闭上眼睛,但哈根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哈利看见他的嘴巴不断地张开、变形、闭上,换言之,哈根正在说话,但哈利却像是频道没有调准,对他说的话接收不良。

“结论是……”哈根说,哈利知道这时必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从现在开始,这件案子属于最优先顺序,这自然表示我们会立刻替你们的调查小组增派人手……”

“我不同意,”哈利说,只不过说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得头盖骨快要爆炸,“我们随时都可以调派更多人手,但现在我希望开会的时候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参加,四个人就够了。”

哈根一脸愕然。通常命案调查小组会由十几个人组成,就算是最简单明了的命案也需要这么多人来办。

“‘自由思考’的机制在小团体里发挥得最好。”哈利补上一句。

“自由思考?”哈根冲口而出,“那标准办案程序呢?追踪刑事鉴识证据、进行讯问、调查线报呢?还有数据协调呢?这整个……”

哈利举起一只手,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被这些东西淹没。”

“淹没?”哈根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那我应该把这件案子交给会游泳的人来办。”

哈利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哈根知道现在犯罪特警队里,除了哈利·霍勒警监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带领这类命案的调查工作,而哈利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哈利同样知道如果这件案子交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对队长哈根的声望而言是莫大的损失,因此他宁可牺牲他毛茸茸的右臂,也不可能将这件案子转交出去。

哈利叹了口气。“一般的命案调查小组都是在持续涌入的线报里挣扎,试着浮在水面上,这还只是‘一般’命案。现在斩首命案已经登上了报纸头版……”哈利摇摇头,“民众简直是疯了,昨晚新闻播出后,我们接到了上百通电话,这里头有说话含糊不清的酒鬼打来的,有常见的疯子打来的,还有一些新花招,像是有人打来说这起命案已经写在《启示录》里了,诸如此类的。今天到目前为止,我们接到了两百通电话,等到更多尸体出现,电话会更多。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得拨出二十个人来接电话、查证线报、写报告,调查小组的组长每天可能得花两小时亲自过滤进来的数据,花两小时协调,花两小时召集组员报告最新消息,回答问题,再花一个半小时编辑可以在记者会上发布的消息,记者会又得花四十五分钟。最糟糕的是……”哈利将两根食指贴在发疼的下巴肌肉上,沉下了脸,“……在一般命案中,我想这应该叫作妥善利用资源,因为外面总是会有民众知道些什么、听见些什么或看见些什么。我们必须煞费苦心把这些信息拼凑起来,看看它们会不会不可思议地协助我们破案。”

“一点也没错,”哈根说,“这就是为什么……”

“问题是,”哈利继续说,“这件命案不是那种类型的命案,凶手也不是那种类型的凶手。这家伙没跟朋友吐露任何事情,也没在命案现场附近露脸。没有人知道有关命案的事,所以这些提供线报的电话对我们没有帮助,反而只会扯后腿而已。再说,现在我们发现的任何刑事鉴识线索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为的是要把我们弄糊涂。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完全不同类型的游戏。”

哈根靠在椅背上,双手五指指尖相对,沉浸在思绪中。他正在观察哈利。他像晒太阳取暖的蜥蜴般眨了眨眼,问说:“所以你把这项调查工作看成游戏?”

哈利点点头,不明白哈根究竟想说什么。

“哪一种游戏?国际象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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