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吗?”罗贝拉大叫。
“你在她背上有没有看见什么?”哈利询问站在尸体另一侧的侯勒姆。
侯勒姆点点头:“有个刺青,看起来像国旗。”
“哪一国国旗。”
“不知道,上面有绿色、黄色和红色,中间还有一个五角星。”
“埃塞俄比亚。”哈利说,放开尸体,尸体躺回原位,“我这样说好了,这个女人并没有捐赠自己的大体,可是她还是被捐赠了,她的名字叫希薇亚·欧德森。”
罗贝拉不断眨眼,仿佛只要眨的次数够多,某个东西就会消失。
哈利将手搭在罗贝拉肩膀上:“请你去找有权限使用大体文件的人,逐一比对每具大体,现在就去,我得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侯勒姆问,“我的脑筋实在有点转不过来。”
“试试看,”哈利说,“忘记所有你已知的事,然后再试试看。”
“好,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哈利说,“其中一个是我们很接近雪人了。”
“另一个呢?”
“我不知道。”
第五部
33 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三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
马地亚独自坐在母亲的丰田卡罗拉轿车上,车子停在克罗路的一栋独栋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在那栋屋子里做什么。母亲说不会花太久时间,可是一去就去了很久。她将钥匙留在点火装置上,收音机正在播放新女子团体“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 sn?)。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由于下雪的缘故,周围房舍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他弯下腰,捡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压成一个雪球。
今天在学校运动场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学朝他丢雪球,口中高喊:“没奶头的马地亚!”他痛恨中学,痛恨十三岁。自从上完第一堂体育课,班上同学发现他没有乳头之后,就经常这样对待他。医生说这可能是遗传的,他也接受过数种疾病的检查。妈咪告诉他说,在妈咪小时候就过世了的外祖父也没有乳头。可是马地亚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时,发现了一张外祖父在割草季节拍的照片,外祖父只穿一条裤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绝对长了乳头。
马地亚将手中的雪球压得更紧了些。他想朝某人丢雪球,用力地丢,丢到那个人会觉得痛。但这里没有人可以让他丢雪球,不过他可以自己造出一个人来让他丢。他将那个压成一团的雪球放在车库旁的雪地里,开始滚动。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滚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达他的腹部,并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滚痕。他继续滚,滚到没办法再滚了,就另外再滚一个新的。新的雪球也滚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气,举起第二个雪球,堆到第一个上方。然后他做了一个头,爬到两个雪球上,将头置于顶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户外,窗内有声音传出。他从苹果树上折下两根树枝,插在雪人两侧,再去前梯旁边挖了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两块卵石当成眼睛,一排卵石作为微笑。然后他在雪人的头部两边伸出双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内看去。
明亮的房间里站着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后冲撞,双眼紧闭,仿佛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铺上伸出两条张开的大腿,马地亚看不见那双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双腿是莎拉的,是他母亲的,也知道他们正在性交。
马地亚的双腿紧紧夹住雪人的头,胯间感到冰冷。他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一条铁丝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断撞击他母亲。马地亚看着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他胯间蔓延到腹部,最后再爬上头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杂志上那样。很快地,男子将会射在他母亲体内,而且男子的胸部没有乳头!
突然间男子停下动作,双眼圆睁,看着马地亚。
马地亚双手一松,从雪人背后滑了下来。他立刻蜷曲身体,坐在地上静静等待,安静得像只老鼠,脑子里却转个不停。他是个聪明小孩,别人都说他智商高,老师则说他有点怪,可是智力出色。这时他的思绪全归位了,就好像他拼了很久的拼图突然拼好了,可是呈现出来的画面却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这不可能是正确的,但这一定是正确的。
马地亚聆听着自己喘不过气的声音。
这是正确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亲对父亲的冷淡态度,吻合父母之间以为他听不见的对话。父亲急切地威胁并请求母亲留下,说不只是为了他,也为了马地亚,老天爷,他们一起生下了一个孩子不是吗?接着是母亲的苦笑声。吻合相簿里的外祖父,以及母亲的谎言。当然了,当班上的史提恩说,没奶头的马地亚的妈妈在台地上有个情人,他一点也不相信。史提恩说是他阿姨告诉他的。马地亚不相信是因为史提恩跟其他同学一样蠢笨,什么都不懂,甚至连两天后史提恩发现他的猫吊在学校旗杆的顶端,他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爸爸并不知情。马地亚整个人都感觉得到爸爸以为他是……他亲生的。爸爸绝对不能知道他不是他亲生的,绝对不行。这样爸爸一定会死。马地亚宁愿死的是他。对,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离开,离开他母亲,离开学校,离开史提恩,离开……一切。他站起来,踢了雪人一脚,跑回车上。
他会带着她一起走。她也会死。
母亲出来之后,他打开车门锁。她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对,”马地亚说,在后座移动位置,好让母亲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我看见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说,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然后转动。
“雪人……”
“那雪人长什么样子?”引擎开始怒吼,母亲猛然放开离合器,使得他手里抓着的千斤顶差点掉落。
“爸爸在等我们,”她说,“我们得快点才行。”
她打开收音机,新闻播报员正以单调的语气播报罗纳德·里根赢得美国总统大选,她却还调高音量。车子越过丘陵顶端,来到下坡,朝主干道和河川的方向驶去,前方野地里可见硬挺的黄色麦秆从冰雪中穿出。
“我们都得死。”马地亚说。
“你说什么?”
“我们都得死。”
她调低收音机音量。他做好准备,倚在前座之间,举起双臂。
“我们都得死。”他低声说。
他的双手挥了下去。
千斤顶砰的一声击中她的头部。他母亲似乎没有反应,只是坐在座椅上,身体变得有点僵硬,所以他又敲了她一次,然后再一次。她的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开,车子跳了一下,但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她脑袋里的说话功能被打烂了,马地亚心想。挥击到第四下,他感觉到她的头似乎裂了开来,变得柔软。车子向前驶去,速度越来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识。他母亲的丰田卡罗拉穿越主干道,朝另一边的野地里驶去。冰雪减缓了车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让车子停下。接着车子撞上水面,滑入宽广的黑色河流中。车子斜斜翘起,静止片刻,跟着就被水流推动,开始转动。水渗入车体,从门窗的缝隙渗了进来。他们缓缓朝下游漂去。马地亚看向窗外,朝主干道上的一辆车挥手,但他们似乎没看见他。车内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间他听见母亲咕哝着不知说了什么。他看着她,看着她后脑沾满血迹的头发下那几道深长的裂口。她的身体在安全带下蠕动。水越升越快,已经淹到了马地亚的膝盖。他越来越惊慌。他不想死,不想现在就死,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他扬起千斤顶砸向车窗,玻璃碎裂,水涌了进来。他跳上座椅,从窗户上方的裂缝挤出去。水大量地灌进车内。他的一只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动脚踝,感觉靴子脱落,他自由了,开始朝岸边游去。他看见一辆车子在主干道旁停了下来,两个人下车穿过雪地,朝河边奔来。
马地亚擅于游泳,很多事他都擅长,那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喜欢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将接近河岸的马地亚拖上岸边。马地亚瘫倒在雪地里,不是因为他站不起来,而是他本能地知道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他闭上眼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焦急地问车子里还有没有人?如果有的话,他们也许还救得了。马地亚缓缓摇头。那声音问他是否确定?
后来警方将这起意外归因于道路湿滑,溺毙女子的头部伤痕则是因为车子开出路面,冲进水里造成的。事实上车子几乎没有受损,但最后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好像最早抵达现场的人问过那小男孩许多次,车上是不是还有别人?小男孩最后终于说:“没有,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小男孩因为惊吓而神志不清。
“没有,只有我,”六年后,马地亚又说了一次,“只有我一个人。”
“谢谢。”站在马地亚面前的年轻男子说,将餐盘放在学校餐厅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原本只有马地亚一个人坐。外头的大雨正规律地敲打着进行曲,欢迎医学院新生来到卑尔根,这雨将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医学院新生?”年轻男子问。马地亚看着他的刀切入维也纳炸肉排。
他点了点头。
“你有厄斯兰口音,”年轻男子说,“没考上奥斯陆的学校吗?”“我不想去奥斯陆。”马地亚说。
“为什么?”
“在那里没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