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神示意女人和瞎子搀扶着鲁一弃从一旁绕过去,自己则将枪端在手里,猎刀衔在嘴里,继续往兽王那边迎过去。
兽王知道要能将那几个绕过去的人一网打尽就更好了,但是他估量自己目前没有这样多余的实力,就眼前的猎神和他那几只狗、狼要全灭了都困难。
双方在相互靠近,双方的状态都是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就是猎神和兽王两个主角的眼神都从未如此的平静友善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目光是否也善呢?
一声咆哮!是巨熊。此时最早发出咆哮的其实是最不镇定的,这只能说明它的心里已经被畏惧压迫得无法疏泄了。接着是双方的狼都开始一起哀嚎起来。再后面是那三只獒犬,獒犬的嗥叫竟然比狼嚎还要哀恸,这也许就是常说的狗哭,可传说中狗只有见到鬼才会哭,这里难道有鬼?!还是有什么人马上要变成鬼?!
兽王没有喊叫,只是发出一声轻哼就冲了过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虎头铳,这是一把明代东厂火流堂研制的三节铳,从中可以连续射出三枚狼牙钉。
猎神更没法喊叫,他的嘴里衔着刀呢。嘴里的猎刀是不能掉的,因为他清楚自己猎枪的弹仓里只剩一颗子弹了,一枪之后,他只能靠这猎刀博命了。
瞬间,所有的争斗者都从萎靡状态变成亢奋状态,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铳响了,枪响了,熊在咆哮,狼在哀嚎,犬在嗥叫,一群活物搅在一起,如同翻滚的浪。
灰尘在飞扬,积雪在飞洒,皮毛四散,血花乱溅。战斗场地上的灰尘不见了,积雪不见了,空出一大块光滑的冰面。冰面上处处殷红,在晶莹的冰面映衬下,分外鲜艳夺目……
鲁一弃终于到了漩涡的边,他微眯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知道他在梦境中找寻什么,获取什么,与什么做着交流?
才到冰漩涡旁,女人和瞎子都累得虚脱,一下子跌坐在厚厚的雪堆中。反倒是如同失去魂魄的鲁一弃巍然屹立在那里,身形没有一丝的动摇。
许久,鲁一弃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冰漩涡上,轻柔得就像在为闺中的女子搭脉一般。冰漩涡的寒气顺着鲁一弃的手指、手掌、手臂、肩膀、脖子,直冲上脑顶。一个激灵,鲁一弃猛然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漩涡,冰凝成的漩涡。漩涡里还有漩涡,黑水旋成的漩涡。
黑水旋成的漩涡显得很厚重很粘稠,旋转得也不快。漩涡子倒是又大又深,看着就像马上也要凝结住似的。
睁开眼的鲁一弃没在看漩涡,他是在看漩涡的对面。迷离中,他真切地感觉到在那里有一件好东西,正散发着灵动腾跃的气息。他认识,这正是“五重灯元汇”中的那件好东西,只是此时它散发出的气息更加强盛旺炽,仿佛是以此在抵御着些什么。
感觉到的是气息,眼睛看到的是人。很难说清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衣着打扮上看,显得平凡又与众不同。但是从气质风范上看,却是高贵中又不失仙风道骨。高贵是天生的,仙风道骨却必须有多年修炼道法的根底。
好东西在那人背上,不止是有灵动气息,还有淡甜香味。这种香味很特别,让人闻到一次就很难忘记。鲁一弃一下子就辨别出是蜜蚁奇楠的香味,他曾经有两次见识过这样材料的好东西,那一般都是以前宫中流出的。
蜜蚁奇楠木是不能刨削上漆的,只能做成后在使用中摩擦让它自然地起色起光,否则就会纹裂芯烂。
那人背负的只树干形楠木盒子,远远看着都已经磨出玉泽,且起码有了两分水,三分毫。木头能磨出这样润透度的玉石光泽,那摩擦总要在数千年之上。鲁一弃知道自己以前见识到的这种材料的好东西没一样可以与这人背上的盒子相比较。
在背盒子人的身后,还弓腰跟着个人。这人虽然弓着腰,头却往前伸抬着,那是姿势像是个天生驼子。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单手捻着根红线,指间不住地在打扣解扣,红线的另一头咬在他的左槽牙间,狠狠地,就像从嘴角挤出的一道血线。这人与前面那人截然不同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些妖气森森。
鲁一弃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有人会说话的。
“你做得很妙。”背着奇楠木盒子的人果然说话了,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和一个挚友、知己交谈。
“顺其自然而已。”鲁一弃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脑海中很自然地蹦出这样的语句。这也许是出于道家自然之功的好处吧,于是,他将自己的状态放得更加自然些。
“我知道你有理由来这里。”同样平静的语气。
“我自己倒不太清楚,不过现在知道了。”更加自然地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了。”
“其实是晚了。”
“不算晚,你还没动手。”
“晚了,不然你不会让我走到这里。”
“很难相信,那小物件真能定得此处凶穴。”
“我更不信,却不得不信。”
“凭什么?感觉吗?”
“也许,还有你们也在逼迫我相信。”
“你真要那样做?”
“是顺其自然。”
“我们再说叨说叨。”
“等我做完事再说。”
“那,可惜了!”
“难说,也许是万幸。”
说完这句,鲁一弃从怀里掏出件东西。
“我要是过来抢呢?”话说得很是绵柔,就像是在商榷。
“凶穴挡路,不知其凶几何,急切间就不要过来了呀。”鲁一弃同样温和地劝阻,像是在劝阻一个送行的老友。
“那在你动手之前先杀了你!”语气中稍有些凌厉。
鲁一弃笑了,因为这样稍带出的一丁点威胁让他知道,自己快赢了。
“蜜蚁奇楠所封之物一般都是千煞之器,其器一出,惊天动地,杀必成。”鲁一弃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正确,只是记得一则叫《上古神遗器鉴》的残贴中有这样的记载。
“只是杀了我,你也不一定能拿到这件东西。杀了我,你能拿到其他东西的可能性就更小。还是一切顺其自然的好。天作主,人作为,你比我聪明,话留到下次再说吧。”
鲁一弃的语气像是在亲切地教导一个孩子。
对面的人不再作声,到底是很有道行的,只是在思考,在审度。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什么点子上落了下风,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偏差。其实就算自己取出背上奇楠匣子中的千煞器下杀手,也没有把握一下子就杀了这个年轻人;用杀死对方的法子,从而阻止他将手上的东西投入到漩涡里,这种结果他更无法保证。因为面前这个年轻人毕竟也是个高手,不比自己差的绝顶高手。
鲁一弃的态度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一朵雪花从天上飘落一样。偏偏此时,阴沉的天空有雪花飘旋而下,从鲁一弃眼中飞舞过去。鲁一弃盯着雪花在看,凝视的眼睛牵动面颊、嘴角让脸庞展现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在微笑中,手中的东西往漩涡中坠落而下,比那雪花快多了,却同样自然,自然得像流星从天际划过。
坠下的一刹那,对面的两个人身形都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只是颤动了一下而已。眼睁睁地瞧着梦寐以求、千辛万苦、世代追寻的宝贝投入凶穴,从此再难见踪迹,还依旧能保持住如此的平静和镇定,这份定力也的确世间少有。
投入到漩涡中的东西是那块黑色晶块,晶块在漩涡中晃荡了两下,便直沉下去。也就在晶块晃荡的瞬间,它的表面上映衬出些金线。金线很是绚丽夺目,而且真正夺目的还不是因为它的光泽亮度,而是因为金线构成的内容。
绚丽的金线组成的是四个极古朴的文字,就是熟知各种古文字的鲁一弃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体,但是他一眼就认看出这是四个什么字:“硕野流金”。(“硕野流金”,传说中大禹治水之后,将土地分成几种用途。其中将可耕种收成好的肥沃土地封作“流金地”,“硕野流金”就是封定此类土地的印玺。)
金色的字只一显即逝,却永远地留在了鲁一弃的脑海里,当然也可能永远留在别人的脑海里。鲁一弃抬头看了对面人一眼,对面的人也在看他,四目对视,仿佛神交已久,仿佛心犀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漩涡在完全吞没黑色晶块的同时嘎然而止,水面一下子就平静得镜面一般。黑色的江水显得厚重粘稠,没有一点起伏波动,让人怀疑水面已经在瞬间凝结成了冰面。
“卡啦啦”,一连串的爆响,如同是滚滚春雷。只是这春雷是从脚下传来,而脚下是大江的冰面,冰封的大江。这样突兀震撼的响动让人不得不为之惊愕胆颤。
对面的两个人走了,就在雷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从容悠闲地迈步。这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技击高手,他们知道脚下响动带来的会是怎样的变化,响动也告诉他们脚下会如何地变化。
他们走了,其实是在躲避这样的变化和危险。从容悠闲的脚步,是因为真正的高手就应该这样躲避变化和危险。
鲁一弃没有走,甚至连双脚都没有移动一丁点。因为他不是个真正的高手,他不知道雷声意味着什么,就算知道,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走位躲避。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气定神闲地站着,仿佛忘却了、忽略了脚下滚雷般的响动。
走了的人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扭头看了鲁一弃眼,那眼光中充满了惊讶和钦佩。于是嘴角一牵,微笑着用平静、平淡的口吻说了一句:“那就下次再说。”
鲁一弃没有说话,只是报以微笑。当走了的人刚刚扭转过头继续走了后,鲁一弃的微笑在瞬间化作惊骇。
他看到了雷声。那是一串串蜿蜒曲折的裂纹,分布得如同织网,而且在不断地延伸。裂纹中有黑色的江水涌漫上来,闪着点烁的鳞光,似油,似金。镶嵌在裂纹中,让裂纹看着像闪电,像灵蛇,像黑龙。
大江的冰面碎了,冰封的大江开了。
走了的人正是跨过条条裂纹在走。脚下的响动让他们提前知道裂纹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延伸向什么方向。于是他们很快已经站立在大江的岸堤上。
鲁一弃没有走,他不知道怎么走,只能静静地站在大江中间。站立的地方是一块已经被许多道裂纹纵横包围了的大冰块,幸好它的浮力完全能够承载鲁一弃和女人、瞎子三个的重量。
裂纹一直在延伸,不停地延伸。整块的冰封江面变成了许多的小块浮冰。随着流动的江水,浮冰也流动起来,不时相互碰撞,发出隆隆响声。这声音与冰面开裂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让这条严冬中静谧的大江变得喧嚣异常。
《萨哈连江水志》:“民国年初,江水异常,立冬未久即开凌,却流凌不阻,黑水未淹,江道通畅。”
民间野史有传:民国初年,黑龙江出现立冬开凌流凌的奇观,世外高人推算,为天下有变,定国定疆、尽驱鞑虏之先兆。
浮凌往下游缓慢流去,上面站着依旧巍然屹立着的鲁一弃,他的目光看得好远好远。旁边坐着女人和瞎子,都默默无声,不知是未从状态中恢复,还是已经在静思下一步该怎么办。
已经上了岸的那个背着匣子的人往下游方向紧跟了几步,随即又止住脚步。潇洒飘逸地挥舞了一下衣袖,然后平静、淡定地看着鲁一弃他们越飘越远。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一章 入海流
对鳞鳞、金波洒海天,一碧洗心目。
怪礁风凄惨,百变蓦然,日照船楼。
是处古舟巍峨,帆帆驱不休。
惟有斜犁水,慌择奔流。
只是登高临远,望旧舟渺邈,形影难定。
叹年少识宽,乃是鬼操力。
退拒来、几番胶着,定行迹、礁港藏归舟。
明何图、驱舟赴凶,几腔血气。
——八声甘州
开江流凌,如果时间过早,天气重新回复寒冷,会导致下游冰面再度冻结,上游浮冰凌块与下游冰面叠压堆积,阻塞河道,导致江水泛滥。像鲁一弃他们眼下见到的开江流凌,时间才刚过立冬不久,且不说是否宝入凶穴的原因。如此顺畅快速地流凌,只能是气温已然很高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倒极有可能与下陷式火山爆发有关系。
站在流凌浮冰上的鲁一弃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摇晃,身形不由往前踉跄,脚下一滑,就要往江水中跌去。
女人扑过来,紧紧抱住鲁一弃的双腿;瞎子的盲杖探出,横在鲁一弃的腰间。即便这样,鲁一弃还是上半身朝前趴,单手撑住冰面才将身体稳住。
此时他的头部离水面已经不远,可以真切地看到一张脸从黑水之下,流凌之间浮了上来。一只惨白的有多处深深伤口的手臂突兀地从黑水中探出,一下勾住流凌的边沿,半截身体随之攀伏在边沿之上。几个人身体的重量集中在一侧,使得浮冰往攀人的那边沉下。鲁一弃前趴的身体再次往江中滑下,幸亏是瞎子和女人一起加力,也幸亏是浮冰浮力很大,沉下一些后便止住,这才让鲁一弃没有继续跌下。
几乎是脸对着脸,水下上来的脸原本应该是白净的,现在上面却满是未被江水冲刷干净的淡淡血迹。鲁一弃朝这张脸伸出他没有手的右手,是希望能让那人借把力上来,因为那人是猎神郎天青。
猎神摇摇头:“我的事了了,该走了。当年我承诺老任的就这么多,再说我的狼、犬都没了,手臂带伤,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鲁一弃没有站直身体,而是侧身就势坐下,坐在猎神面前,手臂依旧探向猎神:“那你也该上来,等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再走,总不能老泡在冰水里。”
“不冰不冰,你只管静心听我说几句话,那也是老任留下的话。他早年丧妻仅留个儿子,当年因为他儿子恃强乱用他做的厉器,误伤好人,他心中内疚退出关内,同时也正好全心帮你鲁家做成大事。他那不孝子留由他师傅代为管教。你此处事了重回关内,要有机缘,务必请你带上他儿子做趟事儿,给他儿子个成器的机会。”
“哪里能找到他儿子?”
“你不用找,任老之前发江湖信给他师傅了,他们会来寻你。茫茫人海,碰到是缘,碰不到是命。只是记好,他师傅有第三只手。”
猎神重新调整了下勾住流凌边沿的手臂,因为手臂开始下滑了。
“还有,江湖上传讯,南下各路都有高手堵截伏击你,不知是对家使了什么手段。现在最好的路径就是由此顺流之下,到鸦头港找个使船的舵手步半寸。他也受过你鲁家恩惠,会从海路送你们南下。”
“再有,你身边之人不可全信,据老任留言和我自己观察,并非本性泯灭,实在是和个奇异虫扣有关。并且虫扣入肉太久,解扣已然不易。”
“我知道!”鲁一弃心头蓦然涌上一股酸楚,这话说得晚了些,中了虫扣的独眼已然葬身山体之下。不管那虫扣是否真的有用,独眼至死的表现都是个真正的兄弟。
“知道就好,我原本就觉得凭你的能耐,在你面前说这些很是多余。那么我走了。”
猎神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的反顾,转身扑到水里,手划脚打,在黑色的江水中留下一道淡红的水道道。他绕过几块浮冰后,再也没有体力游向堤岸,只能艰难就爬到另外一块漂游的浮冰上。然后静静地躺在那块冰块上一动都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去了。
猎神离去时,溅了鲁一弃一脸的水珠,鲁一弃没有擦,任凭它们自行往下滚落。
水温果然像猎神说的那样不寒冷。这是满脸水珠传递给鲁一弃的信息。但这信息带来的后果却未必是好的。
脚下的浮冰与猎神躺着的浮冰离得越来越远,这是因为鲁一弃所站立的冰块是在江的中间,是在江水快速流动的暗流上。
脚下的浮冰越流越快,这样的情况绝对与江水的温度有关。只有浮冰快速溶化了,只有浮冰的分量变轻了,它的流速才会在同样流速的江水中变快。
浮冰在溶化,在快速溶化。不久之后,他们三个将在大江江心的暗流上失去承载他们的唯一依赖……
海上轻轻地有些小波浪,这些波浪将太阳的光芒反射得如同一张刺眼的金网。在金网上乘风急行的是一艘铁头叉尾桐木双桅渔船。
这艘船与其他渔船有很大区别,头尖尾宽,船底窄深呈尖弧,这样造型的船破浪时如犁耕刀切,大大减少水的阻力,而且转向轻巧灵活。船尾帮框双叉型探出,下部流线型滑尾,既可以保证船体的平衡,扩大后舱空间,加大储存,又可以顺利导流,保证在尽量小的距离中小角度打转方向。船头包铁,增加船体强度,与礁石和其他船只碰撞时有较强防护能力;同时,又增加船头分量,保证狭窄船头与宽大船尾间的平衡。船体不大,却用双桅,这就有足够的速度保证。
从船的吃水来看,这艘船上没有装载什么重物。没有装载重物能够让船以最快的速度航行,没有装载重物却也让快速航行的船变得有些颠簸。何况海面上还有些小波浪。
海上起些小波浪,对于常在海上讨生计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而对于从没见过大海,更没在海上航行过的人来说,没准就会被颠得吐个底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