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半寸听了鲨口的话后,想都没想,舵把一推,顺手把帆叶摆桅的牵绳一拽。铁头船便往右边飘移过去。
滚滚的潮水在夜色中翻转成一道白色的花卷,仿佛是要将一切都裹入其中。
“下舱!都下舱!”不知道是今天的夜潮特别凶猛,还是因为周围礁石的回声效果让那潮水显得势不可挡,反正经验丰富的步半寸觉得让大家躲到船舱里比较合适。
鲨口下去了,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到船舱里去,那地方总让他有家和摇篮的感觉。
鸥子也下去了,他毕竟是兵营中出身,虽然有好眼力,但对海上的把式和自己脚下的定力还是信心不足。
女人一直没有动,不知道是不愿意动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所以瞎子纵身进船舱的时候,顺手一把把她也拖了进去。
鲁一弃不愿意下去,他是想见识一下大海的力道,感觉中为之震撼的神奇力量。
老叉也没有下,从前当“头漂引子”时,练就的过硬功夫让他已经应付过无数次的激流和山潮,这样的潮水了他不会在乎。
潮声滚滚而来,如同山崩地裂了一般,又仿佛万马奔腾咆哮。但鲁一弃他们都没有看到浪,就连个小小的浪花都没有看到。
没有见到浪并不代表没有体会到大海的神奇力量。就在鲁一弃还在犹疑诧异的当口,老叉在旁边突然对他断然喊了句:“稳住了!”
依旧没有颠簸和冲撞,鲁一弃能感到的就是自己兀自在拔高、在上升,就像一双大手将他们连同船只平平托起。高度已经快达到那个怪脸般礁石的鼻子了,难道大海中的神灵这是要将他们的船托举到一个高度,然后狠狠地砸破那张怪脸的鼻子。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四章 剪子潮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铁头船凭地升起很高后又骤然落下,位置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更没有一点将他们撞向礁石的迹象。
鲁一弃在船体拔高到最高处的时候,快步走到船舷边上,并且探头往外看去。这动作着实让老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只手在根吊缆上缠了两道,然后纵身跃向鲁一弃。
就在老叉抓住鲁一弃没有手的右手手腕时,铁头船刚好落下,船体狠命地一个大震,让老叉已经抓住手腕的手重新滑落了。
同时,鲁一弃的身体也滑出,但不是滑向船外,而是朝着舱口方向过去。其实这灵巧的几步是鲁一弃自己走出的。船体的震动没有对他趋势附势顺其自然的步法造成任何影响,除了船外海水巨大的起伏变化让鲁一弃感到害怕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反正他确实是不由自主地就往船舱那边避让过去。
铁头船在上下着实起伏了几下后稳住了。站在舱口的鲁一弃也并没有真的钻到舱里去,而是平稳地站立在那里,用询问的目光平静看着老叉,然后又转向步半寸。
鲁一弃目光中包含的意思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就算能看懂了的,理解的程度也不一定相同。
老叉一副茫然的模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鲁一弃的眼光。黑暗中也看不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步半寸却是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刚才提起落下起伏不定的心境调整了一下。然后侃侃道来:“潮水过来虽然是一线花,但遇到礁群后便会包绕过来。潮头子都被外围礁石给挡了,而潮头下方的涌流却无法被阻挡。包绕过来的数道涌流从许多礁石狭道中一起涌入,一下子就将礁石群中间的水位给顶上去。等潮线一过,顶起的涌流一下子失去了后续的力道,便直线落下。幸好这里礁石间的狭道大小和位置分布还算对数(平均的意思),我们的船位置也搁得好,没在冲道上,这才能立在数道涌流一同作用的托面上,没被甩到哪块礁上。还有大少你刚才……”
步半寸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船舱中一个带些哭腔的声音给打断了。那是鯊口,那是鯊口正咧着他那张大嘴像死了亲爹亲娘一样在干嚎呢:“剪子潮!回头的是剪子潮!剪口对直着铰过来了!!”
步半寸和老叉猛然间同时侧头观望,满面惊骇之色。他们是朝藏着两条大战船的礁石水道那边望去的。鲁一弃也随着他们也往那边看,什么都没有,那边黑压压的。从他们的角度几乎就连那点了许多光盏子的两艘古战船都看不见了,因为那两艘船都死死地往水面的边上靠,贴紧两面的礁石,好像还用索缆在礁石上固定了。从鲁一弃他们的位置看只能看到两艘大船的尾角和支出的一段帆桅。
他们是在躲避什么?!这是鲁一弃对见到的情形做出的第一反应。于是聚气凝神,想获取更远范围中的信息。可是还没有等到他进入到状态里,他就已经听到了,清晰明了地听见了,那是种利刃割破布帛般的声响。紧接着他也看到了,黑夜中可以看到两股雪亮的水线聚成一朵尖削的水浪,那浪头子越升越高,越聚越大,仿佛水中探出的一把巨斧,闪烁着烁烁寒光,朝着自己这边直劈过来。
“速离!”鲁一弃此时脑子如电闪划空,一下子就闪过养鬼婢离去时招魂幡子烧出的两个字。而他的身形却在一刻凝固了,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是正确的。
身体的反应肯定有人比他快,也肯定有人一早就知道会出现怎样的情形。所以还没等那巨浪出现时,步半寸就已经跺脚大喝一声:“转桅,踏轮!”整个铁头船在跺脚和喝叫声中“嗡嗡”作响。
“巨斧”是往铁头船直劈过来的,而且是拦腰直劈过来。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躲开它。
老叉已经来不及松缆紧缆,朝前纵身吊住帆页最下一根横杠,借着身体的纵出的惯性将帆页扭摆出一个角度。然后双脚挂住对舷的几根缆绳盘绞在一起,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改变角度的拉缆。
船舱下传出几声怪叫,那是拼命发力导致出的叫声。船底又有水花翻滚起来,铁头船在最短的时间里提速行驶了。
步半寸将舵把子用力地推到右侧的最底边,并且将身体尽量往右边侧过去,死死压住舵把,不让它退回分毫。而他的一双眼睛则灵活地转动着,不断地在背后浪头和前方礁石间瞄来瞄去,度算着船头的角度和方向以及浪头冲击过来的路线,以便随时应付下一步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
鲁一弃根本没有机会看清船上一瞬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直劈而来的巨大浪头,这是他以前所有获取的知识中没有包含的,这奇怪的浪头到底是从何处而来,海面下到底是什么怪异的力量在支配着它?
眼见着那巨大的“斧头”从那两艘古战船中间冲过,掀起的波涛让那两艘船在礁石上摩擦,由此发出“咔咔”的怪响与那两艘船上传出的一连串人们的惊呼夹杂在一起,那高频率的声响竟然是那浪花的喧嚣不能掩盖的。
步半寸的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侧压住舵把的身体也摆正了。有这样的表情和动作是因为他已经将船身转过了一个角弧。而且从那“斧锋”过来的路线看,它最多是从铁头船三船宽外冲过。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与那浪头带起的力道配合,在它冲过去的一刹那,再次调转船头,从侧面那几块礁石的狭道中闯过去,避免让那浪头掀起的力道把铁头船甩到礁石上。
鲁一弃怔怔地站着,他在感觉中能看到两艘古战船与礁石摩擦后木屑乱飞,碎石四溅,也可以看到船上人们慌乱中死抓住死抱住固定物的身影,以及他们惊骇恐惧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在这些惊骇恐惧的脸中还看到了自己的脸,同样的恐惧,不,甚至比那些脸还要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没等到鲁一弃在心中将这个问题给问完,答案已经让他从疑惑的感觉中回到了恐惧的现实中来。
就在那“巨斧”从礁石间宽大的水道通过,并且刚刚冲入鲁一弃他们铁头船所在的水面时。那巨斧仿佛跳动了一下,接着“斧锋”骤然分开,分成了一道高度更高,速度更快的水墙。
水墙没有到铁头船跟前就轰然倒下,朝着鲁一弃他们的方向倒下。但是倒下的水墙后面还有水墙,无数道水墙,这些水墙在前赴后继地倒下。似乎它们的目的就是要将铁头船砸在下面。
步半寸翘起的嘴角凝固了,脸色瞬间变得铁灰,眼神也瞬间变得铁灰。眼下能够躲过水墙有两个法子。一个就是全速迎着浪头直接闯进水墙之中,那样不被灭了的可能有四成。但是他们现在恐怕连四成的四成都没有,因为他们船现在的位置和行进方向都与直闯过去需要的位置和方向相反。还有个法子就是在速度上超过水墙的推进速度,而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的。除非……
铁头船提速了,匪夷所思地在瞬间提速了。
水墙也提速了,倒塌的频率更加迅疾,倒塌的前沿也已经到了船尾。
步半寸彻底绝望了,就在船提速的那一瞬间绝望了。这是水墙在给他们的船加速。扑倒的水墙冲入铁头船的船底,在托着船走,在推着船走。一切都被剪头潮给控制了,任由他们做任何努力都是白费的。
铁头船飞速奔驶的最终目标是那个耸立的锤子型礁石。
眼见着与那礁石的亲密接触是无可避免了,相互间的距离已经是近在咫尺。并且也就在此时,船底汹涌的力量变得更加无可比拟,翻腾奔涌间似乎要直接将铁头船一下子捻碎。铁头船虽然还在骨架“吱呀”地坚持着,一时间还没被水浪急流粉碎,但是它的船体已经几乎头轻脚重地倾覆过去。那持续倒下的水墙将它压得只有船尾左侧一点还在水中,其余部分已然湿漉漉地出水了,就像是在欲迎还羞地接受锤型礁石的亲吻一般。
鲁一弃已经看不到前面的礁石了,他只能看到脚下的甲板奇怪地往自己身上压来。更可怕的是,他那自然的顺势附势的步法再也找不到踩点,这下让他像个站在高楼凭栏的闲暇之士突然间一脚踏空。没有征兆,没有防备,更没有反应,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呈自由落体状坠下,深深地坠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鲁一弃感觉自己的脸上湿乎乎的,嘴角咸津津的,难道这些是自己为了自己死去而留下的泪水。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他害怕睁开眼睛看到可怕的一幕。他只是在等待,在聆听,好多结果其实不需要睁开眼睛也能看到。
周围始终静悄悄的,感觉中好像还要好多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事情看来有些蹊跷,局面似乎也十分古怪。感觉在告诉他,自己不需要等待什么结果,反倒是有人、有事情在等待着他。
但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因为感觉自己现在躺倒的姿势是个很舒服的姿势,好像在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了。他想再多享受一下,哪怕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的工夫。
鲁一弃很轻很稳地深吸着含氧量极高的海上空气,虽然很轻很稳,却吸得很长很足,像个久未解瘾的瘾君子久久不肯吐出来之不易的一口烟一样。他能感觉到气息透过鼻咽胸肺,乃至丹元,乃至四肢,乃至肌肤的每个毛孔。
气息的通畅让他胸口的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纠缠着的脑筋一下子解开了,就连敏锐超常的感觉也似乎变得更加随心所欲了。灵犀之光也总是在这种好状态下闪过,鲁一弃瞬间好像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心中有底了。
虽然依旧没有睁开眼(其实睁开了眼他反不一定能看到),但感觉在告诉他,周围发生了变化,而且是肉眼看不到的变化。是的,鲁一弃感觉到的是周围气相的变化,其实他也搞不清这是怎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其实一切的变化都是由他而起,一个极度自然舒适的姿态,一口深吸至千孔百胲的气息,让他身体上透出的气相如同神人一般。盯视着他的大都是高手,这些能体会察觉到真正高手气相的高手们,被眼前的这种气相震骇了、惊摄了,于是惊骇了的高手们的气相散乱了,畏缩了。
鲁一弃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并且在睁眼的同时用手抹了把脸。这让他知道脸上的不是泪,而是海水。
睁开眼后,他首先看到的是满天的星斗,纯净的深蓝天空中无数璀璨的星斗,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天鉴山千峰观,每到夏天在室外乘凉,自己也是如此舒服地躺在竹榻之上,听大伯给他讲解星宿排布以及斗转星移之规律。想到这,他由心地一笑。
然后他看到的是四周竖立着并微微在晃动的桅杆顶子,不用起身细看他就已经可以肯定,这些桅杆的排布是“四象局·井栏式”,也就是说自己所在的船只是在别人船只的重重包围中,而且包围的都是大船,要不然不会除了星星就看到它们的船桅。看来现在想要突围冲出,不是铁头船这样一艘不大的渔船能够办到的。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不是还在铁头船上。
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让他知道铁头船没有被撞碎,自己也依旧躺在铁头船上。那人是步半寸,他倒是依旧站立在舵位上,紧握住舵把,如此大的浪拍水撞,他脚下还是没有移动半寸。只是此刻他的脸色一片死灰,神情低落得就像个刚从水中捞上来的鸡仔儿。鲁一弃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情绪低落,这恐怕是步半寸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惨败。虽然刚才鲁一弃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一切,也不懂什么水理、潮理,但他清楚,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手摆下的坎面之中,而且是坎后垫坎的落法,总要将自己这条船扣住为止。
步半寸是低垂着头,但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受了大的打击,如果一受什么打击就如此颓废,那早就走不了江湖了。他主要是在关注鲁一弃,面色的死灰和紧张也是因为鲁一弃的状况。在自己的船上要是让鲁一弃出了什么事,那自己不但辜负了鲁家和父辈的重托,就连造福子孙后代的件大事都要断在自己手中了。
当看到鲁一弃睁开了眼,步半寸的眼睛中有了光芒;看到鲁一弃脸上泛起的微笑,步半寸的脸上这才透出些愧疚的红渍。
缓慢地爬起身来,悠闲地舒展了一下双肩,再要有个哈欠那就真和甜睡后醒来没有什么两样了。鲁一弃从舵台的下方甲板上爬起时,显得是那样的慵闲和懵懂,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
站起身后,鲁一弃没有马上移动自己,而是微眯着双眼,找寻他要找的也应该可以找到的。那会是什么?当然是气!他的这种状态是最适合找寻各种不同气场、气相的,并可以从中获取到信息。
感觉告诉他,随着他的起身站立,周围的各种气相在继续发生着变化,退缩着、收敛着。于是这就将一股本来隐藏在众多气相中却没有丝毫变化的一个气相给凸现出来。
鲁一弃迎着那股气走了过去,一直走到船头再也无法前行为止。此时鲁一弃身上腾跃而出的气相已然和那股气交汇在一处了,却没有一丝的碰撞和惊澜。
骇异的人很多,两股绝顶高手才会挟带的气相竟然极度平静地交融在一起,没有半分气势起伏,这已经是许多高手无法理解的一个境界了。
对于鲁一弃来说,对面的气相是熟悉的,不止一次见过,像是老友一般。再加上他心中至少有八九分的把握对手不会将他怎样,所以他把身体放得很轻松自然,这和他平时在甲板上顺附船体态势没什么两样。
对于对面船上的人来说,面前这个年轻人给他又一次带来了新的认识和震撼。自己虽然将气相控制得很稳很静,却没有做一丝收敛,反倒是将丹元处绷得很紧,本息填得丰满坚固。因为他着实是准备和这个年轻人在气势上来一次碰撞和较量,这是他期待很久的一件事,这也是很难得的可以试探到对手的好机会。可是当双方的气势刚刚一接触就发现情形不大对劲,自己发出的气相没有任何的着点,对手挟带的气相好像根本不存在,又好像无处不在,有种包容万象的态势和量度。虽然自己的气相可以像万流奔腾,但要在这里却如同都注入到大海中了,不存在任何意义。于是他立刻停止了气相的推进。一切的变化极其细微,旁人无法觉察到。他的心中可以确定,所有的变化,除了自己,也就只有鲁一弃可以察觉到。而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技击高手,特别是练气者可以觉察出其他高手在运转力道积聚能量时散发出的气息流相。另外善杀者还能辨出杀气、血气,驭刀剑者可以辨出刃气、剑气。其实这些是从人体呼吸,肌骨运转,以及温度变化、气味变化,还有环境、光线等各个方面总结出的一种经验感悟。这些只适用于有同样经验的极少数人中。
像鲁一弃这样的人是个例外,他所能感悟到的是因为他天生具备的超常感觉能力。所以他甚至能看到没有生命的物件在呼吸,能从不具生命的物件散发的气息强弱中辨别出什么是真正的宝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下意识中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气相,怎样的呼吸才能获取到最可观的气势和最绚丽的气相。再加上他从小就领悟到的道家自然之理,这让他在气相上、气势上直接成就为一个无可比拟的高手。
但这种高手的气相和他对手所带的气相绝对是两种概念。他的只是一种现象,一种态势,一种虚无的影像而已。也许在一定的调整下,可以将他驾驭气相的方法变成一种养生之道,却决不会有能量的积聚和输出。而他对手的气相是多种力量汇聚凝结在一起的一个能量场,其中包括了重力的借助、呼吸的起伏、筋骨的绷转、肌腱的拉伸、血管的膨胀等等诸多方面,这种气相如果锻炼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伤人于无形。
如果双方都是真正高手,他们的两股气相交汇于一处就像是把两头刃舞动在双方之间,不是你伤,就是我伤,第三种可能是两败俱伤。而现在鲁一弃的气相是个空,也就是说他的一边没有“刀刃”,只有对家那边有“刀刃”。虽然对家只要继续推进“刀刃”,就能轻易地伤到鲁一弃,但是他不敢,他根本不会想到一个绝顶高手的气相竟然不具备一点能量。他只可能想到让自己的“刀刃”毫无阻挡地推进,会不会是有个“刀坎”在等着自己。
站立在船头,鲁一弃仰首看见了对面船上的人,真的如他所料。
气相见过多次,人其实之前只见过一次,正是一个多月前在江心凶穴边见到的“五重灯元汇”的“灯芯”。依旧是青色素服飘逸,很有几分道骨仙范,也依旧是轩昂之气难掩,举手投足、眉目流转中不免尊崇霸气纵横。只是这次没见到他带“蜜蚁奇楠盒”,也就是没带那件不知为何物的“万凶之器”。身边也少了那个叼着红线的红眼睛怪物。
鲁一弃再次会心地微笑,对手今天连随身的杀戮利器都没有带,就更加证明了自己的推断,心中更有底了。
对面的大船离得很近,几乎都要贴住铁头船了。对面船却很高,这让鲁一弃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青衣人。于是鲁一弃索性在船头坐下,身体仰靠在船舷上,这样可以舒服地与青衣人对视交谈。
谁都没有急着说话。青衣人在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年轻就意味着变化,他曾经明里暗里多次打量过,可每当再次见到时,总感到上次没有看清楚。鲁一弃却是很随意地四面看看,自己乘的铁头船现在的位置是在百变鬼礁外百十个“屋纵”(鲁家算房子门口到里墙的长度,一般一屋纵在五到六米)长的位置,差不多正好是白天与古战船遭遇的地方,而且这趟也的确是被对家四条战船困住了。
第四卷 踏浪挥霂 第五章 盏茶约
敌手亦知己,盏茶试英雄。
云淡浪静请君行。
铁舟横帆挽缆、约定辰时先赴凶命,懵懂心自清。
一桅遥指海天平。
往水漩云卷处、觅宝玑。
——南歌子
大船上缓缓地吊下来一只用栗油金麻绳系着的篮子。鲁一弃一眼就认出那篮子是用浙东淡竹林海中偶尔才会出现的“淡青金粉竹”编制的。编制的规律方法和鲁家制作“地方天圆镂网龛”应该是同样的路数。
篮子中放着一只用“墨里泛青”砂料做的紫砂杯,杯子的造型是“单夹棱外卷六沿”,那杯的砂质细腻得仿佛琉璃一般。而杯子中盛着的绿色茶水清澈得好似老坑子九分水的翡翠,其中散发的清香,在篮子才下到一半时,就已然让鲁一弃有些沉醉。
鲁一弃的确是渴了,为了滋润好喉咙更好地交谈,他没有作半点的斟酌和犹豫。
端起杯子先在鼻下一晃,这叫嗅香。
再小呡一口在唇舌间,这叫品味。
最后一口喝干,让茶水在舌根和喉咙间尽情流淌,这叫尽爽。
喝完后,鲁一弃将杯子在仅剩的那只左手中稍稍把玩了一下,就又放回到篮子里说道:“秋末的头霜青乌龙才有如此芳咧;应该是产在背阴多雾的地方,这才不会有躁涩冲喉感觉;产此茶的茶树高不过尺,根须附土四分,附石六分,茶汤才会如此清澈剔净;最重要的是此茶未炒未酵,而是用八层纱捂,这才会如此碧绿如翠。请再给我添一杯。”
青布衣人笑了,很开心地笑了。天下最难得的是知己也是对手。
四面船上众多的高手惊叹着,心悦诚服地惊叹着。年轻人的从容的气度,豁达的胸襟,广博的论知,岂是一个江湖可以容下的。
鲁一弃呢?他只知道对家不会也不需要下毒要他的命,所以从容喝下了茶水。而且他不知道江湖上有其他比下毒更可怕的手段可以下到茶中,比如下蛊、下咒。值得庆幸的是他面前那个青衣高手的身份太高,是不屑做这种事情的。而青衣高手那边专门做这种下三滥事情的手下也都没动手脚,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鲁一弃会真把茶给喝了。
鲁一弃一番言语是品茶的高论,但他却不是什么品茶的高人。只是在北平上学时有个同学家里开了全国也少有的大茶庄,这个肯定会继承父业的同学曾经借给他两本有关茶的古籍,《茶秘》和《百茶辨乐》,他看了而且还记住了大部分。而这大部分中恰好有和刚才那杯茶相似的描述。
茶篮又降到鲁一弃面前,鲁一弃对给他茶的人报以诚挚的微笑。但这次端起茶杯后,他却没有喝,只是静静享受着茶水散发的清香。
只有将微笑放得淡了、收敛了,才能让嘴巴清楚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这么快又见面了!”说出这句话时,鲁一弃的面容已经平静得和平时没有一丝的区别。
青衣人的话是和鲁一弃一同出口的:“等了你好久了!”
两个人都听清了对方同时说出的话,于是又一同笑了。
鲁一弃:“心境不宁,光阴难度呀。”
青衣人:“虽有把握,欲速也难达。”
鲁一弃:“无欲无求,气走玄道,体行自然,自达清灵。”
青衣人:“无欲难辞天之任,无求须当众之责。还望体谅。”
鲁一弃:“自然体谅,只是何苦哉?!”
青衣人:“吐纳天地气,修炼自然身,只可惜修不了先天之命呀。”
鲁一弃:“命一场,梦一场,天下几人辨得清、道得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