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我们为什么要死?!”鲁一弃终于将最关键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句话不但让使性子的妮儿没了声音,也让所有装着没注意和真没注意他们的人一下全都聚拢过来。
“大少,你是说你还有办法对付他们?”聂小指急切地问,他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因为他还没活够,他身上还有大把的银票金条没用完,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藏了金银财宝的墓穴暗构没掏完。
“我真的没办法对付他们,因为破解这样的大坎儿,是需要好多人手材料的,这我们没有。不过我们也不见得会死呀。”鲁一弃肯定地说,“因为我们还没到死的时候,有能够解决眼前坎面的人不愿意我们现在死。”
“是谁?!凭什么?又为什么?”妮儿脆快地问道。
“是对家还没想要我们的命,与我们的命相比,他们是更想得到宝贝,这从铁甲马只围不攻可以看出来。我先给你说说眼前这种铁甲马队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将秦代‘快骑连弩射’与宋代‘铁甲连环马’相结合的一种布局。但这种布局改良后的攻杀围捕能力又远不是那两种阵法可比的。‘快骑连弩射’,骑手是简甲单衣,马匹也只用薄小鞍垫,这是为了保证马匹速度,因为秦代时的马匹腿短矮小,承重和奔跑能力都不够。而眼前这种马匹,从蹄跟、胯连和鼻喷就能看出,乃是印度马种和哈萨克马种杂交而成,力量和速度都极佳,最适用于短途的攻杀和冲击……”
卞莫及听了鲁一弃的话在暗中惊叹,他之前总以为,这世上最懂马识马的是他那老相好半山蓝,可没想到鲁家一个经事不多的年轻门长也如此精通此道。
“而他们骑手所用弩箭是北宋时大侠徐景田设计制作的‘排射管弩’,最多可一组十管缠于臂上,双臂二十支小箭可凭心意单支射杀或多支同时射杀。而且从这些骑手所穿盔甲来看,这些管弩的装填也极为方便,他们上臂外凸的铁匣也许就是储存和自动装填弩箭的机栝。铁甲马本身倒是与宋代‘铁甲连环马’一样,但相互间的连接方式却完全不同。‘铁甲连环马’为死扣,最忌讳马队中有少数马匹跌摔失蹄,那样就会连累整个马队,所以‘铁甲连环马’的连接一般不多,常常是五六匹为一联,最多不超过十匹。即便这样,还是有钩镰枪、崩天扣和挫地刀这些专用器具可以破解。而这里的铁甲马却是用的活联,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是用的可伸缩的‘刀棘链’来连接的……”
鲁一弃侃侃而谈,说到“刀棘链”之类的器械如数家珍般熟悉。而听的人其实并不十分明白,更不是谁都知道这些器械的出处来历。
“而且这‘刀棘链’不但能收缩,当其中一环的马匹骑手出现意外时还可随意脱开和连上。所以我们现在就是用手雷炸杀他们的马匹,用枪射伤马腿都是没用的,他们会迅速脱开受伤的,而后面的马匹也能及时补位。至于那链儿的杀伤力就不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们,它远比你们看见的还要歹毒十倍。”
说到这里,听的人都朝血肉模糊的卞莫及望去,看着那些连续交错、方向各异、皮肉翻卷的伤口,真的很难想象十倍于此的伤害是怎样的。
“如此凶狠周密的一道坎面,冲撞、弩射、棘刺、链铰,哪一扣都能将我们尽灭与此。可为什么他们只是层层布围,而不展开杀势?是因为我们还不能死,他们还没从我们这里看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等拿庄做主的人来定夺!”说到最后,鲁一弃竟然有些意气风发,似乎现在被困住的不是他,而是他将对家那些人围住了。
一大堆繁琐的介绍讲解,其实就是为了说最后那句话。因为一大堆繁琐的介绍讲解,所以在场的人都坚信了这句话。
“大少,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有时间。可还是要想法子突出去才行,等对家做主的来了,我们还是生死难料。”利老头想得更远些,同时他也不想大家在这不多的时间中松懈下来。他是官府的侩子手,见过无数有强烈求生愿望的囚徒,见过想尽一切办法想苟延残喘的死刑犯,所以对最后一点时间的概念他最有体会。奇迹有时是会发生的,努力思考、寻辨一下,也许就能找到方法或者利用对家的疏忽为自己争得一丝希望。而不作努力铁定是什么希望都不会有的。
利老头的话让一些人再次彻底泄了气,就像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也让有些人再次跃跃欲试,想拼命试一把,从那铜墙铁壁、刀林箭雨中冲杀出去。
鲁一弃没有说话,利老头的警示对他来说并非没有震撼。他凝神聚气,一遍遍在那坎面中搜索,妮儿悄悄走到他身边,在他腿脚处坐下他都没觉察到。
许久过后,鲁一弃从玄虚忘我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一下子也跌坐在草地上:“没法子!真的没法子!”他这次语气显得有些焦躁了,“我们的命真就交在别人手里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又一次停下话头,转头扫看了其他人。其他不管是已经泄气了的还是盲目想强冲的也都在看着他,目光中所带的感情是复杂的。于是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在鲁一弃脸颊上闪过,但能体味出这笑意的也许只有离得他最近的胖妮儿。
“我们的命是在别人手上,能不能要了我们的命却必须听我的。”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起伏,让人觉得其中暗藏无穷深邃。而说话时所携带的气相,在别人眼中却绝对是大家门长的风范。
说完这话,鲁一弃就地侧身躺下,脸朝着来时那个草坡子。样子像是在等待着谁,可却又偏偏闭上了眼睛。是不想见到谁的到来?还是闭眼之后能更好地感觉到谁的到来?也或许摆出如此姿态就是要有些人知道他对目前的困境很是不屑。
不用鲁一弃多说话,他的言行给其他那些老江湖很大的信心。于是也都各自找寻舒适的地方躺下休息。杨小刀和年切糕这对“后庭佳友”,一路辛劳奔波,此时反倒是有机会堆在一起做些小动作了。
不管别人是不是有那份镇定安睡在虎狼窥觑之下,鲁一弃是绝对没法安睡的。这倒不是因为胖妮儿也挨近着他躺着,而是因为他心虚得很。虽然一番豪言壮语,虽然大咧咧睡姿一摆,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安抚其他人的心,他对势态下一步的发展没有绝对把握。另一路只要有个环节脱扣,对家只要另有主张,自己筹算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自己这些人的肉体和信念也都会在瞬间被铁甲马践踏得粉碎。
不敢多想,鲁一弃真的不敢多想,他只能将思想尽量放入空灵,让心境融入自然,去感受、去寻找,哪怕是一个草萌蚁爬的变化,只要能够让自己能够忘却眼前情形就行。
就是在这样一个感受和寻找的过程中,鲁一弃获得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虽然这些信息对于自己是利是弊目前还无法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对于朱家如此巨大威力的坎相已然没有太大意义,无非是山上堆石而已。而如果他们是为了鲁一弃这些人而存在的,那么这存在意义就非同小可的,那将会是飞石崩山。
朱瑱命很满意眼前的情形,“据巅堂”的“奔射山形压”果然得建奇功,把这群难缠难捏的滑子全锁死了。朱瑱命也很佩服鲁家的这群人,被困在这样一个稍一启动就能将他们碾杀成齑粉的坎面中,竟然还能就地安睡。特别是鲁一弃,这年轻人此时散发出的气相就如同他身后的湖水,清澈如练,平稳如镜。
朱瑱命没有马上接近坎面,而是下马背手站在一处草坡之上。他平静地看着铜墙铁壁似的坎面,看着被坎面死死锁困住的猎物,就像在欣赏鉴别一幅杰作。一幅虽是自己亲手所作却也是自己平生所见不多的杰作。
世上有许多的杰作都是这样,不能细看,不能长时间的看,看着看着就看出瑕疵出来,甚至看出了赝品。
朱瑱命也一样,他对自己的杰作也越看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越看越觉得不够完美。差在什么地方了?他不断地自问。
是坎面不密?不对!
是对家有反扣?也不对!
那会是什么?那要么是坎面没围实全,漏掉了什么,显得坎相太虚了?
是的,太虚了!不过不是坎相,而是气相太虚了!那其中怎么会少了紧要物件的宝灵气相?!
“没有看到要拿回的东西?”朱瑱命悄声问道,像是害怕惊醒了坎子中沉睡的人。
“是没有,要不然早就驱动坎面夺回了。也正是因为此事,才且困住他们等门长前来亲自定夺。”从见到朱瑱命后一直未曾敢说话的“据巅堂”堂主小心答道。
“入坎的木瓜没漏吧?”朱瑱命又问。
“一个没漏,二十里开外的点儿上我们就有暗翎子(暗哨、暗探的意思)盯着了。全都裹扎齐了。”“据巅堂”堂主恭敬地回道。
“哦!”朱瑱命点了点头。
“门长,既然人都在这儿规整齐了,而宝器未露相,那肯定是藏到其他什么地方了。把他们一个个活掳了下夹绷子(用刑)问。”旁边那个漂亮小伙插嘴说道。
朱瑱命没有回答,他已经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判断错误了。从他的眼神和脸色,熟知他的贴身手下也知道了,在这之前他们就有关节上错了,错过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鲁家这小子很滑,他从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错觉,让我们觉得他是人和宝器不会分开的。而其实他正是要以人为饵,把我们从追夺屠龙器的线儿上诱开。”朱瑱命很少如此直接承认自己的过失,今天如此慨然面对,大概是觉得输在鲁一弃手下一两招并不丢脸,也可能他是为了尽早把东西追回,这才毫不忌讳地把实底儿告诉贴身的手下,让大家加以分析。
“会不会是在德萨额山口处我们被摆了个岔儿,他们用大部分人诱我们往这边来,却派一两个贴信之人携带屠龙器,真就坐原来的车子走了。”大个子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朱瑱命却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会是在德萨额山口摆的岔儿,要么更早,要么是在这之后觉得逃不出我们的套索子,在什么地方把东西藏了。”漂亮得像个姑娘似的小伙儿说道。
“为什么?”大高个子问。
漂亮小伙儿瞧了朱瑱命一眼,看他晗目捻须,样子像是在静心聆听着,没有一点怪罪自己抢在他前面多嘴分析的意思,就又接着说了下去:“对家在德萨额山口的布置安排,其实是个两可之局,他们完全没有把握确定我们会往哪条路追下去。虽然他们一路留车痕,一路留蹄印,摆这样的明局子不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好,欲盖弥彰也罢,我们选择的最大可能还是在这两条路上。既然是这种情况,他们没有把握也没有必要让其他一两人带东西走,要是我们选择那条路,他们更难应付。再说了,东西握自己手上是最放心的,又为什么不让那一两个人主诱我们。”
第五卷 吼雷攀云 第二十五章 不容轻
朱瑱命在微微点头,看来他很满意漂亮小伙儿的分析。
大高个子却有些不以为然:“那另外还有三条路径呢?他们难道不是最希望我们会选择其他三条无痕迹的路径吗?”
“当然希望我们选择那三条路径,但他们中间肯定有走过此处地界的人,知道那三条路一条需要横渡汹涌大江,一条至群驼山路就尽了,还有一条绕向后会反向东南。他们当然也知道,我们家对此处的路径地形肯定比他们更熟知。那三条路对他们都没用。如果以那三条路径为岔儿,不但诱儿、迷扣白设,还会耽搁自己工夫,而且留下更多痕迹反现了自己形。”漂亮小伙语气不但洋洋自得,而且表情中也显出对大高个子的不屑来。
“可后来实走的那一路地势地貌也无处可掩藏屠龙器呀,贫瘠之地更易显出屠龙器肃杀气势来的。”大高个子的涵养很好,依旧认真地表述着自己的观点。
“你这话又是不对了,贫瘠荒芜之地本身就有种嗜杀与死亡的气相,在这种气相笼罩中,屠龙器的气势不易显露出来,就算有显也不会明显。就好比我们先前所见的‘藏魔海子’,其势更为凶煞。沙丘连绵,枯热如蒸,滴水不寻,其本身就是个杀戮无数生命的利器,与我门中的屠龙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相融必定是势不凸现。”漂亮小伙子开始好为人师地卖弄起来了,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朱瑱命晗闭的眼皮突然间睁开,一双精光像是要刺透黑夜的苍穹。这双目光有些迟缓地转向那个漂亮小伙子,虽然那小伙子知道朱瑱命不会将他怎么样,但惊惧的寒气还是刹那间就遍布了全身所有的毛孔。
“你刚才说什么?”朱瑱命声音很平静,这和他的目光很不协调。没等漂亮小伙儿回答,他便又自己表明了问题的关键处:“藏魔海子与我们家的屠龙器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刚才听到漂亮小伙儿说话的人,包括漂亮小伙儿都下意识地点点头,在这样的目光和威严压慑下,他们有种中了魔障般的呆滞感觉。
朱瑱命的脸色阴沉得就像夜色中归界山的山色,而眼光却像黑夜浮云中的星光那样闪烁不定。一连串的线索和现象都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拼接,一连串的可能和伎俩也在不断与黄土坡囚魂墓中的摆局设坎手法比对。于是一些无意间的细节合上了拍,于是,一些习惯性的手段对上了号。
朱瑱命很担心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无法不面对这样的结果。如果真的和囚魂墓那一趟一样,那么鲁一弃是又一次把坎扣摆在最前头,摆在自己完全还未意识到坎扣的阶段上。那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和另一个高手带着一群雇来的镖头、趟子手以及牲口贩子,一路招摇地踏险闯恶,其真实的意图当然不是为了诱朱家人往西北去,而是要朱家人误以为他们是诱向的饵引子。
朱瑱命是聪明人,从那两个人所雇的镖客和牲口贩子以及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是饵引子,他们也的确是饵引子,但仅限于这些为钱而来的人,绝不包括穆天归和书生模样的易穴脉两人。其实不但雇来的那些人是饵引子,就连鲁一弃这群往正西而来的人也是饵引子,包括鲁一弃本人。他们在落日镇高调显形,一路掌握节奏缓速奔逃,悬挂见血封喉树皮布,故弄玄虚留迹留痕,所有的一切却正是为了穆天归和易穴脉两个人。
一群人直奔西北,其中却没有正主儿,而且行动装束都可以断定是饵引子,另一处正主儿出现,带着众多的真正高手,朱瑱命理所当然会认为所要追回的宝器在鲁一弃这里。但是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虽然鲁一弃的布置手法神鬼莫测,但自己却也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能将他诱入地下困于墓中的鲁家这些江湖高手们,怎么会出这样简单低劣的招术?
又是一个局中局、坎中坎,时机和地点都选择得那么合适。屠龙器不在鲁一弃手里,而是在“藏魔海子”里,在逃躲到“藏魔海子”里的人手中。大自然的肃杀之地,多年以前就难见一点生命的迹象,在这样的一个枯杀绝灭的环境中,屠龙器的杀戮之气已经完全融入到这局相中,没有什么特显而出的气相。这也就导致已经到达“藏魔海子”外的朱瑱命都没能感觉出它的存在,也让他误认为这一路人只是诱儿,转而直追鲁一弃而来。
而事实上正是穆天归带着那屠龙器直奔西北,那里有墨家祖先认定的,由朱家祖先构筑的藏宝暗构。藏宝虽然不是墨家所为,宝构虽然自始自终是空着的,但墨家后代却是无数次来回于那个地界,不然也无从可知朱家掖宝行径。所以那处的凶穴所在也在他墨家掌控之中,虽然无宝镇压的凶穴移位不少。
当一切都在朱瑱命心中、脑中形成布局后,一团甜腻的血腥浮上他的舌面。他用鼻中透入的一丝清新气息压服了下胸中的翻腾,再强行将这口血腥咽回喉中。
当胸腹中的一切异动都被强行收敛到角落中后,他冲口而出满带血腥气的第一句话是:“速讯狂沙帮,务必将‘藏魔海子’中人尽数擒获。”说完这句,他又闭紧嘴巴调整了一下:“如果不能擒获,尽数见尸也行。”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啸声由远及近,从远处天空直落下来。
“是信枭!”漂亮小伙还未来得及将朱瑱命的吩咐传达下去,便以指撮嘴,也发出一声尖利怪异的哨声。
信枭听到哨声,便继续长啸着回应,同时急速往漂亮小伙头顶落下。小伙手臂一抬,信枭轻巧地就落在他的手臂上。
紫色泪斑竹做的信管打开,卷起的奶脂密绸信笺展开。漂亮小伙儿没有马上递给朱瑱命,他自己先细细看了一遍。这举动更说明他在朱家的地位非同一般。
“是不是西北方的事?”朱瑱命微闭起眼睛,他知道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可能已经变成事实了。
“对。”小伙儿悄声回道。
“是不是屠龙器显形西北?”朱瑱命用力吸入一口气息后又问。
“是的。”听得出来,小伙儿在极力控制语气的平静。
“有没有来得及入凶穴呢?”朱瑱命说这话是心存最后一点侥幸和祈盼。
“……”没有回答,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又该如何回答。
长长的一声叹息,旁边有人甚至已经从这声叹息中看到带出的血气,那血气粗重得已经能凝捻成丝,凝捻成绵长不断的血丝。
“有负祖愿啊!愧对祖先啊!非但未曾建得奇功,倒将祖宝遗落。”朱瑱命情绪出现了少有的激动,黯然神伤间眼角有晶莹渗出……
鲁一弃没有睡着,能在如此杀伐大坎中安然入睡,要么这人已经道成如神了,要么这人就是没心没肺的呆傻。鲁一弃道行没到那份上,却也不是呆傻,所以他自始自终都没睡着过,最多算是闭目宁神养气而已。其他人更不可能睡着,江湖人的警觉和所在处境给予的压力和不安,已经纠结成一根粗绳把他们的心高高提起。所摆出的睡态只不过是应鲁一弃的要求而已。
既然都没睡着,肯定就都觉出到朱瑱命的到来。鲁一弃没有变化自己的状态,他觉得还没到时候,他心中盘算的最后那道可救命的理数还没合上轨子。
其实虽然都是睡姿,但高手们还是能从气相的升腾起伏和肌肉筋腱的收缩凸起蠕动上判断得出是否真是在睡觉。比如说朱瑱命这样的高手,一点点的不自然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更别说那些装睡的人暴露出的许多破绽和不自然的气相、体态了。但朱瑱命完全没有去注意其他人,他就看准鲁一弃了。而凝气聚神,将身心都趋于自然后的鲁一弃却是判断不出真在睡觉还是假睡,他没睡着时的状态比睡着后的状态还要自如随意。
鲁一弃很舒服,一路的奔波劳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舒服过了。躺在柔软的青草甸子上,闻着野花的香味,聆听着湖水轻漾的声息,模糊中他仿佛又回到天鉴山千峰观旁的草庐里,暮鼓晨钟中,枕月听风,谈经论道,解虚破幻。模糊的感觉让他忘却了烦恼忧愁,忘却了危险和杀戮。再随着模糊的感觉越来越淡、越去越远,他的心窍整个被清空了,每一个连接心窍的神经都变得无比的敏锐。
从朱瑱命到来之后,他的每一个情绪的变化和外露神经的悸动都没有能逃过鲁一弃的感觉,甚至连他身体内部的变化,鲁一弃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不管情绪还是身体,都能从人所携带的气相上反映出来。
时机到了!鲁一弃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状态,可脸上的微笑却禁不住地展现开来。感觉和判断告诉他,此时朱瑱命已经像个快溃塌的堤坝,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再给他来一个决定性的冲击,加速他的崩溃。
鲁一弃缓缓站起身来,整个过程中他依旧聚气凝神,尽量保证自己动作的从容和自如,就连最后直腰的那个哈欠,都将心境放到灵空的状态做出。他心中非常清楚,自己只要稍有慌乱和错愕,都会被对方瞧出暗藏的招数和心中别样的企图。
“朱门长,来了。”语气平静得像是隔夜的沉锅水。
“是来了,你才知道吗?”答话间已见兵戈之气。
朱瑱命与鲁一弃的距离很远,但他们之间的说话根本不用高声。一者是静,他们两个开了口,就再没人会敢出大气了,就连这许多的马匹牲口都像是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压制着,连个微弱的鼻鸣都不喷。再者是两人能力非同一般,朱瑱命的耳力当然不可小觑,而鲁一弃听的同时还在感觉,感觉朱瑱命口中喷出的气息和嘴唇的翻动。
说话时两人都在微笑,就像许多年未见的挚友,不用多言,不用拥抱,一笑之中就将所有心中要表述的领会得清清楚楚。
“来了好,省得心中总挂着,这样也算是了了件事儿。”鲁一弃的劝解很真挚。
“不是了了事,是遂了心吧。遂了你以宝易宝镇压西北凶穴的心。”虽然心中恨得无以复加,但朱瑱命的话语还是平静非常,就连胸气的起伏都如若不见。
“那也真是没法子,天下无数宝贝,就你那屠龙器千年之间与‘火’宝同存,已经尽染‘火’宝之灵。特别是我还听说,这屠龙器正名为五音屠龙匕,其上五音奇窍正合了受气发音之理数,为吸取蕴存宝气的绝佳圣品。最初可能还是‘火’宝为哺,屠龙匕为受,到后来却是两者相恒,互为补萎。这也正是你朱家虽有‘火’宝依仗,仍必须以杀伐得天下的原由。除去此宝,又有何可替已毁的‘火’宝镇得西北凶穴?”
听了鲁一弃这些话,朱瑱命没有作声。不是他不想说,而是鲁一弃的话让他更多地知道自家屠龙器是如何圣灵之物,只是自家没有好好利用。如若这宝物不为自己这一脉旁支带出,说不定借它宝气还能多维持朱家皇朝几百年运道呢。想到这里,更重地触及他心中最伤之处,一口血气顿时堵在咽喉处,一时间只字难出。
“难得朱门长遵循天道大义,把这宝物舍于我等镇了西北凶穴,这福及世代子孙的好事,也真就朱门长这样道行深通之士才能为之。佩服呀佩服!与朱门长这一趟我是所学匪浅,所获匪浅。最值得庆幸的是,与朱门长第一次交易总算是圆满了!”虽然鲁一弃的表情很平静,但他说出的话语却是感情丰富,这得益于他在洋学堂里排演过话剧。
朱瑱命还是没有说话,此时他不但感觉喉咙口的血气要喷出,就连五脏六肺都要爆裂开来。鲁一弃的话语中带着嘲弄、羞辱,这是他从未承受过也无法承受的。而洗刷耻辱的最好办法是杀死对手,哪怕是与对手同归于尽。
朱瑱命往草坡下冲出几步,脚步有些踉跄。身边的人都跟在他旁边疾走,却无人敢伸手搀扶一把。连走几步之后,朱瑱命再也控制不住胸腹间的翻腾,堵住咽喉的那口血气勃然喷出。
朱瑱命在血气喷出的刹那,转身撤袍掩面,让那口喷洒的血气尽数落在衣袍内侧。
掩面的衣袍缓缓落下,朱瑱命顺势用它擦去嘴角的血渍。当他再次转身时,没人看得出他是刚喷吐过鲜血的,只是脸色稍显得青白了些。
血气喷出,反倒去掉胸腹间的郁闷,反倒让郁积的气息流转起来。于是朱瑱命再次平静下来,再次显现出修道之人的静虚之相。
平伏的心境也让思维活跃起来,此刻的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随着鲁一弃的话语去思考去愤怒。对手刻意去做的事情肯定是别有意图,要么是知道了自己的状态,想进一步摧毁自己,要么是想用这些话语掩盖其他什么自己可能发现的现象和东西,也或者他要混乱自己思维,好展开下一步的计划。
朱瑱命虽然重新转过身来了,却没有再看鲁一弃一眼,而是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包括自己带来的手下。然后缓缓抬手,示意那漂亮小伙子将刚才的信笺拿给自己看。
“朱门长,你且不要激动。这场交易圆满了,也就意味着另一场交易可以开始了。此处往西去,还藏有‘天’宝未启,你助我把那宝贝取了,然后借你重聚爆散的‘火’宝灵相,复你家道天下……”鲁一弃在继续心中盘算好的一切,但很快就打住了,因为他发现朱瑱命不在听自己说。这是很关键的一点,自己所有的计划都必须要朱瑱命听进去并相信。现在他根本就不听自己说什么,那么自己计划的和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泡影。
朱瑱命真的不在听,他只是捏住信笺看了许久许久,他这是在确认其中的真实度?不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他门中的手下是绝不敢对他撒谎。他这是要找出其中的蹊跷之处,比如说,那几个藏在“藏魔海子”里的人是如何在短短四日之中逃出“藏魔海子”,穿过数百里沙漠,到达西北凶穴所在的冰封城的。那不但要有好的牲口脚力,还需要对地形地貌非常熟悉,因为这么短的时间中,所有的行走路径都必须直线穿行,最后直接到达。躲入“藏魔海子”的到底是什么人?
朱瑱命的反应让鲁一弃变得有些无措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想法进行着,怎么一下都失控了。
鲁一弃毕竟年轻,鲁一弃毕竟江湖太浅,所以他犯了个错误。虽说他带的那些帮手都是老江湖,但这些老江湖都唯他马首是瞻,都认为他的潜力是无法度量的,所以他们也都没有注意到鲁一弃所犯的错误。这错误就是他们轻视了对手,轻视了朱瑱命,特别是朱瑱命在被他们反复下套落陷之后。
被别人错误轻视的人一般都有他深不可测的方面,也有不断调整自省的心态。朱瑱命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能正确面对自己一连串的过失,然后从这些过失中寻觅到对手的致命之处。
看起来他没在听鲁一弃说的话,其实在寻觅思考的同时,他没有漏放过鲁一弃所说的每一个字。鲁家这个年轻门长真的不简单,这是他们般门之中许多代都没出现过的俊杰。不但能将坎面布设得神鬼莫测,而且时机也选择得恰到好处。可这个人最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能洞悉对方心理并且非常有效地利用它、控制它。
自己又是处一个尴尬的境地,甚至是个没有选择的境地。虽然已经把对手全都围困地死死的,虽然只要自己举手示意,铜墙铁壁般的坎子就能将他们碾杀成齑粉。可是不行,自己知道不行,鲁一弃更知道不行,所以他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然沉睡,所以他才敢在重困之下还言语讥讽。
其实朱瑱命心底真希望自己可以痛快地挥手示杀,然后看着眼前那些自己痛恨的人流血倒地,挣扎扭曲,被箭射,被马踏,这样自己被郁闷愤恨纠缠的心情才会舒畅一些。但那样做只是一时之快,那样做的后果会让自己仅存的一条与藏宝有关的线索也断了。“火”宝爆散了,现在连屠龙器也都被骗取去镇了西北凶穴,朱家手中已经无一件依仗之物。如果不能短时间内找到能兴家道的宝物,说不定朱门连现有的权势都难保,破败局相指日可待。
看来鲁一弃所说真是目前唯一之计了,自己必须遵照他所说的去做,要不然真就没有一点希望了,祖先的使命将在自己手中彻底湮灭。可是曾几何时,鲁家是被自己朱门追逼剿杀得如同惊雀街鼠,怎么轮到自己与他们对招之后就一直窝囊憋屈,处处受到牵制,根本施展不开来。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
想到此处,朱瑱命暗黑的脑海中似乎见到了一丝光明。他的思绪飞速地在往回拉,拉回到起点,拉回到一个自己没有引起重视的地方,北平的院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