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你刚才说什么?”朱瑱命终于又开口了。

“我在说我们的下一个交易。”鲁一弃的心终于放下了,朱瑱命不理不睬让他心中虚得很,搭上了话反让他像踩到了实地。

“先前的交易完了吗?”朱瑱命这话问得很蹊跷。

“怎么?朱门长觉得还有什么尾市儿没扫?”

“你觉得我应该轻易相信你的人那么快就能赶到冰封城。”

“噢!”鲁一弃明白了,朱瑱命这是还没死心,看来要想顺利实施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安全脱出眼前杀坎,首先就是要让他彻底对屠龙器死了心。

“从‘藏魔海子’至‘鬼吼滩’为顺风顺沟的沟漠子,用小个子河头马拉沙板橇,应该在一个白天就能赶到。‘鬼吼滩’再往前直到‘狼烟堡’是碎石滩加十九处草滩沼泽,这一段是最难走的,也是最容易摆脱你门中追兵的。此段路我们不但预先请了跑长途赶牲口的向导,而且还准备了草皮筏子(用于沼泽中滑行的工具),还买了两只训练过的沼狐探道。”说到此处,鲁一弃停下轻咳两声,咳两声是假,看清朱瑱命的反应是真。

第五卷 吼雷攀云 第二十六章 断然杀

千里数言间,来去正西北。识宝灵窍人,语扣锁神形。

挥臂断然杀,铁骑巨坎启。何处无奇异,声色至天临。

——生查子

说实话,鲁一弃在这样短暂的掩饰中没有瞧出朱瑱命的反应,他只好继续自己的话题。

“那沼狐为当地特产,就喜欢在这十九处草滩沼泽中不断迁徙生活,所以它们的奇妙之处就是能辨别出草滩沼泽中的实心地。这一段路程虽然走得慢些,但在沼狐带领下,还是可以直穿过十九处极为凶险的沼陷之地。”

朱瑱命终于开始点头了,不断微微地点头。鲁一弃所言让他想起许多已经遗忘了的和曾经耳闻过的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串接起来正是这种种行进的方法。

“‘狼烟堡’过后,全为崎岖山石路和无人烟的荒原,最要注意的是阴背处的常年积雪,防止发生雪崩。此段路程可以用十数匹维族特产的‘旱海轻舟’(一种耐力速度都很好的青皮驴子)不断替换前行,同时带足水和饲料,一个白昼带黑夜,完全可以抵达克伊卡尔纳山(幻象山)的冰封城。从这里再要寻凶穴所在就不需多少时间了,何况我所委托之人是辨别得出凶相所腾气势的,可以直奔主题。”

鲁一弃说得很正确,穆天归和易穴脉就是这样前往的。鲁一弃说得很轻松,却不知道那两人是历尽艰难险阻,没日没夜,累得几度虚脱。多亏是易穴脉不断用金针给自己和穆天归调理血脉,挖掘身体中的潜能,这才坚持到目的地,把要办的事给办了。他们雇用的帮手,除了大部分在“藏魔海子”外给捕杀外,剩下不多的几个要么半路逃走了,要么病倒累到,陪到最后的只有一个贩骆驼的回子。一路买来的牲口更是累死病死无数,另外还有许多被沼泽沙眼吞噬了。

“我还是不信,你的帮手有如此道行?”像朱瑱命这样身份的一个门长本不该如此没道理地坚持。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嘴角显露出的笑容中有一份阴险存在。

“如果说所有一切是我在他们此行之前授意好的,你信吗?”鲁一弃说谎了,他所知道的这一系列安排都是穆天归告诉他的。西北方的藏宝本该是墨家所为,虽然后来委托朱家,但确切位置地点他们家依旧是了如指掌的。并且墨家后辈为了弥补朱家私掖宝物之厄,还曾无数次往来于那个准点儿,所以对一路的情况和行进方法也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穆天归对那边一路的时间安排有绝对把握,鲁一弃也不会以自己为饵给朱瑱命设下这么个大局。可是为了解决眼前被围困的局势,鲁一弃希望朱瑱命能够相信西北一行是自己的能力所为,更需要他相信自己同样有能力将正西方的“天”宝启出。

“看来我必须信了,要不然就没有下一步的交易,没有下一步的交易我朱家所愿就更加渺茫了。这一切不都在你筹算之中吗?!”

“要是这么说的话,你还是不信。”

“是的,我们且不管西北如何了,眼下这正西的交易也该轮到你给我瞧瞧撑底儿的货色呀。”朱瑱命说得没错,现在是秤杆在他手中,这交易是做还是不做得他来掂量。

鲁一弃许久没有说话,他从对话中已然感觉出些不对劲来,但他真的无法判断岔点儿在什么地方。

“鲁门长,你磨叽个什么劲儿,是不是全靠两张唇子掌着脸,没什么货色可以拎得出的?”那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开口了,这是在激鲁一弃,也是在逼鲁一弃。

“一座庙,一张梯,没有修佛向天意,却有登梯启宝心。有谁想,登天无路,启宝无门,我守千年亦是无知,你探百年亦是无货。”鲁一弃这一番说道其实也是穆天归告诉他知道的情形,正西藏宝之处,墨家世代有人守护。百年之前此处却建起一座喇嘛庙,虽然庙中喇嘛平时也功课正常,但墨家守护的后人却发现他们暗中在周边到处寻访。墨家后人与他们曾在天梯上数次交手,各有损伤。因此穆天归断定这是朱家不知从什么地方闻到味儿,便在此处伏下一个暗窝。

那喇嘛庙白天开门迎四方信众,没什么异常之处。不过穆天归曾经带人夜探过此庙,发现其中杀机四伏,异坎奇扣交错叠压,凭穆天归的身手道行也简直是寸步难行。于是墨家后人便采取两不相扰的法子,只守天梯,不管庙宇。可话虽这样说,许多庙中信徒祈望升天来攀天梯,却是无法阻拦的。另外庙中喇嘛时常带些远来的异装奇形之人来攀天梯,他们也无法阻挡,因为身手实力都远不及人家。所以到最后,守护天梯也就是个虚名而已,谁来攀,墨家人只是远远看着。所幸是上去之人要么踪迹皆无,要么铩羽而归、终无所获。

“就这点料,那这交易恐怕是做不成了,因为只要随便派个什么人在那地方扫听一段时间,你所说的事情都基本能扫听到。”没等朱瑱命说话,漂亮小伙儿已经替他否定了鲁一弃。

此时的鲁一弃真的有些着急了,虽然脸色依旧平静,可心中的忐忑却是无法释解的,这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刚才所说的很难引起对方兴趣。

“可是如果我确定地告诉你们,天是颠倒天,上天不用梯,你们觉得这交易还能不能做。”鲁一弃这次所说完全是臆想推断,是从那块玉牌上仅识的几个字恣意推断而出的。他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运用一切手段来让朱瑱命相信的地步。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死,更不想让跟随自己、帮助自己的这些人去死。

“我信!可你这又是从何而知?”朱瑱命回答得很干脆,反问得也很快捷,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误导鲁一弃脱口说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信息的。

鲁一弃虽然才入江湖不久,但还不至于会上这样幼稚的当。他只是在脑海中闪出那块玉牌的影像,闪出玉牌上那些清晰的字体:“朱门长,你多问了,只要信了便可。”

也就在此时,朱瑱命身边的漂亮小伙儿笑了,咯咯地笑出声来。听到他的笑声,朱瑱命也笑了,不过他的笑却含蓄得多。

鲁一弃的心猛然一悬,暗叫一声“上当了!”

虽然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上了当,可感觉却强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被对方下了语扣。从刚才的简单交流中,朱瑱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这样一个错误将导致鲁一弃最后的依仗完全丧失,紧接下来肯定就是对家对自己这些人发起最终的攻击时刻了。

“识宝灵童!是识宝灵童!”胖妮儿不但是熟读各种古籍典藏,她的江湖阅历也是极为丰富的,这两方面的知识汇集起来,才让她有认出那个漂亮小伙是何方神圣。但妮儿也就是认出了“识宝灵童”,他得意、诡异的笑声意味了些什么却无从而知。

听到妮儿喊出“识宝灵童”时,鲁一弃就更加确定自己犯了什么致命错误。自己肯定是在言语的疏漏中让这“识宝灵童”识辨出了什么。可是转瞬间要他将其中窍要关联全都思虑得周全清楚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识宝灵童”,此类异人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那时的称呼为“识宝候”。他的本领很特别,也很神奇,可以看出宝贝所在,是何等宝贝,价值有几何。与鲁一弃不同的是,他的的确确是在看,而不是感觉,哪怕那宝贝被你藏在身上,箱中,囊内,他都可以看出来。也正因为是看而不是感觉,所以他能看出的宝贝掩藏得不能太深,最多也就是身上、箱中、囊中。如果宝贝是藏在深入地下的暗室地宫,或者重重遮掩的宝构灵穴,那就不是他能力可及的了。

即便如此,他的眼力对于人们来说始终是个谜。到底如何看出,其真正原因无人知晓,所以说法也就很多了。

有人说是看的宝光,宝贝之光是外物很难遮掩得住的,这就是为何有人能在黑夜中见奇怪光泽,翌日前往挖掘,总能挖出宝贝。

另外还有人说他看的是宝动,宝物成灵,是由死返生、由生返圣的过程,成灵后的宝物会动。开始时却不是真的动作,叫“意动”,但“意动”到一定阶段,就真的会动了。这也就是有人虽然见到宝光后,等下手挖时却挖不到,改天再见宝光已经在其他位置闪烁了。最常见的是挖参人发现到大棵宝参后系红绳防止参跑,也是这个道理。

但还有人说他是看的宝相。所谓宝相,分作三层,本相,生相,神相。本相为物之实体,遮不可见,生相为灵动之相,敛伏纵跃与实物周围,为本相生色炫彩之现,此相外物可掩可不掩,均在掩物之质与生相之瑞的两可之间。神相则飞凌于实体之外,并受周环境物体的影响和诱导,是宝物拒妖邪、趋净圣的一种外在表现,外物不可掩。宝相中,本相明眼人都可见,生相慧心人可见,神相,只有像识宝灵童这样的灵通之人可见。就算是鲁一弃所感觉出的宝贝气相,也只是介乎在生相和神相之间。传言中第三种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识宝灵童”的本领有七分是天成,有三分需要训练。朱家的这个识宝灵童最初是选来的祭坛灵童,有高人说他具备目灵连窍的脉象,可以与异世祖魂交流,最适于祭祀时意会另一个世界的信息。但是朱瑱命却无意中发现了他对各种宝物的敏锐目力,对于朱家而言,识别宝物要比意会异世逝祖的信息更为重要,于是使用各种手段从这方面刻意培养他,同时亲自传授其各种技能,包括技击、坎面之术。严格意义上讲,这识宝灵童应该算是朱瑱命的亲传弟子,所以他在朱家的地位当然是别人无法相比的。

鲁一弃是上当了,他毕竟江湖还嫩了些,没考虑到自己一再地从最始之处就给朱瑱命下坎套扣,这样做虽然趟趟抢到先机,占尽便宜,无形之中也提醒了朱瑱命该从最初的地方寻找回手的契机。北平的院中院,是鲁一弃最早涉足江湖的地方。那个朱家围困多年,始终无有收获的地方,鲁一弃也拼死博命进出过一次,难道他这一趟走了就为留连一下老屋故地?不会!自己从见到这个年轻人时,就无形中完全信服他的能力,既然信服他的能力,当然也就相信他有能力从那里面找出别人找不到的东西。

鲁一弃也自作聪明了,他为了让朱瑱命相信自己有能力取到正西“天”宝,不但将穆天归告诉给他知道的一切侃侃而述,还将西北之功也归于己身。最终甚至还将玉牌上的零星信息也作透露。正西、西北宝构都该为墨家所为,这一切都让朱瑱命误打误撞中确定鲁一弃手中有指示全部宝构方位的东西在手,而且很大可能就是从北平院中院内取出之物。

鲁一弃还有些方面很无知,对于识宝这一技,他所知的只有自己的方法能力,而识宝灵童的技能是他学识中没有涉及到的范畴,根本没有想到朱家人还会有这样的招数能人。所以在朱瑱命语扣牵拿之下,他下意识地想到了玉牌。像他这样具有超常感觉的异人,感觉之中、思想之中出现的贴身宝物,不可避免地会诱导其宝相突涨,神相飞现。宝相异动,就会脱出鲁一弃的气相笼罩,这样识宝灵童就很清晰地辨别出来。虽然他不一定知道具体是什么宝贝,可在朱瑱命那样的语扣之下,由其超感思绪引出,毋庸置疑是与正西宝物有关的。同时玉牌的宝相同时也引导出其他宝物,这样鲁一弃所携的《机巧集》、“金罡天石”都宝相突出气相,全被识宝灵童查看出来。有如此大的收获,怎么能让他不开心地怪笑。

开心是会笑的,但识宝灵童的怪笑同时还是信号。随即的一切都是在转瞬之间,笑声是在转瞬间停止的,朱瑱命的手臂也是在转瞬间挥下的,“据巅堂”堂主手中的两盏气死风灯也是在转瞬间舞动的。而这所有的动作都在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杀!”

朱瑱命意图很清楚,他不能再给鲁一弃一点机会了,那样自己将会失去最后的机会。他要在鲁一弃再次获取要挟的凭仗之前毁灭他们的生命。

其实再次要挟的凭仗不用获取,它们就在鲁一弃的身上。只是他自己目前还不知道,不知道它们可以成为凭仗,不知道朱家人如此快速地发动攻击,就是害怕鲁一弃会以毁灭东西再次要挟他们。对于朱家来说,现在快速杀死鲁一弃是最实际可靠的方法,杀死他就能得到所要获取的东西,得到那东西就再也不用依靠别人寻觅宝迹,所有主动权都将被朱家操纵在手了。

得到指令的“奔射山形压”坎子迅速动作起来,面对鲁一弃他们的铁甲骑手迅速堆拢起来,基本到了马马相靠的地步。坎圈远处的铁甲骑手则将“刀棘链”全数展开,加大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度,从而保证正面攻击的人数和队形。

几道马队堆拢起来后的攻击队形,真的像座山,攻击的最前角就是山头。但“奔射山形压”的名字包含的意思远不只是这一座山头。这座山眼下是实摆山头,而两边的马队和“刀棘链”连绵而成的就像无数个虚缓山头。因为今天对付鲁一弃这几个人采用的是圈围,攻击也只需要少数骑手。如果是面对大批敌手,“奔射山形压”直接摆开壁对阵形,那就会收缩为许多的实摆山头,像一座连绵的山脉一样朝敌人冲撞压杀过去。

阻挡在鲁一弃他们外面的那些骡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都惊觉起来,不断打圈嘶鸣,最后甚至屎尿不禁。也许对待死亡的恐惧,大自然的一切生灵反应都是差不多的。

胖妮儿挡在鲁一弃的身前,原来背在身后的长条鹿皮套已经横在手中。其他人也都各自撤出兵刃,准备做最后的拼杀。但面对蕴含如此庞大力量的坎面,他们信心的底线已经彻底崩塌了。

突然间,鲁一弃的脸色很惊异,不是恐惧,也不是沮丧,而是惊异。按道理,凭他手中上的力量,根本无法将胖妮儿推动分毫的。但他只是轻轻按住胖妮儿的肩膀,就让她着魔般地将身形悄然让开了。

从鲁一弃此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没在意那些铁甲射手和马匹,也没顾及和他一起来到此处的帮手们。他望向的方向是无尽的苍穹,是无人的草坡。在这些地方似乎有他期待见到的人和东西,也或许是他希望看到最后一眼的人和东西。

铁甲骑手中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吆喝,随即多匹铁甲马也发出一阵嘶吼。整个山形动了,速度不算快,因为鲁一弃他们人很少,身后又是湖,快速的冲击会导致自己收势的困难,搞不好还会冲入水中。他们的速度也确实不需要快,只需缓慢地填满那个湖沿的凹子,射手的弩箭和铁甲马的铁蹄就完全可以将此处存在的一切生命都毁灭。

鲁一弃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奔射山形压”坎子启动后的气势压迫下尽量往湖边退却,而是反朝着坎子快走出几步,因为感觉中他所期待的就要喷薄而出了。妮儿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依旧坚定地陪在鲁一弃身边往前走,就像是在守护一个前世的信念。

一声尖利的啸声,是识宝灵童肩上那只送信来的信枭惊飞而起,就像是有黑夜中游荡的恶鬼煞魂抚摸了它的翎羽。

朱瑱命身边的手下们瞬间之中都感觉脑后毛全都倒竖起来,一股阴寒流遍了后背脊梁。

“有鬼邪!阴慌得很!”大个子可能是经历过这种感觉,立刻左手捏守心指符,左手抽撤腰后横系着的白鳞蛇皮鞘,抖弹出无穗儿的乌雀飞云宽刃剑。然后左手翻转,指符倒按在额头命门,右手斜下拖剑式,脚下碎步草上飞,直奔身后的草坡顶子奔去。

朱瑱命缓缓地转过身来,他同样能感觉到突然出现的异常现象。但他此时的镇定却是从未有过的,因为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身体中因走火入魔伏下的暗疾已经不允许他再动一次怒忿之心了。同时他还知道,自己能将平常心、镇定心调整到现在这样山崩眼前不动容,趋乎于极道的境界,这只是自己修道之力的返性,就如同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自己多年苦修的道家心气与外功修习的技击杀伐之气相克,现在竟到了对冲将毁地步,身心都已薄弱得如同一张宣笺而已。

就在朱瑱命将身形缓慢地完全调转过去后,鲁一弃期盼的终于出现了。轰然的爆响声中,耀眼的光华真就喷薄而出了。就是这巨大的一个声响,就是这骤然的一朵光华,在这宁静的黑夜里,幽宜的山谷中,震慑了一切,凝固了一切。

正在往草坡顶上冲去的大高个子已经停住脚步,矮下身形,剑护胸前,就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这是江湖会家子的基本常识和反应,这样做的目的是要静观下一步情况变化,以便正确应对。

“奔射山形压”刚刚才启动,整个山形走出还未曾有两个马身,就被这一声响、一团光制止了前行的脚步。这倒不是那些坎子中的骑手杆子不愿意动,而是那些马不肯走了。骑手所受的训练是义无反顾地执行指令,可马匹再怎么受过训练,它们的天性还是怕火怕响的。如此突然的情况出现,这些马匹能够不出现太大慌乱,只是也像老江湖一样站立原地静待变化,已经说明它们是被训练到了极佳状态。

鲁一弃没动,他是在静静欣赏那团光华的腾起、涨大、飘散。说实话,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绚丽,升空持光时间如此之久的烟花。而且最难得的是这烟花不是在繁华都市出现,它的瞬息之光灿烂在这样贫瘠荒凉的藏西之地。

鲁一弃没动,其他的鲁家帮手却是动了,他们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这突然出现的情况让他们立刻意识到是个机会,一个也许能让他们中少数人保全住自己生命的机会。于是一群灵动快速的身形利用草坡顶子覆盖下的阴影和惊躁的骡马为掩护,迅速朝前移动。这次是杨小刀跑在最前面,借助时间不会延续太长的烟花光亮,他已经看清了大片林立的粗健马腿……

第五卷 吼雷攀云 第二十七章 鬼骑羊

在杨小刀眼中,这些马腿就像褪去了皮肉,只有骨骼关节和筋脉的构造。而且各个马腿关节所在位置也在他心中形成了一个连贯的图形,同时已经预先计算好自己的步数,设计好自己的动作。现在只要自己能按步数逼近到马队前,只要按自己的设计好的动作挥动剔毫小刀,这刀子的各个不同部位就会轻而易举地用挑、割、削、刺、刮等各种手法让这大片的关节筋脉断裂分离开来。

要做到这些最需要的是那团亮丽的烟花快点熄灭。虽然突然出现的光亮会吸引那些射手骑士,但耀眼光亮之后的黑暗却是人眼一时间无法适应的,那刹那的辰光将是个最好的接近机会。因为他们中的杨小刀已经看好记好所有的一切,也设计好自己的招式步数。因为他们中间有瞎子、独眼,他们都是不惧黑暗的。

升腾在空中的火团无声地四散成点点星火,朝着鲁一弃他们这方向飘散过来,并渐渐熄灭了。如此绚烂的光亮熄灭后,带来短时间的极度黑暗是在意料之中的,但带来的寒冷却是谁都未曾料到的。几股阴寒的风从草坡顶子上旋刮而下,带来的寒冷直透內腑心脉,那是衣物根本无法抵御的。而且这风中似乎还掩藏着某种力量,草坡上凝守不动的大高个子虽然身形未动,但脚底却扒拿不住地面,被这股力量推动得直往下滑。

朱瑱命身旁带的手下都抽拿兵刃,一半人以三分兜抄阵形往草坡顶子上冲去,另一半人在朱瑱命身前摆开两组卧虎探爪的防守阵势,谨慎戒备着。

“奔射山形压”坎子后面的队列出现了些骚动,有马匹,也有骑手,他们最先体会到阴风带来的寒冷,同时也感受到晦涩的压抑之力。很快,有些骑手出现了短暂的奇怪幻觉,在马背上乱摇乱摆,手舞足蹈,像是要从虚空中抓住些什么。久经训练的马匹也开始惊栗颤抖,如果不是相邻马匹贴得很近,如果不是马匹之间有“刀棘链”相连,它们有的就要惊跑开来。

鲁一弃站在原地没动,他在凝神感觉,也在暗自纳闷。从那些阴风之中,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许多脸,鬼脸!和北平院中院里一样。可是这些脸却绝不是养鬼婢蓄养控制的,因为这些鬼脸的面容更诡异、凶残。面色也不是青白色的,而是墨绿色的。有好些脸都破损得厉害,缺耳裂口,眼挂眶外,青筋如蚯,血迹不消。鬼脸的旋飘速度也是极快的,看上去更像是冲击而不是漂移。于是鲁一弃很快想到另一个人,一个御鬼能力更高的高手,养鬼娘。弄鬼娘是朱家少有的高手,也是朱瑱命这样身份的人才能驱动的高手。如果真的是她,那她怎么会在此处暗中下招儿,并且所下之招似乎还是对朱家坎面儿不利的。

“退!”旁边传来瞎子的一声喊,他是在阻止杨小刀。

刚才所出现的情况对杨小刀他们几个应该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机会,他们将要利用这个机会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坎子,完成初步的计划。但也就在此时,瞎子听到了机栝的声响,以他的经验,那是簧弦的释放声。

随着瞎子的喊声,独眼顺势一把将杨小刀推倒在一匹健骡的腹下,自己单手挥圆了梨形铲拨打掉大片的弩箭。

朱家“据巅堂”的坎子到底不一样,他们是外堂,久在江湖上动作。虽然单人技击拼杀能力不如朱瑱命身边总堂的高手,但应变能力和实际对敌能力却是高人一筹的。背后的骚乱不但没有让前面的骑手杆子分神,反而是提醒他们的信号。知道他们现在要做的正确反应就是迅速杀灭正面的敌人,然后回身改变坎面儿布形,再来对付身后的敌人。就算不能够一下杀灭正面敌人,也要封住所有可能漏缺的点线,不让坎中破瓜有丝毫反击突出的可能。

于是不用命令,不用带头,最前方山形顶位的一群骑手一起抬臂发弩,“排射管弩”中的双羽短杆箭雨点般射出。

因为黑暗中不清楚目标所在,骑手们大多的弩箭都是用来防止自己受到攻击的,还有一部分是用作封拦对手攻击位的线面的,只有少量的是往远处位置射出的。就是这少量的弩箭,让一匹健骡变成刺猬一般,另一匹大辕马脖颈处也连中数箭,倒在血泊中挣扎。

杨小刀倒地后随即一路后滚,即便这样,还是有一支三羽短杆箭叮在他的腿胯上。

独眼边挥动梨形铲,边从背上扯下“雨金刚”。刚才因为是想快速偷袭所以使用的是梨形铲,现在要遮挡如雨的弩箭,最好的家伙什当然是“雨金刚”了。原先损坏过的“雨金刚”已经在启东北“金”宝时遗失。这把“雨金刚”是独眼逃出地下后,另行找人打制的。虽然式样分量都相差无几,但使用时还是让他觉得不是很适手自然,要不然就是在这扯下“雨金刚”并展开的瞬间中,也不会让一支箭钻隙子叮上他的左肩头。

独眼忍住痛,持展开的“雨金刚”迅速朝鲁一弃那边靠拢。虽然坎子的弩箭还射不到鲁一弃的位置,但在独眼心中,保护好鲁一弃周全那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一轮弩射之后,坎子不但箭雨未停,而且开始朝前移动了。这正是坎子惯常的步骤,迅速杀灭正面敌人,然后调转坎形回攻。

“往后退!快往后退!”独眼一边护着鲁一弃一边高声叫到,因为只有他能够看清箭雨朝着他们披盖过来。可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身后已经没有可退的地方了,聂小指和年切糕已经站在了湖水之中了。

大面积的箭雨主要还是在封位,然后渐渐往前推行。零星的弩箭已经射到了鲁一弃他们的立身之处,幸好是独眼的“雨金刚”挡去一些,然后瞎子凭着超人的听觉拨打掉一些。

也就在此时,草坡顶子上又有烟花爆燃,这次不是绽开的一个光团,而是一连串光球滚动而来,电闪般飞到坎子的后沿,然后爆燃开来,变成星星点点长久不灭的冷光。

“敛息入,有迷障!”识宝灵童高声叫起。虽然迷药药料的品质很好,本身味道就极轻,又是摻在烟花的火药中,几不可闻,但识宝灵童还是辨别出来了。他的喊声未落,旁边的那些朱家高手都已经纷纷掏出了解毒药丸,及时含在了口中。看来辨出迷药的不止识宝灵童一个,因为这次烟花中所带的药料是他们大家都熟悉的,那是朱家研制改良过的上品迷药。

草坡子上的朱家门众可以掏药御毒,可那些穿着铁甲的骑手们却办不到。有些人虽然觉出药味,有些人虽然没觉出却也听到了识宝灵童的叫声,但他们身上的铁甲装备致使他们急切间无法快速取出御毒药丸。再说了,坎子外列的骑手有许多已经被刚才的阴风迷了魂,反应更是大打折扣,这就导致他们只能是被迫无奈地吸入了药料。

看得出,烟花中的药料并不重,吸入迷药的骑手并没有跌落马下,他们尚存的意识让他们还能勉强地趴在马背上。不过那烟花成串飞入坎面,让吸入迷药的骑手排列呈一个长道形,这就像在铁磨盘般的坎子上切开了个缺口。

坎子前面的骑手意识到身后情况的危急,他们虽然在烟花爆燃开的瞬间稍有迟疑,他们虽然也在烟花爆燃后微量吸入迷药,但他们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前端停滞的马队被迅速催动起来,他们已经顾不上“山形压”的整体坎形,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目标赶尽杀绝。

一大片的白色从草坡顶上铺盖了下来,无声地,速度很快。

大高个子站位最靠草坡顶子,所以第一个看清那片白色是羊群,车客维长毛羊羊群。这种羊的特别之处是羊毛特长,一般剪毛时单毛长度都要超过两尺。因为太长,生长过程中都在身上卷曲成团,而且羊毛虽然长,其质地却是特别坚韧,用此羊毛结绳可勒奔马。除这点之外,这种羊和其他羊种没有太多区别。

可是面对这样的羊群,大高个子和刚才一样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同时看出今夜的羊群和其他羊绝不一样,不要说和跟其他羊了,就是和它们平时也绝不一样。首先是这羊跑得太快了,他从没有见过有羊可以跑这样快的,就是疯了的羊都没有这样的速度。还有就是这些羊的身上在冒着烟,很淡很轻的烟。试想,黑夜之中,突然出现一群奔跑极快的羊,身上还冒着烟,它们能带给人们的感觉是什么?!

不单大高个子不敢对那群羊有什么动作,其他人也都在此时凝住了自己的动作。两边包抄的队列停住了,卧虎探爪的防守阵形收得更紧了,就连朱瑱命也都把气息放得很淡很淡,提聚精神注意着那些羊,观察他们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

羊群不是针对他们的,临到这些静止的人前面时,都快速绕让开来,和绕开石头没什么两样。羊群很快就闯入了铁壁铜墙一样的坎子面,那是因为它们进入的路径方位很合适,也是因为没有人阻止它们。绕开人群和闯入坎面,不管是从灵活变化还是选择路径来说,都显出这群羊的智力非同一般,鬼精得很。

鲁一弃身在最危险的坎围中心,却丝毫没有顾及躲避那些箭雨。全是独眼和胖妮儿在替他挡着,他只管自己欣赏着草坡上发生的一切。坎子和字画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作品出来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有人欣赏。但如果一件作品还在创作过程中就有人欣赏了,那么这个人要么是与你灵犀相通的知音,要么就是旷古难觅的奇才。鲁一弃就是这样的奇才,因为他已经将《机巧集》烂熟于胸,虽然大多的字句他还无法了解真意,但只要有与之相合的情形或东西出现了,他却是能够马上对号入座,剖析清楚。此时见那群白色铺下,马上用稍带些兴奋的语气脱口而出:“好招儿!坎壁撼,鬼骑羊,如丝缠,散药狂。”

“你发什么呓障呢?”胖妮儿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理解鲁一弃的行为的,见他这辰光了还在那里咿咿呀呀的,不由地有些冒火。

“别急!看,有好看的。”鲁一弃虽然在乎妮儿的感受,但现在也不是和她解释的时候,他相信很快妮儿也能看出其中玄妙了。

就在鲁一弃劝慰胖妮儿的同时,半坡处的朱瑱命也紧皱眉头从口鼻间哼出三个字:“鬼骑羊。”这三个字出口后,他本还有好些话要朗声而言,可是胸腹间的血气翻滚,让他无法多说一个字出来。

“鬼骑羊”原本是一种很怪异的现象,这种现象在许多地方都有出现过。情况就是天黑之后羊不归圈,反向旷野荒野中去,而且突然间失去温顺本性,奔走如飞,人不能撵。有人说这种情况是鬼附羊身,还有说这种羊是野鬼所化。但此处所说的“鬼骑羊”却不是上两种情况,而是以所蓄养的鬼力来驭控羊只。

和鲁一弃心中所料完全一样,羊群是从一串烟花散开的长道上进入的。看出来这一点应该属于情理之中,而能将前后关联都解析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谁都能办到的,特别是像鲁一弃这样,还被困在一个待杀的重坎之中。

最初的阴风袭人迷魂,是为了下一步的烟花散药,而烟花散药,却正是要为这些羊群开道。因为用鬼扣子迷人一般都是要在特定的环境里才能长时间生效,像这样的空旷地域,再加上活人和牲畜都大批拥聚,阳气过盛,鬼扣子只能起到短暂的作用。所以最终的迷魂之物还是要用药,鬼扣子只能作为前提条件,落个先手,让那些骑手意识不到或者意识到却来不及取药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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