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些后,她觉得好像从哪里有股子冷意传来,让她不由地打个冷战。转头往四周看看,自己明明是在满是欢声笑语、喜庆热闹的环境里,整个厅房里都是暖烘烘的,不可能有什么冷气传来呀。
哥哥姐姐们都磕完头拿到红包,轮到唐美丽时她怎么都不肯走到几位太姥姥面前去磕头。因为她已经觉出那股冷意是从几位太姥姥那里发出的,而且在这股冷意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阴晦、污浊的东西。
“美丽,过来呀,到太姥这里来拿红包。”有太姥姥在招呼唐美丽。
唐美丽开始往后面退缩,但是被唐太一把抓住了胳膊,使着暗劲把她往前推。在唐太的半拉半推之下,唐美丽又往前迈了一步,但是这一步还没有完全站定之际,她猛地一甩手挣脱唐太,转身直接往门外奔走了。边跑边一路尖声喊着:“我不磕头!我不要红包!我不磕头!我不要红包!”
她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唐美丽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但这一次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在那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冷意,感觉有阴晦、污浊的味道,那味道就像是被关很久的潮湿老屋发出的。而她所做的抵抗只是因为在下意识间怕有脏东西弄到自己过年的新衣服上,弄到自己洁净粉嫩的肌肤上。
也就是在那次逃跑之后,唐美丽开始有了洁癖。而且变得害怕死人,以及据说人死之后会变成的鬼。
春节过后没多久,有一位太姥姥过世了,她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查出了不治之症。
出于害怕而逃过两次的唐美丽每次都跑出很远很远,但怎么都比不过她的一次自愿离开跑得远,那一跑就是四年。
离家四年
也是1954年这年,天性像男孩子的唐美丽终于在某一天变得有女儿样子了,但也就是在变得有女孩子样后不久,她决定离开自己的家。这一年她八岁,才上小学二年级。
唐美丽的变化和离开都是因为遇到一个人,一个让她感觉很舒服的人。
上小学之后唐美丽在外面疯玩的时间少了,因为要读书写字做功课。即便挤出些时间来玩耍,也只能是在家的附近或者溜进诊所里面转转。
这一天是周末,唐美丽放下书包后便直接蹿到前面的诊所里。诊所里其实好玩的事情很多,那些打点滴的病人闲得无聊,便只能用嘴巴来打发时间。所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故事典故、新闻传闻都能在这里听到。
但是唐美丽这一天进诊所后却有些失望,里面很安静,诊断室、治疗室里都没有病人。唐美丽不死心,挨个屋子找人,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休养室。
休养室是给一些长期治疗和大病后休整的病人用的,平时很少有人。今天休养室里面也一样是静悄悄的,但是唐美丽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女人,正侧躺在休养室的病床上打点滴。虽然这是在色彩单调的诊所里,虽然是躺在简单的病床上,虽然手臂上还挂着打点滴的输液管,但这些却丝毫不能影响到女人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是洁净的、温润的、舒畅的,就像一块玉,就像一道溪,就像叶尖上凝固的露滴。
唐美丽是不由自主地往病床边走去的,因为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很舒适很惬意,让她愿意接近,愿意触碰,愿意融入。
“好漂亮的小妹妹呀,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也发现到唐美丽,于是微微展开笑颜,轻轻启唇说话,声音柔柔的,淡淡的,暖暖的,就像春天里的微风。
“我叫唐美丽。”
“唐美丽,那就是又甜又漂亮了。你是唐医生的女儿?”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唐美丽嘴里问着,心里却没有丝毫诧异,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这个女人了。
“你姓唐嘛,还有我见过你妈妈,只有那么漂亮的妈妈才生得出你这样漂亮的女儿。”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唐美丽暗自在说。她心里很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认识自己绝不是因为自己姓唐,也不是因为她见过自己妈妈。而是因为自己和她在很久之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已经认识了,就像梦境一样久远。
这个女人叫董云衣,是个回族。她丈夫苏连元原来是甘肃省最高法院的院长,和军阀青海王马鸿逵是拜把子兄弟。董云衣是最近才随丈夫调动到台北市的,刚到这里便生了场大病,并且动了手术。由于她现在的住处离给她动手术的医院较远,术后的一些后续治疗到原来的医院去很不方便,所以想找个就近的医院做后续治疗。于是有人给她推荐了唐次虞的诊所,说唐医生医术高明,费用合理,诊所相比医院要近很多,来去交通也很方便。
董云衣是在诊所休整治疗的第三天见到唐美丽的。前两天在护士、病友们的聊天中她已经听说了唐医生家的小五,最初还很是奇怪,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成为那么多人反复讨论的话题。后来仔细听了下才知道这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她虽然无比聪慧漂亮,性格却是比男孩还要野性,而且屡遇大难却分毫不伤。
由于董云衣见过唐太,然后又听唐美丽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所以一下就确定了唐美丽是唐医生的女儿。但她却怎么都不知道唐美丽此时心里的想法,也不知道唐美丽对自己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和自己特别投缘。还有就是觉得这唐美丽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野,她在自己面前很是温顺乖巧。
唐美丽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董云衣面前很自然地就安静顺服了。她喜欢董云衣带给她的感觉,这是和那次拜年逃走时截然相反的感觉。因此董云衣在唐家诊所后续治疗和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唐美丽一有空就溜到董云衣的病床边,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但更多时候唐美丽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专注地聆听,听董云衣给她讲一些关于穆斯林的事情。有时候董云衣累了,唐美丽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她,在无声中体会一些无形的东西。但是这些无形的东西却不是她这种年纪能理解的,她只是将这种感受隐藏在心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终于领悟到那些到底是什么。
也就是董云衣在唐家诊所治疗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觉得唐美丽像个女孩子了。
“小五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治疗。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来了,你以后有时间就到我家去玩,我给你做好吃的。”董云衣说这话时心中真的挺不舒服的。告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和孩子告别更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是个如此漂亮乖巧的女孩子。
唐美丽听了董云衣的话后,什么都没有说。立刻站起身走出了休养室,然后急急忙忙地离开诊所回到家里。
当董云衣最后一次治疗结束,走出诊所准备回家时,她惊讶地发现唐美丽就站在诊所门口,身上背着一个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袱。
“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回家。”唐美丽很坚定地对董云衣说。
这件事情惊动了唐医生全家和附近邻居,大家都觉得唐美丽真的疯了。这才多大年纪,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就要离开家跟别人回去。而且也不说任何理由,事实上也不应该有任何理由要让她离开家,这情况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唐次虞和唐太有些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苦口婆心地询问原因,劝说唐美丽放弃这样荒唐的想法,但唐美丽都不给予回答。
“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回家。”唐美丽始终坚定地对董云衣说,而且她始终只和董云衣说话。因为她觉得这是她和董云衣两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没有关系。所以不管理由也好,决定也好,别人都不用知道,不用参与。
“好吧,那你就跟我回去吧。”董云衣柔柔地说一句,并柔柔地牵住唐美丽的手。这是她做的决定,这也是唐美丽最需要她做的决定。
“叫干妈,小五,快叫干妈。”唐太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下,让唐美丽认董云衣为干妈也是最合适的决定。
“干妈。”这一次唐美丽果断遵从了唐太的吩咐。
这一声“干妈”让唐美丽在另外一个家庭里生活了四年。而这个家庭是个回民家庭,一些生活方式与唐美丽自己家里有很大的不同,另外还有一些习俗、习惯是带有宗教色彩的。这样一个变化很大的生活环境,真不知道带给唐美丽的应该算是磨难呢还是引导呢。
唐美丽至今还记得自己被董云衣牵着手走进苏家的那一刻。
坐在椅子上的苏连元放下了手里的报纸,用一半疑惑一半惊异的目光看着唐美丽。
“叫干爹。”董云衣并没有急着解释什么,而是让唐美丽叫苏连元干爹。
“干爹。”唐美丽很爽脆地叫了声。
“哈哈,好好,有这么漂亮的干女儿那是真主赐给的福分啊。”从苏连元的笑声中便可以听出这人性格很爽朗,有一种豁达、宽厚的气度。
唐美丽这辈子感觉和自己有父女之缘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唐次虞,这是个宅心仁厚、心思细腻的人。他对自己宽容放纵,任由自己天性发挥,甚至有些盲目的护犊子。另一个是大姨父李宇青,这人性格彪悍,爽直大胆,为人狂傲,自己野性的一面应该和他很相似。而他教给自己最多的也是无所畏惧、不屈不挠。再一个就是干爹苏连元,他是那种对谁都宽容大度的人,而这一点后来也成为唐美丽所追求的境界。和干爹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可以没有一点负担。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在暗中帮助你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似乎让别人满意和开心就是他所追求的乐趣。
苏家没有小孩,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整个氛围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所以苏家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唐美丽,包括家里的老佣人李嫂。
干爹曾经非常感慨地说过一句话:“小五来得好啊,她就是个仙女,给我们家带来生气和灵气。”
不过苏家一下变得热闹了其实很大原因是由于唐太。唐太自从唐美丽来到苏家后便舍近求远,将每天的牌局也转移到苏家或苏家附近,这样她就能常常见到唐美丽了。
而干妈也是个喜欢打麻将并且有“资格”打麻将的人,起先因为刚搬到这里认识的人不多,然后又生了场大病,所以固定的牌局一直没能建立起来。现在有了唐太的加盟和组织,家里的牌局就再没断过。
牌局不断,那么唐美丽就几乎天天能见到唐太。不过唐美丽从未向唐太提出要回家,因为她在苏家过得很舒服很惬意,而且这些真的是发自心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