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丽一起的那些美国孩子看到这情形后,响起了一阵哄笑。
唐美丽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游回池子中,将湿透了的浴巾捞了上来。
也许觉得是在自己地盘,也许白丽现在的感觉像捉到两个小偷,也许是其他孩子的哄笑助威让她感到情绪亢奋。当唐美丽捡回浴巾回到池边,想从出水梯上来时,白丽一脚踏住出水梯最上边一根梯杠,挡住了唐美丽。
唐美丽依旧没有说话,而是重新回到水里,转而游到旁边,直接从池沿上艰难地爬了上来。
但是白丽并没有就此罢休,当唐美丽和凯蒂上岸之后,她继续用粗蛮的动作来显示自己的趾高气扬。
“快离开!不要磨磨蹭蹭的。”白丽推了唐美丽一把,觉得力度不够,就又蹬了一脚。这一脚踹在唐美丽大腿上,没有丝毫防备的唐美丽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光滑的瓷砖地上。
“你不要这样对她,是我带她来的。”凯蒂再也看不下去了,挺身挡住白丽。
白丽只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原来的骄狂状,因为比她矮小瘦弱许多的凯蒂站在她面前显得太缺乏气势和力量了。更何况当凯蒂站出来后,她带来的几个伙伴也拥了上来,就像一群豺狗围住了两只不知如何逃脱的羚羊。
“你带她来的,你有资格带她来吗?你自己有资格来吗?你有吗?你有吗?……”白丽边说边用指头连续戳点凯蒂的额头,并且越戳越重。
凯蒂的脑袋被戳得只能连连后仰,但她始终没有后退,用身体护住唐美丽。她情愿自己被羞辱也不愿意唐美丽受伤。而且她觉得不管怎么样白丽对自己的态度不会太过分,而对唐美丽的话就不好说了。
事后那些挨打的人回忆当时的情形,说法很多很乱。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就是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出手很快很突然。
“不要欺负我朋友。”唐美丽猛地将凯蒂拉到自己身后。
“欺负了又怎么样?我要给你们增加些记性,以后永远都别到这里来了。”白丽把目标转到唐美丽身上,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咿呀!”唐美丽猛然暴喝一声,没等白丽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用上劲儿,她已经抢先将手中的浴巾甩在白丽的脸上。
湿透的浴巾在疾速挥舞的状态下其打击力不亚于棍棒,白丽刚抓住头发的手一下就松了。
但是这一击才是个开始,既然出手了就不能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于是第二击、第三击如疾风般持续而来,浴巾被挥舞成一朵花的样子,击打后溅散出片片浓密的水雾。
白丽在连续遭受到几记重击之后摔入了泳池里,而其他孩子则在挥舞的水雾中四散奔逃。军官俱乐部的室内游泳馆里响彻了惊叫声、喊痛声,还有湿浴巾抽打在肉体上发出的很响亮的“噼啪”声。
几年后的一天,凯蒂在美国的一场全美空手道比赛上看到一个特邀嘉宾的表演后赶紧打电话给唐美丽,说她当时痛打白丽时的喝叫声和表演嘉宾像极了,而她舞动浴巾的样子也和表演嘉宾舞双截棍的样子很像。
但是唐美丽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表演嘉宾,更不知道那人叫李小龙。再说她也全然不记得自己当时痛打白丽那帮人时到底是怎样一个疯狂状态了,根本无法判断是否与那个嘉宾的表演很像。唐美丽自己认为就算那天打白丽她们是有些招法的话,那也是看街上帮派打斗学来的,根本和什么空手道没半点关系。而白丽和她的伙伴们只是给了自己一次模仿表演那些街头打斗动作的机会。
唐美丽和凯蒂在事情发生之后是由凯蒂的爸爸从军官俱乐部负责人的办公室里领出来的。凯蒂的爸爸面色凝重,迈着很标准的军人步伐带唐美丽和凯蒂走出了军官俱乐部的大门。
凯蒂的爸爸是否受到上级军官的训斥和处分她们两个全都不知道。但是唐美丽却清楚记得在出了俱乐部大门后,凯蒂的爸爸将凝重的表情舒展开来,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OK,太棒了,你很勇敢,也很懂得珍惜友谊。”
然后又恢复认真、严肃的表情补充一句:“凯蒂能和你做朋友真的很幸运,我希望你们能永远都是好朋友。”
也是从这件事情之后,她们两个在学校里恢复成了原来的状态。而白丽再没有对凯蒂发出过一声警告,也没有让其他美国学生不理凯蒂。
凯蒂在1960年离开台湾,从此两人除了偶尔通电话就再没见过面。不过当她们在2013年再次在香港重逢时,两人却都无伤无泪,就如同经常在一起的亲姐妹般坦然随意。不用追忆,不用诉思,不用承诺,因为她们彼此都坚信对方是自己永远的好朋友。
拜把兄弟陈启礼
一次竹林岭斗小太保,一次大闹军官俱乐部,唐美丽的兴趣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原来她只是喜欢做不合规矩的事情,去野去闯去冒险,去看帮派斗殴,但所有这些事情都只是在自我娱乐,并不与别人比试、竞争,更是从不会发生争斗。但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喜欢上了争斗时的刺激感觉。当不断出手给予对手连续打击,当看到自己的敌人倒在自己脚下,当对手最终在肉体和意志上都产生畏惧继而屈服,那种时候的感觉真的很爽,很振奋。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喜欢与那些能让别人畏惧和屈服的人交往。
去过军官俱乐部之后,唐美丽便很少再去公共游泳池游泳了。这也难怪,在设施环境那么好的游泳池里体验过了,的确很难再适应人满为患、环境恶劣的公共游泳池。于是百无聊赖的她寻找到另一个玩耍的去处,那是一个不该她这种年龄女孩去的场所。但她就是在这里结交到她在台北期间的第二个好朋友,而这个朋友和凯蒂的情形也很相似,在唐美丽离开台湾后便再没太多联系。直到几十年后这个朋友前往香港求医,才与唐美丽再次相逢。这个人就是台湾第一大帮竹联帮的精神领袖、第一任帮主陈启礼。
老天在安排世间万物时似乎总是互补的、平衡的。竹林街有帮派械斗,所以也就有唐医生诊所。唐美丽家的背后有神圣的教堂,所以家对面也就有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弹子房。这就仿佛是圣境与沙场,魔界与天堂,而唐美丽则是能够在这两种截然不同境地里来往的天使。
第一次去弹子房她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人陪着,自己探头探脑地就进去了。之前其实家里人一再提醒她不要到这种地方去,就连常去这种地方的大哥唐伯龙也很坚决地制止她。但越是制止就越发撩拨起了她的好奇心,唐美丽觉得那里面肯定有非常刺激好玩的东西,所以找到个机会便溜了进去。
当时唐美丽并不知道,竹林街的弹子房已经不完全是个休闲放松的地方,它还是帮派成员碰头聚会的地方。而且在很多时候这里还会成为帮派间谈判的场所,一旦谈判不成功,当场就有发生械斗的可能。还有一件事情她更加不知道,此时以竹林街弹子房为据点的竹联帮与另外一个势力更为强大的四海帮的火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相互报复的大小械斗随时都可能在类似弹子房这样的特殊场所发生。
弹子房里每天都会聚集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但是当唐美丽这样一个孤独的小女生出现在里面后,还是引来了大家的注目和议论。像她这个年纪且无人带领就有胆量来到这种地方的女孩子真的绝无仅有,所以她在大家眼里是个另类。
唐美丽对弹子房的感觉很奇怪也很复杂,不能单以舒服不舒服来判定。首先这里并没有像之前想象的那样都是妖魔鬼怪,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像自己一样从外省来的学生,只是年龄普遍要比自己大个四五岁。
当然,在弹子房那种环境下,肯定会有不少让唐美丽感觉不舒服的人和事。就像白丽骂唐美丽是烂泥坑里爬出来的一样,弹子房这种地方真就有烂泥坑的感觉。但就是这烂泥坑里,唐美丽发现到很多适合自己性格和兴趣的东西,还有自己仰慕和喜欢的人。在这里充满了血性与豪情,在这里有很多人都是那种可以让别人畏惧和屈服的壮士。
当大哥知道唐美丽进出弹子房的事情后,唐美丽已经和这里很多人成了朋友。能够这么快被大家所接受,除了她是个一眼就会让别人喜欢的女生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竹林岭独斗一群小太保,还有大闹美军军官俱乐部的事情早就在这里传开了。她没在弹子房露面之前,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唐伯龙有这样一个猛女小太妹。
不过弹子房里的另类绝不只有唐美丽一个。在这种地方如果有某位正值青春的男生不与女孩说话谈笑,那无论如何都得算是个另类。而唐美丽还真就在这里发现到这样一个另类。
那是个高高帅帅的大男孩,外相很儒雅很精明,对人也很有礼貌。但就是这个大男孩一旦站到了女孩子面前,就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全,显得比他面对的女孩还要腼腆紧张。唐美丽侧面打听了下,知道了这个男孩叫陈启礼,也是从大陆随父母来到台湾的。
此时的陈启礼其实已经是江湖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外号旱鸭子,在1952年刚满10岁就已经进入江湖。这是因为当时外省学生都是被本省学生欺负的对象,而他不甘屈服,从此开始了用拳头说话的历程,从小学一路打到了初中。后来由于台湾太保猖獗,为了自保,13岁的陈启礼加入了孙德培的中和帮。台北那时有“十三太保”、永和帮、三环帮、文山帮等诸多帮派,其中由王姓学生组织44名青年在台大校园成立的“四海帮”则横行台大、公馆周边,一枝独大。后来中和帮老大孙德培因杀死另一帮派老大入狱,中和帮成员召开会议并在竹林街旁边的竹林岭歃血为盟,一个由200多名学生组成的“竹林联盟”就此出笼。
竹林联盟初期陈启礼曾经因为内部矛盾离开竹联自组“南强联盟”。1957年,在竹联与江湖霸主四海帮火并时,陈启礼应林国栋之邀率领大批兄弟重回竹联,开始了持续五年的两帮火并。而唐美丽就是在陈启礼回归竹联火并四海帮这段时间里认识他的。
发现到这样一个另类后,唐美丽便经常主动去逗他说话。但陈启礼除了报以腼腆的憨笑和嗯一声啊一声的附和外,从来就没和唐美丽真正说上半句话。但是唐美丽却不管,每次见到陈启礼仍是自顾自地说上一大堆有趣的或者无聊的话。这除了陈启礼听她说话时报以的腼腆憨笑让唐美丽觉得很舒服外,还因为唐美丽发现陈启礼的身上有和自己很接近的东西。这是别人都没有的一些特质,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灵性。所以唐美丽确定自己和陈启礼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自己说话交流。
事情果然像唐美丽预料的那样,陈启礼终于有一天主动对她说话了。而且说出来的话非常流利、清晰,只不过说话时的情形太过凶险、惨烈了些。
那天的一切发生得都很突然,而且是唐美丽从没有经历过的。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的中心,明明有离开的机会却茫然地没挪地方。
四海帮的人闯进弹子房时差不多是人们吃晚饭的时间,弹子房里面没有多少人,而且还有不少是女生。这应该是四海帮事先经过踩点才确定下的最佳时机。
唐美丽刚开始还趴在弹子台上瞎捣那些球,结果把一只球打蹦出了台框,滚到对面的弹子台底下。于是唐美丽爬到了对面的弹子台底下捡球,就在她捡到了球但还没有爬出弹子台的时候四海帮的人冲了进来。
四海帮领头的是他们姓王的帮主,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弹子房的中间。将一把短的日本武士刀猛然拔出刀鞘,然后重重甩出,刀子狠狠地斜钉在弹子台的木质边沿上。这是一种威慑,更是一种明示,今天他们为达目的将不息血流成河。
在顶上明亮灯光照射下,明晃晃一片刀光映射而出。正好落在对面弹子台底下的唐美丽的脸上。
这时弹子房里有人镇定地迎了上去,让唐美丽没有想到迎上去的人竟然就是那个见到女生就腼腆得说不出话的陈启礼。更让唐美丽想不到的是他此刻竟然完全像变了个人,儒雅被狂横替代,精明被阴狠替代。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势给人巨大的压迫感,让人精神上畏缩,肉体上战栗。
“什么事?”陈启礼和四海帮王帮主面对面站住,眼睛紧盯住对方,仿佛是要用犀利的目光杀死对方。
“算算账,把前两天我们几个兄弟被你们打伤的公道讨回来。”王帮主以凶狠目光相对,分毫不让。
“要怎么算?”陈启礼很平静地问。
“两种方法你们选,要么让出竹林街的地盘,要么血债血偿。”说完这话,王帮主的手轻轻按住弹子台的边沿,在距离他手不远处有他钉在边沿上的短武士刀。
虽然现在那刀子是在王帮主和陈启礼两人之间的位置上,但是王帮主距离刀子要稍近一些。而且刀柄是斜在他的这边,刀子又在他的右手侧。所以这时空着双手的陈启礼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一旦动起手来,如果试图去抢刀,将是断指断手的结果;如果不去抢刀,则是身上中刀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