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双手一揖,是致谢,也是止住大家的聒噪:“既然各位大人这么仗义,愿意共同承负,那么我就将下一步用兵动银的计划说了。在座的都是国之重臣,将来若有举措泄漏于外邦,或者执行不力未达目的。皇上转驾归来后怪罪下来,在座所有大人都脱不了一份干系。哪位大人要觉得事重难承此责,此时退出朝房还来得及。”
赵匡胤其实已经是用话将在座所有人都套住了,此时就是有心逃脱责任的,也已经没脸面走出朝房了。
赵匡胤环视了一下大家,接着说道:“我刚刚的确是得到一个意外财富的讯息。但现下的世道,流言诳语猖狂。所以此类讯息,大都是井中明月、画中美颜,当不得真的。我觉得还是应该利用我们现有的条件去扭转局势,才是根本、实际之策。”
有人在摇头,因为这个议题已经讨论半天。现有条件下要有什么好办法,肯定早就商定下来了。
“刚才各位商讨的出发点与下官其实是同出一辙,之所以感到两难、多难而无良策可定,是因为各位大人都是贤良忠厚之人。用现有条件,必须是行非常之手段、极端之招数,方能得见奇效。”
赵匡胤这话一说,所有人不由地都用好奇、期待的眼神盯住赵匡胤。他们心中都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非常手段、极端招数。
“首先请范大人代主拟旨,遣特使再赴蜀国。见蜀王孟昶后直言大周粮盐紧缺价,希望蜀国遵循之前盟约,用运至边界开边境易货市场,低价易货,缓解我国窘境。最好到时再抓住他们些把柄,与之纠缠,不用给孟昶好脸色看。”
“赵将军,能详说此计何意吗?”很多人不解,于是有人出声详问。
“这叫敲山震虎也好,叫空城计也罢,就是要明告蜀国,我们已经知晓他们的真实意图。而气势上表现得很是张狂,显出我们早有准备,并不怕他们发难。而主动说我们缺少粮盐,让他们心疑此为诱诈,不敢轻易出兵。”赵匡胤其实敲山震虎和空城计两策都有运用,而且他在此之外还有诡行策略并没有说出来。
“赵将军觉得何人合适出使?”范质问。
“嗯,此特使不单要有胆色气势,而且要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我觉得礼部尚书王策王大人可行,另外,我再推举禁军谋策处参事赵普辅助王大人。这两人一柔一刚、一韧一僵,肯定能将此行意图达到。”这种安排是赵普在书信中说好的,因为这趟出使并不简单,有些诡行策略必须他亲自去操作。而王策这人性格冲动、想法简单,有他挡在前面,自己暗中做些什么事情很难会被人发现。
“赵将军如此看得起,老臣我定当不辱使命。”王策站了起来,慷慨应承此事,颇见几分豪气。却不知赵匡胤抬他出来只是做个幌子而已,真正的经营还是在赵普那里。
第九章 欲挽狂澜
迫必行
“这是第一策,如果不能奏效也无妨。接下来请枢密院发军行令,遣禁军外营左前锋副指挥王审奇将军,带兵马三千赶赴周蜀边界,沿途不经州过县,只在野外潜行,然后驻扎于陕南郡遗子坡。我查过军备册,此处不远有陕南道的一个粮草场,虽然存储不多,但应该够三千兵马数月之用。所以枢密院发兵令的同时发给调粮牌,让直接就地取粮。免得他们潜行之中随身带上许多粮草累赘,延误了行动。”
“可这三千禁军怎么都阻挡不了蜀军进犯啊,派到那里犹如肉填虎口。”枢密院使程春和大人很难理解赵匡胤的意图。
“这三千禁军非但不是肉,反会是割肉的刀。一旦蜀军犯境,他们要做的便是从遗子坡山涧直插川北东行道,攻青云寨。此处是川境与秦、凤、成、阶四州的连接关键,蜀兵后援、粮草都必经此地。三千禁军不管能否攻下青云寨,犯境蜀兵都必然回援。因为那里只要一被占,他们便如一块被割下身体的肉,与东西川都失去了联系。这样三千禁军能攻则攻,不能攻则退。反复侵扰,便可破坏蜀兵进犯的意图和速度。拖住蜀国大军,给大周争取时间。”
“此计虽秒,但就算拖延了时间又能如何?没有粮草,便无法调动大军与蜀军抗衡。”赵质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粮草之事是第三策,由我亲自来解决。不过这要赵大人和三司使共同做主,先从库银中调些银两给我。我明天就带人赶往南唐边界,从那里买粮。”赵匡胤回道。
“只要是在我国境内,粮价就奇高。就算将可调银两都给了你,也是杯水车薪,买不到多少粮食。”赵质对目前南唐、大周边界的市场情况了如指掌。
“南唐境内的粮食因为出境税金太高滞留境内,自己国内又无法一下都找到下家买主,所以他们境内的粮价极低。这关键的问题便是在税金上,如果税金没提高或者根本不收税,那么我们就能买到低价的粮食了。”
有人又在摇头,要真是那样的话,大家也就不用坐在这里干耗脑汁了。
赵匡胤根本无视那些人的反应,只管说自己的:“因此我决定还是在这税上想办法。要想不付税金,粮食肯定是不能从官道上走的。我们可以买逃税的私货,或者用钱雇人从私道上往我境内运粮。”
很多人的眼光变得奇怪,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一个位居都点检的重臣会想到运用买卖私货这一招。
“也许在座大人有听说过一山三湖十八山的,这是个专门在南唐和我大周、北汉、辽国之间贩运私货的帮派。刚才有消息告诉我,他们的掌舵总瓢把子已经追那水中月的财富去了,丢下全帮派数万人群龙无首、求财无门。但据我所知,他们帮派走私货的多条私密暗道仍在。我过去后和他们商榷,利用他们的私道运粮,或者让他们直接贩私粮出境。而我境内给他们放开官道,不阻不捉也不收税金。这样那低价粮运进来往我手中一交,我随即便可就地转卖给我国粮商,赚取银两后再从南唐境内收购粮食,往我境内偷运。这样只需来回几趟,应该就能储备下一定数量的粮草以供军需。”
“好计策!只是九重将军要舟途劳顿,还要以身犯险,老臣我真有些于心不忍。”范质虽然心中极为叫好,巴不得此策马上得以实施,但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为我主基业劳顿犯险是分内之事,何况冒险的还不止我一个。范大人和三司使将库银交给我,如若中间出现什么差错,又或者南唐官兵已经考虑到这一途径,对私运之事严加打击,那么说不定反会有所损失。但那时,这损银的责任可是要我们共同承担的。”赵匡胤不是客气,而是先拉住几个陪绑的。
“应该应该,其实不只是我们,如果真出现这情况,我们还应怀疑在座中有人泄露消息,到时没一个能逃脱责任。”范质这话一说,在座所有官员都面露惶恐之色。
“不过大家不用太过担心,三策之外我还有个偏门计划。其实不管对付南唐还是西蜀,用兵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其实用杀也是能解决问题的,而且更加经济实惠。”赵匡胤像是在安慰大家。
“九重将军此话怎讲?”范质是真的不懂用兵与用杀之分。
“刺杀!一旦上面所说的三条计策失利,这一偏门计划便立刻实施。其实我最早想到的就是这一计,而且已经派人联系了江湖上的刺客高手。让他们潜伏到位,做好准备。只要蜀军进兵且不可挡,我聘请的刺客随时可以行刺蜀国此番统领四州兵马的主帅及一众将领。还有沿界州府的最高官员也在刺杀范围内,让这些蜀官、蜀将必须先考虑自保性命,根本无暇起兵犯境。如果需要,我安排的人甚至还可以直接刺杀蜀王孟昶,让蜀国陷入恐慌和混乱之中。对南唐也是一样,如果真的是连私道也被堵住的话,刺客就对边境关隘的守备、户部监行使、粮草司、盐铁专管司的官员下杀手,直接造成官道的混乱。然后不管官道、私道,趁机往外强运低价粮食。”赵匡胤说到这里时,一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些微笑。
而朝房中除了赵匡胤再没有一个敢笑出来,所有的人都定定地看着赵匡胤,从他的微笑中感觉到一丝锋刃的寒意。
“范大人,这是我秘呈皇上的一封折子,里面有我的第四策。这一策采用之后,既可以获取大量财富应对南唐提税,又不会对邻国盟友失信。而且运用得当的话,甚至可以借助此财富与蜀国或南唐以兵相对。但这一策涉及太广、责难太多,不是你我可以定夺的。还是等皇上回来后让他亲自拿主意吧。”赵匡胤说着话,将自己在外面刚写的那份封好的折子递给范质。然后又朝在座的所有人抱了抱拳:“下官明日出行,需做诸多准备,今天的朝议我就先行告退了。”说完大步出门而去。
赵匡胤刚走,朝房里的人就都散了。赵匡胤刚才这番策略的论说,听着像是在和大家商议,其实就是在安排任务。范宰相、礼部、枢密院、户部三司都得马上回去代拟旨、调兵马、点银两,以便赵匡胤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
齐君元决定带大家去呼壶里,而且堂而皇之地从官道走。遭遇到三方面实力强大的秘密组织后,从隐秘小路潜行反而不安全,说不定就会和哪一方撞上。而官道是那三方面秘密组织肯定不会走的,所以带着大家反其道而行应该属于上策。
不过齐君元也未放肆到毫无忌惮的地步,自己这些人也是要尽量掩相匿迹的。所以权衡之后他最终选择了乘舟而行,从官运槽道走。
他们雇用了一条五丈芦篷船。这船很老旧了,船沿、前后船板表面都已经开始有枯腐的现象。这船也不算大,船家一个人就可以操控。沿玉阳河水道直下,绕过沁翠山,再过龙焰洞、东衡镇,然后上岸穿过留潭县就到呼壶里了。这样的行走路线既可避免与那三方秘密组织遭遇,又很轻松,免得自己跋涉劳顿。路途之上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和危险都有可能,所以保持足够的体力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最近连续遭遇的事情让齐君元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其实不管釆用什么方式前往呼壶里他都感到紧张。瀖州仓促行刺失手,设局困秦笙笙后遇神眼卜福,上德塬被三方强敌堵围,接下来被裴盛、唐三娘袭击,差点中了同门毒手。而最让他感到心绪难安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却得不到一点合理的解释,让他们如浸浆缸、里外混沌,不知该何去何从。
芦篷船缓缓行驶在玉阳河上。玉阳河少有支流,一道碧色滑爽爽地嵌在黄石黑土之间,便如沁色极佳的翡翠原石。在这样无岔道支流的河道上行驶,有利也有弊。利者是河道上很难设伏,被其他船只围袭的可能性很小。弊处是这样的河道采用横索拦截很容易,船只在其中没有回旋躲避的空间。
齐君元将哑巴安排在船头,他的弓箭、弹子可以远距离地打击和压制,出现横索拦截的情况,他是几个人中最具反击能力的。虽然裴盛的“石破天惊”力道更加刚猛,必要时甚至可用天惊牌直接击断横索。但齐君元心中对裴盛和唐三娘仍存有戒心,不敢将重任委托于他们。
疑难释
裴盛和唐三娘的出现的确蹊跷,而且他们两个除了从技艺上可辨别出来历外,其他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旁证都没有。齐君元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老江湖,他从这两人的对话、表情上进行分析,他们要么言未尽诉,要么就是隐瞒了什么事情。另外,两个人对自己的任务好像也存在着理解上的分歧,特别是涉及那个谁都没见到的倪大丫时。另外,齐君元问“乱明章”有没有交代他们此番任务之后怎么办,两个人都说没有,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离恨谷不管出“露芒笺”、“回恩笺”,还是“乱明章”,最后都有明确尾语,除非是必杀令。因为必杀任务的尾语其实已经明朗,要么目标死,要么自己死。但裴盛和唐三娘这次的任务是救人,下“乱明章”的执掌或代主不会不提及救到人之后该怎么办,这种情况谷生、谷客是无权自行处理的。
两人还有更让齐君元感到奇怪的情况。就是他们的任务虽然未能成功,但接应、救人的任务在失去目标的情况下应该复命等待新指示,或者继续寻找目标。而这两个人却是主动跟随自己去往呼壶里。那里又没有和他们相关的任务,总不会是想跟着大家逛一圈玩玩吧?
“笙笙姑娘,你说让我和我师父送你去呼壶里到底什么事情?不会是送亲吧,到那儿就让你直接嫁人。”王炎霸又开始逗秦笙笙。
“你个腌王八真是下腌时脑子里盐进多了。这哪里是你们送我,明明是我和齐大哥送你们师徒俩,而且真是送去嫁人的。”秦笙笙马上出唇剑反讥。
“秦姑娘,你这话可是出大错了,我们师徒是堂堂男子,怎么可以嫁人呢。”范啸天大事有判断,饶舌却是完全的门外汉,所以一下就进了秦笙笙的话套。
“你们师徒是男子?你确定没错?”秦笙笙一副很夸张的疑惑表情。旁边已经有人发出轻笑。
“你这秦姑娘,这男人女人的还会有错吗?”范啸天说这话时瞟了一眼唐三娘。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男人所以不能嫁人。”秦笙笙快嘴快舌。
“当然!”范啸天又看一眼唐三娘。
“我就说嘛,你们师徒嫁给人谁会要,也就只能嫁给不是人的玩意儿。”秦笙笙这话说完,唐三娘首先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其他人连同船家也都笑了起来。
“还有这么一说?秦姑娘说话挺有意思。”很明显,范啸天根本没有注意听秦笙笙在说些什么。
“师父,她在绕圈骂我们两个是下崽的牲畜,你还跟着搭腔。”王炎霸又气又急。
“你这孩子,没有学问,说话粗俗。那不叫下崽的牲畜,应该那叫雌性动物。”范啸天一本正经的样子,对秦笙笙绕着圈的骂语根本没在意。这表现反是让骂人的人和讥笑的人感到很无趣。的确,如果被骂、被损的人根本不在乎你的恶毒言语,那么费劲费神费唾沫的目的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了。
“这骂与不骂不在别人,而在自己心里。心正,骂也就是一笑之语,心邪,赞你会觉得暗藏咒怨。我就没听到秦姑娘骂我,因为我只注意到她声音的节奏和韵味,并没在意内容。所以在我耳中只有妙音起落,叩耳触魂,如风吹金铃、珠落玉盘。这应该是‘吸吐余一送一法’,色诱属‘掩字诱语’技法中的第四法。”范啸天这话不但点穿刚才秦笙笙所用技法,表明自己并非真的被她诱入话兜,而且还适时教导了王炎霸一个处世的道理。
齐君元一直沉默地坐在船尾,眼睛却是将船上所有人的状态都看了个清楚。范啸天的表现让他觉得此人不但掩形、逃遁的吓诈属技法匪夷所思,而且内修和心境的层次也是非同凡响。秦笙笙的话虽然拐弯抹角,但意图很明显。范啸天不紧不慢地跟着搭腔,并且意念只是停留在欣赏秦笙笙说话的声音节奏上。这样的人要么真的迂腐到家,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将厚黑学、内防术运用到了极致。
这些人虽然是在一条船上,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各人的心思却非常微妙。
秦笙笙泄露消息导致刺杀顾子敬的活儿打旋(失败的意思),但齐君元所接“露芒笺”中的确有要求他带秦笙笙去秀湾集,从这点上可以确定秦笙笙和齐君元是一路的。范啸天和王炎霸师徒的任务中也有带秦笙笙走,有秦笙笙作为媒介,范啸天和王炎霸两个也应该是可信的。蹊跷的是离恨谷中怎么会同时安排两路人找秦笙笙,她有什么特别吗?还是齐君元和范啸天对“露芒笺”上的内容都存有误解,悖违了离恨谷原有的意愿和计划?
齐君元带秦笙笙前往秀湾集等下一步指令安排是“露芒笺”上非常明确写好的,而哑巴也确实是被安排在那里等行芒的,而黄快嘴就是个无法模仿假冒的证明。从这点上来讲,他比范啸天师徒更具可信度。
但所有关系中有个关键点,就是秦笙笙。如果她本身就是个疑点,那么其他与她有联系的可信对象就要全部被推翻。
齐君元在脑海里将之前的所有情况梳理一遍,而且思考的重点就是秦笙笙。
秦笙笙在南唐境内的做法以及她私仇的内情原来可以不加考虑。但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迁,其中原来还不算太奇怪的现象便凸显出来。比如说她复仇为何不直接去临荆县,反是在时间很紧的情况下仍守候在瀖州,直到搅掉齐君元的刺活才算。另外,就是个人特点,比如说她只是个谷客,为何技艺比谷生还要高,掌握的武器就连各技属执掌都未必拥有。再有,秦笙笙先后遇到哑巴、范啸天,首先问的就是有没有“同尸腐”的解药,为何见到裴盛和唐三娘却没有急切地问解药?这应该是最奇怪的事情。
这趟刺活出得太累太费脑子,但齐君元之所以没有赶走身边可疑的人或是断然离开这群人独自行动,是因为目前他仍能够通过这群人各自拥有的绝技确定他们都是离恨谷的成员。思前想后,问题可能是出在谷里各属执掌间没有协调好,衔接上发生差错,从而导致混乱、误会。
不过齐君元偶尔也会从脑子中闪过另一种可怕的想法,这想法早在秀湾集时就已经有过:“遭遇到的连串不正常情况中会不会存有某种阴谋?”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不奇怪,毕竟齐君元是个有思想、有经验的一流刺客。
船上除了齐君元在暗中观察外,范啸天也在认真地观察着别人。所不同的是范啸天只盯住一个人仔细地看,这人就是唐三娘。
终于,范啸天鼓足勇气开始行动,慢慢地朝唐三娘旁边凑近。腆着脸,挤着笑,吊着嗓子跟三娘套近乎:“嘿嘿,大妹子,我瞧着你的面相就跟菩萨一样,由心底生出股子亲近劲儿。也真是的,你我以往天涯海角,老天偏偏捉弄,让我们同船共渡,那可是百年修的缘分啊。”
范啸天这一举动不但齐君元发现了,秦笙笙和王炎霸也注意到了。这两人似乎一下就明白了范啸天的意图,立刻都眯斜着眼睛、挺竖着耳朵关注事情的发展。
“什么圆不圆、扁不扁的,想亲近就直说呗。我知道你贼眼溜溜盯我好久了,灌脖子里的哈喇子没两碗也有三斤。人都在你面前了,也就别天呀海的扯远了,说说,最中意我身子的哪个部位?”唐三娘的声音很高。
范啸天不由一愣,唐三娘如此大声且毫不掩饰的话,好像是在向船上所有的人明告他范啸天是个好色、下流的卑鄙之徒。于是赶紧惶恐不安地解释道:“三娘,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说有缘是因为我们两个有近似的地方,你看你名字里有个三娘,而我隐号叫二郎,这听着是不是像一家人?”本来范啸天想半当真半玩笑地说像一对的,但看着三娘的这股泼劲,终究没胆也没脸说出来。
“嗳,还真是的,这两名字放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儿子呢。难怪你刚刚又是圆又是扁的,敢情是想让我给喂口奶啊,那行,你喊我声亲妈,我就给你喂。”唐三娘说话的同时,还故意颠了颠丰满的胸脯。
秦笙笙再忍不住了,放开声大笑起来。紧接着是王炎霸,要不是范啸天是他师父,他早就抢在秦笙笙前面笑出声了。船上其他听到对话的人也都在笑,就连那只穷唐犬,也摇耳龇牙,喉中嚯嚯发声,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齐君元没有笑,而是将目光从那些人的脸上迅速扫过。这是个机会,人在自然状态和不可控制状态中最容易暴露出异常来。果然,扫视过程中他恍惚发现到一处不合理,但这不合理的情形只是一闪而过,当他再回头去找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齐君元很是懊丧,因为这个不合理的现象或许可以让他发现暗藏的危机,揭开心中疑惑。
范啸天也没有笑,他不但没有笑,而且还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唐三娘说:“我不会叫你亲妈,因为你生不出我这样老的儿子。我也不会吃你的奶,因为你是毒隐轩的,朝着你张张口都有可能被毒死,更何况是吃你的奶。”
范啸天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每次遭受打击、戏弄之后的表现都比他正常时要镇定、睿智得多。虽然大家的笑意依旧张扬,但听了范啸天的话后,顿时都觉得刚才的笑料一下变得乏味无趣。而且稍加思索,更会听出范啸天的话里似乎有着隐含的意思在。
“师父,三娘要真给你奶吃的话,那她可就不一定是毒隐轩的人,或许还是勾魂楼的属下。”王炎霸倒不是开玩笑,而是刻意提醒范啸天。
“不用怀疑,她确实是毒隐轩的,只是还兼修了天谋殿的技艺。她虽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舌间不怕糟践自己,但事实上你见她真有轻薄举动了吗?从来没有。所以那些话只是她设置的‘性情惑’,属于玄计属‘以语移念’技法范畴。”范啸天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遭遇而无地自容,反是一本正经地分析起唐三娘来。这让人感觉刚才他的所为实际上是在试探唐三娘,而且顺利摸到唐三娘的老底,达到了既定目的。
狂尸奔
大家都收敛了笑容,而且秦笙笙是第一个。第二个则是唐三娘本人,她刚露出不久的讥讽笑意仿佛是带着些仓惶快速隐匿的,而且这过程中还显出一丝苦楚,或许是范啸天的话触及到她某处隐秘的伤痛。江湖就是这样,所出的每一招都很难说是你在打击别人,还是将自己送给别人打击,上下、高低的概念其实本来就没有界定,只是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齐君元不知道范啸天刚才所为是刻意还是无意,如果是刻意的话,那他真是很会伪装自己、迷惑别人的高手。如果是无意的话,那这人就更加深不可测。能在下意识中不羞不躁、进退有序,说明他的心理承受、意识防御、自然反应都已经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但是疑问还是存在的。不管刻意还是无意,范啸天接近唐三娘、摸清唐三娘必定是有他目的的。这目的是什么?有这疑问的不止齐君元,还有唐三娘,还有……
船漕运输从隋代就开始了,特别是内河漕运。官家统管的粮、盐、铁等物资,在隋唐之后都是以船运为主的,这主要是与隋代开挖运河、疏通河道有关。但是不管隋唐还是五代,由于地广人稀,河道河堤少人维护,沿岸又缺少标志引航和照明,所以一般是不在夜间行船的。特别是在五代十国时战争连年不断、人口剧减,渡口、埠头数量很少,如果错过了靠近集镇村落的停船埠头,再要进入一段急流,那就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南唐无名氏所填《更漏子》中就有“秋水高,舟客满。日艳胭河驻浅。”的词句,意思就是太阳还很高,照得河水像胭脂时,船只就已经停靠岸边了。
齐君元他们雇请的船家很有经验,宁愿早启绝不晚行。虽然瞧着日头还高高的,但估摸着前面一大段再无水镇大埠,他便在一处伸出水面用作取水、浣洗的木排架处停了下来。上岸后远远看到一个村庄,于是船家便往村庄而去,找人家买点菜肉,好回来准备晩饭。
船家上岸之后,齐君元依旧坐在原来位置没动,但精神状态却是一下放松了。长时间观察别人的各种细节,脑子里还要不停地分析、推断,这其实比摇船都累。
秦笙笙等几人都到岸边舒展了下筋骨。这同时也是凭他们各自技艺专长在附近搜寻辨查一番,确定这周围没有危险。然后有的坐岸边树下休息,有的在木排架上洗脸洗手。
哑巴则一下钻进舱里倒头就睡,站船头警戒了大半天真的很累。
同样躲在舱里没出去的还有疯女子和穷唐犬,不知什么时候,这两个群体中最另类的两个凑到了一起,相互间很是亲热。
过了有两袋烟的工夫,那船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一张脸吓得比他手中提着的一捆青菜还绿。
也就在这时,疯女子猛然坐起,让船身微晃一下。而穷唐也一下蹿到船头,喉咙中不停发出低沉的“嚯嚯”声。这声音虽然不高,却是一下就将刚睡下的哑巴给惊醒了,因为这声音意味着穷唐发现了危险。
“死人!尸首!很多,过来了,往这边过来了!”船家有些语无伦次。
范啸天虽然受船家的情绪感染脸色也有些变绿,但他还能坚持做到拍拍王炎霸的肩膀,朝旁边一棵大树努努嘴巴。
王炎霸领会,连蹿带爬地上了树顶,往远处看了看:“没什么了,大概船家常年在河上行舟,没见过陆地上赶尸的。”此时大家已经隐约听到赶尸的引魂铃声了,这证明王炎霸观望到的情况没有错。
“谁说我没见过赶尸的?只是没见过这样子赶的!也没见过赶这种尸!……”船家辩解道。
船家的辩解还没完,王炎霸就已经在树杈上几个借步,窜蹦回地面:“大家快上船!借水避妖晦!那情形不对,像是老尸炸群了。”
没人说话,但个个动作快如闪电。刚上了船,船也刚离开岸边不到两步,一片腥臭腐秽的气味便从面前飘过。船上的人一个个连忙用衣袖掩口鼻,就连穷唐狂吠两声后,也赶紧伏下,把前腿耷拉在口鼻上。只有唐三娘和大家不一样,她迅速从自己后挑子的木柜中拿出一个瓶子,往嘴里倒一口,然后运气喷出,喷作雨雾一般。只喷了两口,那腥臭腐秽的气味便被一种类似青草嫩叶的清爽淡雅气息掩盖。
带来腥臭腐秽的果然是尸体,很大一群的尸体。但这些尸体大部分已经开始腐烂,有些甚至已经可以见到惨惨白骨,所存皮肉无几。还有一部分虽然肢体皮肉齐全却已经烧得漆黑,只有少数是正常死去不久的身体。但奇怪处还不止这一点,这群尸体行走速度极快,最起码是正常赶尸速度的三倍,难怪王炎霸看了之后会说老尸炸群的。
“怎么会跑得这么快的?”“这些尸体大部分好像是沿路挖出来的。”“那烧焦的尸体还能走,哎,这几个怎么看着像上德塬的尸体?”
听到最后一句话,齐君元马上转移视线,这回他终于牢牢抓住了一个一闪即逝的不合理的现象,那就是船舱里的疯女子显露出了清澈的目光,似疑惑、似思考,而且还透露出些担忧。这眼神提醒了齐君元,刚才唐三娘戏弄范啸天时,自己扫视大家时也发现到不合理的现象,当时一闪而过没能准确抓住,现在想来也是在疯女子倪稻花身上。那个瞬间倪稻花的脸上闪过了笑意,这是真性情无法控制时下意识间流露出的笑意。笑意当时一闪而过,齐君元未能准确抓住,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疯女子有问题!她有问题的话,那么范啸天也可能会存在问题。因为范啸天去上德塬找倪大丫的事情无从判断真假,而在上德塬时,坚持要护住疯女子并且要把她带走的也是范啸天。”齐君元心中暗想。
但还没等尸群全部走过,齐君元刚刚发现到关键点的兴奋就又被自己否定了。疯女子也许是为了保住性命才装疯卖傻的,也可能是大屠杀的惨相让她的大脑受到了严重刺激,导致临时性的思维障碍,而现在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但不管哪种情形,对她的怀疑怎么都牵扯不到自己无法猜透的几件事情上。因为她并非范啸天、裴盛和唐三娘要找的倪大丫,她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帮助确认谁才是真正的倪大丫。作为上德塬火场中唯一幸存的家族成员,她对赶尸所表现出的神情怎么说都属于正常。
倪稻花似乎也发觉有人在注意她,于是目光重新变得呆滞,并且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转而搂住穷唐轻轻抚摸其皮毛光滑的脊背。
齐君元看了一眼穷唐的脊背,被抚摸后的皮毛并不滑顺,反而出现了很多纹路和翘毛。出现这种现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稻花的手掌并不平滑。非但不平滑,而且还有位置和厚度很独特很有规律性的掌茧。手上出现这样的茧子,往往是长期训练某种功法或者从事某种技艺造成的。
齐君元猛地一步跨到倪稻花身边,蹲下身体一把抓住倪稻花的手腕,将其手掌举起。
倪稻花张大嘴巴,用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齐君元,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是正常人的表现,如果真是疯子,她首先不是惊愕,而是又哭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