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逃生路径是倪稻花选的,她下到坑里后,朝连接泥坑的几条通道上扫看几眼,便立刻确定应该从这条、狭窄矮小并且不停有水流入的洞道中逃出。
选择的理由很简单,不管倪家人是从哪条洞道进入的,他们都利用了东贤山庄下面原有的洞道。否则就算倪家刨土、挖坑的技艺再非凡,仅凭借几个人的力量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中从庄外挖到半子德院门前。所以从其他洞道逃走,都会经过东贤山庄原有的洞道,遇上半子德院围堵人马的可能性极大。只有这条狭窄、矮小的洞从痕迹上看完全是倪家人挖出的,这应该是事先准备的一个对敌手段,是想在将人救出之后引用绕庄河的水倒灌东贤山庄下的原有洞道,从而阻挡追兵。所以河道那边的口子没有完全挖开,只有少量瞬时冲高的水流流了进来。这是一条和东贤山庄原有洞道完全不搭界的出路,不会遇上对家人马。另外,从这里出去后,可以顺绕庄河的激流直漂而下,躲开庄里庄外所有人马逃到安全的地方。
倪稻花的判断是正确的,所有人从窄小湿滑的洞中钻出,悄无声息地入水顺流泅行,很快就在黑暗中远离了东贤山庄的范围。不过这个正确的判断也幸亏有齐君元随意随境的血爪儿连续奏效,为逃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另外,范啸天有一招浮水泅行的妙法,是将大长外衣浸湿,迎风鼓起后将袖口、下摆扎紧,这样就相当于一个可短时利用的浮球。不管他们的水性是好是坏,都能利用浮球沿激流漂出很长一段距离。
也就在几个人下水之后,穷唐犬突然停止对铁甲方队的攻袭。摆脑袋嗅闻了两下,随即疾奔兼带滑飞,犹如一个影子般闪动几下便不见了。
而早在齐君元跳下土坑之际,有人就已经意识到他们不会再获知第三条讯息了。但问题是加入战圈是容易的,要想快速脱身战圈却要艰难得多。不过那三国的秘行组织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组合,也就稍稍费了些手脚便摆脱了御外营的纠绊,几股风似的就没了踪影。
御外营和铁甲方队停止了前进,失去了围剿的目标,坚定不溃的推进便再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此时他们也真的需要这样一个间隙来救助同伴、包扎自己。
东贤山庄里满地残火和死尸,还有就地打滚呻吟的伤者。塌陷的土坑、坍塌的门楼、垂倒的庄稼,让一个原本颇为秀丽的山庄顿时显得残破萧条。
但这些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几个不知来头的刺客在一个晚上就粉碎了东贤山庄以往的自信和傲气。这些人竟然明言三天内将刺杀庄主唐德。这是一个让他们惴惴不安的狂言,更是一个决定他们前途和命运的狂言。而对于唐德来说,这是一个意味着生死的狂言。所以他们眼下最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如何平安度过这三天,保住唐德的性命。
齐君元也不知道自己上岸的地方是哪里,沿河道漂流很长一段距离后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一个浅滩,让他们有机会爬到岸上。否则到底要漂到什么时候、到底能不能上岸都不知道。
上岸之后,齐君元连脸上的水都没有抹一把就连声说:“走,不能停,起来赶紧走!楚地全是唐德的势力范围,他只要发个手令,府衙、驻军都会全力围捕我们的。”
“走?你不是说三天内刺杀唐德的吗?”秦笙笙坐着没动。
“我那是要将他吓住。这样三天里他都会全力设防保护自己,忽略追捕我们的事情。所以我们有三天时间可利用,应选择最近的道路逃出楚境。即便出不了楚境,也要尽量远离东贤山庄。”
“你这人怎么满嘴都是谎话。说好用三条讯息进行交易,结果到最后一条没有了。说好三天之内刺杀掉唐德,结果变成了用这三天时间逃出楚境。”秦笙笙用带着些鄙夷的目光看着齐君元。“对了,你那两条用于交易的讯息也是假的吧,盘茶山真的有宝藏?”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宝藏,但唐德的确在那里挖了很长时间。我是觉得唐德的这些举动应该早就被那三国秘行组织的耳目收集了,所以把宝藏地点说在那里可信度更高。而且估计得没错的话,那三方力量中现在已经有人赶往盘茶山了。”
“果然又是说谎。”秦笙笙的语气让人感觉她已经非常了解齐君元了。
“的确是说谎,但这更是江湖的生存之道。骗那三方力量为我们阻挡御外营铁甲兵,是为了争取足够的时间。以刺杀威慑唐德,是要让堵在屋子里的你们几个能有机会到泥坑旁边来。还有……算了,现在不能和你细解释,还是先跟着我逃出楚境后再细说给你听。到时候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们好好理一理呢,因为我发现我只是对外人说谎话,而有人却在我们中间说谎话。”齐君元刚说完,有些人的脸色便快速地变化了一下。
回杀令
“不行,我不能走。我还得回东贤山庄去!”首先提出异议的竟然是倪稻花。
齐君元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自始至终都在说谎的人,所以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也不会答应你要去那里的要求,至少在我确认自己的事情没有完成前,你必须跟着我走。”
“你没有权利要求我什么!”倪稻花有些激动。
“我不要求你什么,但作为一个刺客,我会要求我的处境是绝对安全的,我的信息是保密的。所以为了防止我们前往呼壶里的事情被透露给一些不该知道的人,必要时我会采取极端手段排除这方面的危险因素。”齐君元的话冷冷的。
“你是说你会杀了我?”倪稻花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不仅是你,每一个对我说谎和威胁到我安全的人我都有理由杀了他。所以你自己要懂得珍惜,因为你是倪家不可多得的高手,也可能是唯一能将言家技艺传承下去的人。”
“你都知道了?”倪稻花更加惊讶。
“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而且我也不想问,多知道一点真相就给自己多带来一分危险。除非是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们的内容,那才是对我们没有危险的真相。”齐君元说完便不再看稻花,而是回头朝着要走的方向迈出两步。
倪稻花突然朝齐君元大声说道:“是的,你猜得没错,我是高手,而且是倪家盗挖技艺最好的一个,外号盗花。铃把头死之前给了我一张黄符,上面写的是驱尸秘法。如果被抓的言家人没一个能逃出的话,那我就真成了言家技艺的唯一传人。但我不能一人身具两技,负担太重,也太不可靠。万一我突遭意外,那两项技艺便从此断了传承。所以我要将上德塬的人救出来,否则我便无法解脱。还有……”
倪稻花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道:“你们要找的倪大丫就是我父亲,于情于义我都必须回东贤山庄救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之前虽然都多少觉出倪稻花不大寻常,却从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身份,与他们所办的事情有极大的关联。
就在这时,从旁边的岩石缝隙间飞跃出一条黑影,没等大家有所反应,它已经纠缠在了倪稻花的腿边。紧跟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也跃下岩石,稳稳地站立在河滩的碎石上。来的是哑巴和穷唐,能够翻山越岭绕行山道,追上顺激流急速漂行的这些人,除了哑巴和穷唐,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哑巴似乎早就听到齐君元和倪稻花的对话了,他朝秦笙笙做了几个手势,并示意她将自己的意思告诉给齐君元,然后很坚定地站在倪稻花身边,而且把弹弓握在了手中。
“齐大哥,哑巴说了,他会跟着稻花杀回去救人。你如果想对稻花不利,他和穷唐首先会成为你的危险。”秦笙笙很平静地告诉齐君元哑巴的意思,语气中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齐君元愣住了!倪稻花是装疯,早在往呼壶里的船上他便从倪稻花的眼神和反应中看出来了。倪稻花是高手,是从倪稻花抚摸穷唐时,手掌中特殊的茧子在穷唐皮毛上形成的痕迹看出来的。但是哑巴什么时候死心塌地成了倪稻花的守护者,之前齐君元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或许洞察力超人的他心中藏有过多刺客的冷漠,对感情的觉察还是欠缺了许多。
“我也不能走,我们的活儿还没了呢。”这次说话的是裴盛。
“这一点我想齐兄弟是能够体谅的,我们是在做谷里派下的活儿,谁都存着必成的心思。拦我们做活儿也就是搅谷里的局,对吧?”唐三娘说得很客气,其实话里却是暗藏着威胁。
“你们都不走,那我也不走了。我回去把唐德杀了,别让人把我们扎堆都当成说话像放屁的人。”秦笙笙像是在跟着起哄。“腌王八,你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
“你都敢去我有什么不敢的。”王炎霸毫不示弱,“刚刚那一趟进东贤山庄我还没真正发手,再要去的话我把欺负你们的那两个高手削了给你们报仇。”
“少吹牛,连个墙面相儿都没摆好,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削高手,别让人削了你的两只手就谢天谢地了。”范啸天喝止了王炎霸。“要我说呢,这事情还真不是两三句能说清楚的。齐兄弟说得不错,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先赶紧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商量下,看看有没有做成的可能性。当然,我这只是指救上德塬的人,还有我和裴盛、三娘的事儿,至于杀唐德我看还是算了吧。”
范啸天说完后谁都不再说话。对于倪稻花、裴盛他们来说,是十分乐意按这建议而行的。而对于齐君元来说,范啸天话里的意思完全是让他让步。虽然心中十分不愿意,可从目前那几个人的态度来看,局面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了。或许自己应该趁着这机会就此退出,任凭他们胡闹去。问题是秦笙笙也坚持混在其中,要不能将她安全送至呼壶里,那么自己这一趟活儿就又搞砸了。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么就是对我的建议没有异议。这附近我来过,往西去有个松溶山,山脚下有许多暗河冲刷出的水流洞,蜿蜒曲折,洞口众多,便于藏身和逃脱。而且那里地势险要复杂,大批人马施展不开,我们可以先到那里躲避一下,商量妥当后再做决定。”范啸天难得做决定,而他敢于做决定的事情无非就是往哪儿逃、往哪儿躲。
“范先生所说大家真没什么异议?”齐君元又问了一句,他必须确定这一点。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从表情神态上看,很明显他们都认可了这个计划。
“这样也好,倪稻花要去救上德塬的人,我不阻拦,阻拦了哑巴要和我拼命。裴盛兄弟和唐三娘要去做完自己的乱明章,这我也不能阻拦,拦了显得我对离恨谷不忠。不过范先生刚才说了,杀唐德之事算了,这事情还真得算了,因为那只是我为了争取逃跑时间下的虚兜,杀不杀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秦笙笙与你们这两件事情根本没关系,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而我则继续按谷里给我的指令将她送到呼壶里,我想也没人会干预我的行动吧。好了,这下大家的目的都达到了。”齐君元的几句话真的无可辩驳,谁要再不同意,那就是存心让他为难,也是和离恨谷为难。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为什么就不能回东贤山庄?”秦笙笙是唯一有理由、有勇气存心让齐君元为难的人。
“我不想回答你为什么,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将会像先前那样绑着你走。而且你也只有跟着我走,才有可能及时得到同尸腐的解药。”
齐君元的话说完,秦笙笙不但没有畏怯,反是很倔傲地冷笑了两声。
“先不要争了,还是听我的,躲到松溶山之后我们再商量。这里的确不能久待,万一铁甲兵沿河追下来,我们就又麻烦了。”范啸天坚持自己的决定,但他心里也清楚,除了王炎霸外,在场的这些人谁都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不,或许连王炎霸也都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范啸天真的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话刚说完,行为和心理最为叛逆的秦笙笙竟然第一个站起身往前面的丛林中走去。跟在秦笙笙后面的有裴盛和唐三娘,然后是王炎霸、哑巴、倪稻花。范啸天转头看了齐君元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齐君元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面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一股非常强烈的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而且现在更多出一种被排除在这个小团体之外的孤独感。眼见着前面那几个人的身影快被密匝的树丛完全掩盖了,齐君元这才轻迈快步追赶上去。
这几个人没能走到松溶山,其实就连刚刚钻入的那片丛林都没有走出去。阻止他们前进的是一只墨羽隼,齐君元不用细看便可以辨别出这是归属于离恨谷的墨羽隼,看着骨瘦毛散,其实机警无比。
墨羽隼是王炎霸带回来的,他躲到一旁的密木丛中解手,结果自己没拉出来先被这鸟儿拉了一头一脸。幸好他边提裤子边擦脸之余,未曾忘记做出“落隼架”的手势,让墨羽隼认出是自家人。墨羽隼除了带给王炎霸满头满脸鸟屎外,还给大家带来一份乱明章。这是一份内容非常明确的乱明章:“二郎主持,引妙音、锐凿、氤氲、飞星,三日内刺唐德。”
齐君元也在旁边扫了一眼那份乱明章,看清内容后心中不禁顿时翻腾起来。乱明章里没有提到他、王炎霸和倪稻花。
王炎霸是范啸天所收不入谷的徒弟,其性质类似一件工具、一个帮手,也就和穷唐的等级差不多,所以乱明章中不将其名号列入是很正常的事情。倪稻花更不可能在其中,恐怕发乱明章的执掌或代主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很奇怪的是其中竟然没有提到他齐君元,是谷中执掌不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同行?还是外派的代主疏忽了自己的存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其中定然有着无意间的误会和计划中的失误。但如果是误会或失误都还不算大问题,最可怕的是有什么人刻意不要他参与此事,那么就是人为的阴谋了。
让一群白标去执行一项公开的刺杀,面对铁甲重兵和众多高手,还有险恶的地势和重重兜爪设置,那不是要让他们白白去牺牲性命嘛。还有,谷里是如何知道他们就在东贤山庄附近的?三日刺成是什么意图?为何在要求和时间上与自己用来威慑的虚言完全相同,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借题发挥?
“不对!”齐君元的话很坚决,挟带的气势不容别人有丝毫辩驳,“这个乱明章有问题,这是明摆着要你们去送死!”
“那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然后在我们送死时再将我们救出来。”秦笙笙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半真半假。
齐君元没有搭理秦笙笙,而是仰头将目光朝远方望去,望向黑暗中的山林,望向山林中的黑暗。
芦荡行
春末的天气已然很是炎热,特别是在淮南一带,此处临江,又多湖泊河道,太阳稍烈一些,水分便快速蒸发,让人感觉远处景象缥缈,近处所见恍惚。而地属淮南的江中洲,是个位处长江中间的泥沙淤积岛,所以受此气候的影响更加明显。
赵匡胤是连夜带人乘船上岛的。几十个人不管是何等身份、职位,一色的轻装劲服,红缨顶范阳毡笠,绑腿麻布靴,唯一的差别是在所携带的武器上,还有他们不同的气势、气质。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防止被别人瞄准并出手暗算他们中的重要目标,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却可以便于相互间辨认和寻找踪迹,免得在混乱时发生误会和失群。
原本都以为一个江中的岛子不会太大,用不了几步就能走遍了。但他们上岛之后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个由江中泥沙淤积而成的岛子面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与南北岸断脱的大平原。岛上没有高起的山头土堆,也没有高大的树木丛林,只有一望无际、茂密如毡的芦苇,以及夹杂在芦苇荡中生长的蒿草。至于在芦苇和蒿草里还有些什么,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赵匡胤还是有所准备的,他也怕此行过于唐突造成误会,导致双方的伤害反而不美。所以上岛之后每行一段便以响箭带拜帖射出,那拜帖上写明他们此行意图为了商谈合作、共谋财路。但已经先后射出有十几支响箭了,岛上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这些箭到底有没有落到“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手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那茫茫芦苇荡中,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箭大概落在了哪里。
岛上的蒿草、芦苇和其他地方并不相同,它们在江水和淤沙的滋养下长得特别高壮。像赵匡胤那样魁伟的身材,依旧是被没顶其中,没有辅助物踮高一人多的身位根本无法冒头远望。
如此茂密高壮的蒿草、芦苇荡子,往往意味着危险的存在。首先它们掩盖了视线,让人无法判断路线,更难以发现其中暗藏的危机。另外,一般长了这些亲水种类植物的地面都非常泥泞湿滑,湿土下还有往年陈留的枯根纠结缠绕,磕绊脚步,行走非常艰难。而那些蒿草和芦苇又无法用来借力扶持,所以稍不小心便会栽倒在泥浆之中。更不用说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还有天然存在的流沙、淤陷、积水坑,一旦踩踏进去又无人及时救助的话,那就只能眼睁睁等待自己慢慢死去。
虽然这些大周的禁军兵将经历过无数次危险和杀戮,但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依旧像失去了眼睛和腿脚,心理的紧张和肢体的消耗很快就会让他们汗流浃背。再加上天气的炎热,芦苇、蒿草又密不透风,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真让人有种关在蒸笼里的感觉。
赵匡胤停住脚步歇了一小会儿,拿汗巾擦了把脸。汗巾上浓浓的汗馊味抹在脸上让他心中很是不舒服,就像有种无望无助的感觉萦绕不去。置身在这个又厚又大的芦草毡子里,如果不能顺利地走出,那么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人的肉体也会像那汗巾一样发出馊臭的味道。
在芦苇荡中察看周围地势的最好方法就是“架更楼”(1),赵匡胤已经记不起让手下“架更楼”的具体次数了,但他却记得每一次察看后汇报的情况。这是因为每一次的汇报内容都完全一样,看得见的只有茫茫的芦苇和蒿草,没有一条道路,没有一处田地和房屋,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其实现在赵匡胤又有察看周围情况的欲望,但他却暗自强行抑制住了这个欲望。再不能让这些守帐亲兵虎卫架更楼远眺近望了,因为他们流露出的眼神中已经包含了太多的恐惧和绝望。这些来自北方的兵将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他们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地理环境。在这样看不见、走不尽的地方,即便满怀的豪气、满身的力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发泄掉这两股气。这就像大力挥舞一把锋利的大砍刀,却无法砍断飘柔的绸纱一般。目前这种状况必须马上解决,如果短时间内再不能走出这片芦荡草毡的话,他们中有些人可能会彻底崩溃掉。
“大人,这样一直往前走恐怕不是办法。地形、气候且不谈,就岛上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意图。如果以为我们是来犯重敌,暗中布下阵局,一举攻袭之下我们只怕连说清来由的机会都没有。”赵匡胤的属下亲军虎卫头领副将张锦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张锦岙原本也是江湖中出身,而且曾经在南平九流侯府当过门客。他不但见识广、技击术高,而且还有双手打飞石的绝招。从后来宋代名将的家世传承上查看,他很可能是水泊梁山好汉没羽箭张清这一脉的先辈。
“布下阵局的确很有可能,我们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好像已经是在对方瓮中。但一举突袭倒不一定,因为我们上岛的也就数十人而已,而且从衣着上根本无法辨别我们是哪方面的。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都是久走江湖的油滚子(江湖代称,是指经历无数、江湖经验丰富的意思。),不会在完全不明情况的状态下就实施袭杀。不过这看不到边的芦苇荡、蒿草丛我们也真的不能久待,必须赶紧找到一条出路;否则等迷了方向,疲累和饥饿就会让我们失去自保的力气,最终束手待毙、任人摆布。这可能也是岛上的人到现在都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此次是来商谈合作事宜的,所以更应该处于一个与对方可抗衡的状态才行,否则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不会相信我们提出的要求和能提供的条件。”赵匡胤的分析入丝入扣,但是光分析是没有用的,这时候更重要的是要拿出一个决定来。显然赵匡胤暂时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现在需要更多的建议。
“要不然我们就此退回去,虽然不知道前路怎么走,但来的时候我沿途做了些记号,循着记号找到上岛的位置应该不难。”张锦岙熟知江湖上谨慎行事的一套,此趟前来江中洲,他全是按江湖道上的行事手法做的。赵匡胤当年入伍行之前就与张锦岙相识,后来招为己用并任其为贴身副将,除了因为他身怀绝技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熟知江湖道中的一套。
“回去也未尝不是办法,但我们已经上岛行走了这么长的距离,我估计就是想退回去也不一定能行。”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赵匡胤还是挥手示意大家往回走。他是一个很会权衡利害关系的人,从不会为了些虚名、面子而固执行事。
事实很快就证明赵匡胤的担心没有错,他们刚回头走出几十步远,芦苇丛中突然升腾起一片淡淡的烟雾。这些绝不是因为水分被太阳照射后蒸发而起的烟雾,而是有人点燃了什么,因为有着很冲、很呛的烟火味儿。
“不好,有人想要放火烧我们。这大草荡子,我们可没地方躲呀!”张锦岙的声音又惊又惨。
“别慌!现在是草木青绿时节,这草荡子烧不起来的。放这烟是想让我们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大家先别乱动,摆‘八珑罩五活蝠’的阵势防守。”赵匡胤很确定地说。
此时以“八珑罩五活蝠”的阵势防守是非常恰当的。这是一个外圈连贯成八面进行防御抵挡,内圈五股运转,并视情况增援外圈八面的阵势。根据洛土山唐陵碑文记载,“八珑罩五活蝠”是唐将郭子仪由八玲珑的五福走马灯悟出所创,是一个可快速变化移动的防御阵势。
不过这次赵匡胤的判断只对了一半:青绿的芦苇蒿草荡子的确是烧不起来的,而后面的一半判断却是错的,因为别人点燃的烟雾虽然很冲、很呛,但始终都是淡淡的。这样的烟雾不是要他们看不清方向,而是要逼迫他们朝着别人设定的方向行走。
就在赵匡胤他们刚刚摆好阵势严密戒备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像是风声,事实上也的确有些风,但这风根本不足以驱散那淡淡的烟雾,反是被很冲、很呛的烟雾赶着走。不过不能驱散烟雾的风却在瞬间驱散了“八罩五活蝠”的阵势,众多能征惯战的兵将组成的防御阵势此时竟然还不如一片淡淡的烟雾强势。
风声是无数轻小翅膀发出的,那是一群马蜂的翅膀。燃起的烟雾是为了驱赶马蜂,而被烟雾驱赶的马蜂会变得狂躁、凶狠。哪怕面对的是挥舞刀剑的强悍兵将,它们一样会无所畏惧地将其当做发泄对象。
赵匡胤的手下有一大半在密集的刺痛中奔逃,而且很快就消失在密绿的芦苇、蒿草中,再无法知道后果如何。靠近赵匡胤身边的十几个最信任的护卫没有动,他们在赵匡胤的指示下趴伏在地,并且快速用地上的泥水涂抹身体的裸露部位。
狂飞的马蜂消失得很快,因为它们将奔逃的那些人当作目标,执着地追赶过去。过了一会儿,烟雾也消散了,这应该是燃烧烟雾的人认为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迅速离开了他们刚才的位置。这是江湖人惯用的狡诈,以逸待劳,快速移动,不与不明实力的对手发生正面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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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代军营中临时搭起的瞭望塔叫更楼,因为除了瞭望还兼带着打更,这也是为了控制瞭望的哨兵不会打盹、偷睡的一种手段。所以军营中将各种临时搭起用作观察的方式都叫架更楼。
第二章 曲水翻天
又见伊
当一切都恢复原来的状态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十几个泥人。这些人一下变得很有土性,一个个茫然呆立,仿佛真是泥捏土塑的。这一场以马蜂为武器的骚扰性攻击,让他们一下丢失了大部分的人,这很难想象。而更严重的问题是,张锦岙此时发现他在来路上留下的记号全没了。
“看来岛上的人不想让我们回去了。”张锦岙的话说得有些无奈、悲凉。
“不但不让回去,而且他们还想赶着我们走,走入他们所希望的点位中。这就像北方的狼群合捕羊群一样。”赵匡胤咬紧了后槽牙,对于眼前这种状况,他的火气也开始压抑不住了,一股豪气由胸中喷薄而出:“但他们错了!我们不是束手待毙的羊,而是一群可以咬死群狼的虎豹。”
面对眼前的困境和别人的侵扰,赵匡胤决定暂停前行,先确定好一些情况并商量出应对办法后再做行动。
“我们现在退不回去也走不进去,要不就就地潜伏下不动,和对手耗性子,逼着他们主动现身来找我们。”张锦岙所说也算是个办法。
“这是没办法时才用的招,现在还不至于这么做。刚才马蜂袭击的意图是要将我们往那边驱赶,你先去察看下那个方向的地势特征。”
听了赵匡胤的吩咐,张锦岱赶紧带两个人往那方向奔过去。过了没多久,三人又快速跑了回来。
“大人,那边的地势环境和我们刚才所走过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仍是茫茫的芦苇、蒿草。”
“不,有区别!”赵匡胤低头看了那三人的硬底藤帮快靴后说道,“你们看,我们的脚上都是湿糊的泥浆,而你们三人靴帮上却有块状黏土,这说明那边的地势比这边干。此地到处是不见边际的芦苇荡,没有参照点无法看出地势高低的变化。但自然之中,就算再平坦的地面都是有高低起伏的,而且这种高低起伏是可以人为掩盖的。比如专门在高处栽种矮苇矮草,在低处栽种高苇高草。那么在没有参照无法辨别的情况下遮盖下面,真实的地面高低差距其实会更大。”
“对了,我刚才大概看了下此地的芦苇,应该不下四五个品种。按照每个品种的生长特点,它们正常高度的差距最大可达到一马背高(1)。但我们几次搭更楼察看到的芦苇荡都是差不多高,根本没有参差不齐的现象。这样看来肯定是地面有很难觉察的起伏,而芦苇也并非完全野生,有些位置是人为调整过的。”张锦岙的发现肯定了赵匡胤的说法。
“不,还不止。如果高的芦苇是长在浅水边,达到半水深,那么最大水深处与高处的差距会更大。”赵匡胤想到了更深一层。
“等等!我想想,让我想想!”张锦岱突然在脑海中捕捉到了什么。“马背高再加上水深,这位置如果是沟道的话,足以通过二十弓(2)的船只。点检大人,我们可能一开始就没走对路,岛上芦苇、蒿草的掩盖中或许有与大江相连的活水道。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马进出江中洲根本就不用自己步行,而是乘船走的水道。”
“没错,刚才我们一路泥泞、举步维艰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那样的路根本就不像是人走的。所以岛上肯定有连接扬子江的行船水路,而且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舵应该就在这水路旁边。这样他们才能缘水而据、入草即遁、进退自如。”赵匡胤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张锦岙:“那刚才的马蜂是在将我们往远离水道的方向逼迫。”
赵匡胤:“也是在往芦苇蒿草荡的深处驱赶。他们的意图仍是要我们自己耗尽体力和心力。”
张锦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下一步也简单了,只需往相的反方向走,找到暗藏的水路,然后沿水路找到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舵所在。”
赵匡胤有种担心:“理儿是不错,问题是别人让不让你走上正确的方向。”
现在这十几个人虽然都涂抹得像泥塑一样,但这只能用来应对马蜂的攻击,要想作为掩身物绝不可能。更何况在春季翠嫩的青苇绿蒿的映衬下,这样灰黄的一群人反而更为显眼,别人不用费太大劲就能监视到他们的存在。
赵匡胤的担心很快成为事实,但这次对方没有燃烟驱动马蜂,也没有采用其他招法驱赶,只任由他们朝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行走。因为有一种兵法叫欲擒故纵,有一种失策叫自投罗网。就在赵匡胤这十几个人行进的前方有一个特定的区域,这也正是别人希望他们进入的区域。
刚走进这个区域范围时,赵匡胤他们都稍稍松了口气,因为这里的芦苇、蒿草明显变得稀疏了,由漫无边际的密匝草毡变成了许多小块的组合。这些块状就像是专门用来种植芦苇的田地,只是大小不一,形状也不太规则。块状之间被不算狭窄的空隙分隔着。这些空隙就像田埂一样,不过没有高起反而低落,而且这些没有长芦苇的沙泥面上还覆盖着半指深的积水。与前面走过的地面相比,这里的积水虽然变多变深了,但没有那么泥泞、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