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刘家寨一夜安然无事,这依旧是在赵匡胤的预料之中。但是当他早起想要再次启程时,却发现周围的情形不对了。有人竟然趁着天黑在营外布设下了兜子,将出路彻底堵死,这是赵匡胤怎么都未曾料算到的。

虽然夜间布兜未能觉察,但赵匡胤并不惊慌。在他看来,暗夜之中难辨细节,不会布下什么细致的兜子。另外,这一夜整个军营中的人都未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常响动,由此推断,外面所布兜子中没有设置什么固定的、重型的狠爪子。很大可能就是一些浮面儿(兜相的遮掩物)加人爪子,否则不会这么悄无声息。

但是当赵匡胤看到营外的设置后,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看到的情景告诉他,他只猜对了一半,就是外面兜子确实用的是浮面儿。但是猜对的这一半对他没有任何意义,而没有猜对的一半却可以让他寸步难行。

在正对军营营门的半圆范围内,放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草垛、草把。这就难怪了,黑夜之中也就只有搬运这些草垛、草把才不会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堆放这些草垛、草把也不用太过细致到位。

这些草垛、草把就是赵匡胤猜对的一半,平时像这样没用的东西的确是用来做兜子浮面儿的材料。而赵匡胤没猜对的一半,是今天这些草垛、草把构成了一个杀气无限、凶相重重的杀兜,往里看影影绰绰,往远看雾气昭昭。

让赵匡胤心中真正惊寒的是这个杀兜的兜相他竟然完全辨别不出,更无从知晓它的兜理。整个兜形看着仿佛是有九星八门的方位在,但又好像混入了二十八宿位。而且这些位置都是乱向的,并未按规矩排布。赵匡胤脑中搜刮几遍,最后只能沮丧地承认这是他从未见识过、也未听说过的布局,未见兜相、不辨兜理,就根本没有破兜的可能,也不具备闯兜的条件。就算手下人马很强悍,强冲之下只会是自寻死路。所以赵匡胤马上转向思考,立刻带人往军营后面走。他这是想拆开围栅从其他方向逃出。

但是在军营中转了一圈后他发现,军营外的兜子已经是将东、南两个方向堵死,而北面紧靠的是黑松林,西面倚靠光石坡。这两个方向本身就极为险要,如果再设置下杀兜的话,那比从正面营门冲出还要凶险。

“设兜的刺客已经将平坦的出路堵住,这两个凶险的方向又岂会不布下设施。虽然现在打眼看看不出什么来,但眼下这种形势下,越看不出就越是藏有鬼魅伎俩。而且对手将正对大门处的兜子做得无比凶悍,很有可能是故意所为。以此来威吓逼迫自己带人从另两面遁走,这样就正好落入他们更为巧妙的杀兜。”赵匡胤的思考缜密老到,这是走江湖才能积累起来的经验。

“肯定是这样!”赵匡胤很确定自己的推论。“对手设兜刺杀于我,如若我不进兜,他们所设杀兜再神奇、绝妙都是枉然。而我静心待在军营之中,让士卒、护卫在各处组阵守护,他们要想进来杀我也只会是自赴死路。所以我不用急,就躲在刘总寨中和外面的刺客、杀手比比耐心。刺行中一般的规矩,如果被刺标看破刺局,他们便会认为此刺局失败,马上退走。我坚守刘总寨不出,也就是告诉他们我看破了刺局。这样不出两天,外面的刺客肯定会自行撤走。”

赵匡胤已然知道杀兜凶险便绝不会以命试险,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虽然刘总寨这种小军营之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传信、告警手段,信件、令箭都是由专门的信兵传递,要想从围困中传出救援信件不大可能。但是此地却并非极度偏僻,经常会有路人和乡民经过。而一旦有人路过这里发现刘总寨被围而将消息传出,或者附近的县衙发现刘总寨兵营久无讯息派遣人手过来探查,那样只会对这些刺客不利。所以相持之局看似不分上下,但实际上外面的杀手、刺客的危险程度和心理负担都要比赵匡胤要大。赵匡胤可以在寨子里安心睡觉以逸待劳,但刺客则必须时刻注意形式变化,提防刺标外援。

赵匡胤知道自己被困是在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候,但日头还未曾过房顶时他就又很坚定地决定留下来。留下来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有利的办法,眼下耐心周旋已经成为唯一可用来对抗的招数。

两天过去了,营外的兜子没有撤。非但没有撤,在靠近营门的位置又多出了一道兜子。这个兜子用的材料是百十根竹子,很新鲜的竹子,不高也不粗。但却是取了竹子的竹冠,连枝带叶,蓬展开很大的范围。这些竹子很杂乱地插在地上,东倒西歪的,看上去没有一点规律。

这次赵匡胤没用什么心思就看出来了,新增加的兜子确实不含任何玄理阵形,就如同一个很疏散的栅栏。但是这栅栏却不是随便可以闯过的,因为它的厉害之处不在兜形的兜理上,而是在那些竹枝的附着物上。

几乎所有的竹枝上都有硬壳的虫蛹,颜色也是青绿色的。这些虫蛹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会以为是竹节或竹瘤。赵匡胤见过的虫蛹有许多,但这一种绿色虫蛹他真的是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有一次和赵匡义所拜的一斧之师闲聊江湖异事时,那一斧之师曾提到过一种“竹浆虫”。这虫子成蛹之后便将卵下在蛹附着的竹管中,并且一直守护有卵的竹管直到枯死。但在未枯死之前,一旦有轻微的外力触碰竹枝,竹浆虫便会破蛹而出。出来后立刻身体爆裂,化作一团血肉浆汁四溅开来。这种浆汁含有剧烈的毒腐特质,沾肉即腐,腐后则毒随血行。除非当机立断切肢割肉,否则必死无疑。

赵匡胤估算了一下,即便动用军营中全部的兵卒再加上自己所带的侍卫,要从这些竹枝中闯过,非得死伤一半以上才行。

但是现在这兜子具有再厉害的杀伤力都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赵匡胤并不着急闯出来。他坚定地按原定计划进行,与对方比耐心,让对手知难而退,或者等到附近州县官衙发现此处情形前来救援。

过了第四天,外面的刺客杀手仍是未退。而且就在这天他们又明目张胆地再下一记杀兜,这一次的杀兜叫“板鹞下蛋”。

板鹞是一种最常见的平板型的风筝,它的特别之处是可以在上面装挂一个或数个哨口,这样风筝放飞升空后就会发出洪亮的哨音。但是此处刺客所用板鹞上是不会装挂哨口的,他们在原来装哨口的位置挂了一些黑乎乎的圆疙瘩。黑圆疙瘩的大小倒是和哨口很相似,但从板鹞飞起的高度来看,重量明显要多出很多。

板鹞摇摇晃晃借助风势朝军营飞去,张锦岱站在瞭楼上一直注意着这怪异的风筝。等风筝已经差不多到达军营上方,张锦岱看清风筝上装挂的黑圆疙瘩了。于是他想都没想,连声高呼:“快躲!快往房里躲!”。呼叫的同时,张锦岱自己直接越过木栏纵身跳下瞭楼,脚步刚站稳便连续几个大幅度的纵跃直往赵匡胤房中冲去。

赵匡胤听到外面的动静刚想要走出房门看是怎么回事,就被冲入的张锦岱一把推了回来。进来后张锦岱立刻将身后的厚木门关上并顶住,人还未离开大门便听到外面一声爆响。爆响之后,周围又是一阵暴雨击打荷叶般的声响。

整个房屋连连晃动,大门差点被一股大力掀开。而紧接着的暴雨击打荷叶般的声响更加可怕,就像许多刀凿一起砍插在门上,感觉那厚木门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飞尘夹杂着烟雾从门缝中、从门槛空隙中窜了进来,涌起的烟尘团仿佛是穿门而入的鬼怪。

爆响的余音未消,房子外面已经是惨叫声、呼唤声此起彼伏。另外,还有连续不停的咳嗽声,那应该是烟火味道和扬起的尘土太过浓重,把那些还能喘息的人呛得差点就喘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张锦岱很小心地打开房门。此时外面的烟雾和飞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房前平地上刚刚出现的一个小凹坑,凹坑的周围有火燎的痕迹。就由这小凹坑看,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环视周围,看许多倒地乱滚或静卧呻吟的兵卒、侍卫,便可知这杀器的威力是何等厉害。

“伤他们的是这些钉子吗?”赵匡胤问一句。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房间的厚木门上,那两扇门现在就如同一个刺猬,插满了一种异形双头钢钉。这种双头钢钉中间有荸荠座,两边的钉身宽根、尖头、双开刃,形状就像直刃三角短刺。像这样的双头钉发射出来后是旋转飞行的,可划、可刺、可砸、可钻。

“是的,这是南平九流侯府的‘平地火雷铁横雨’。”张锦岱回答道。赵匡胤听到回答微微点头,表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其实此刻的他真的被惊住了,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上直窜到胸中,并且久久徘徊难以消解。这是何等凶悍、霸道的一次攻击呀!如果不是张锦岱及时阻挡,自己一旦迈出房门,那么这条命恐怕真就要丢在这里了。

雷横雨

“‘平地火雷铁横雨’是将旋飞双头钉依次整齐地摆列成团状,草绳半扎半嵌固定,外罩软套成形。再以硝药为团心,撞擦火镰为引信。‘平地火雷铁横雨’从高处落地时火镰撞击冒出火星点燃硝药爆开,将双头钉射出攻击目标。”张锦岱对这杀器很熟悉,因为他年轻时闯荡江湖,曾在九流侯府当过一阵门客。

“听你说起来像是很简单,却没想到威力如此强大。”赵匡胤发出一声感慨。

“不不,我这说法只是泛泛而论,其实这东西制作起来非常复杂,特别是以撞擦火镰为引信的部分。据说至今都没有妥善的技法保证制作好的‘平地火雷铁横雨’每只都能炸开,五六个中能有一个成功就已经非常不易。刚才我见那只风筝上挂有七八个,单线风筝控制的机栝应该是将七八个一起扔下来才对。但最终好像只爆开了一个。”

这时周围烟尘已经完全散去,只需稍稍刻意寻找下,就能看到滚落在不远处的其他黑圆疙瘩。

“真的是好几个一起落下的,幸亏这玩意儿不是很灵,否则这么多一起爆了的话,那扇门能否挡住真是个问题。”到此刻赵匡胤心中的寒意犹自未消。“你刚才说这杀器是南平九流侯府的,难不成他们也会为几百两金子冒险到此地来刺杀我吗?”

“应该不会,也许他们同样贪图金子,但怎么都不敢得罪大周,权衡之下是绝不会做这傻事的。但是九流侯府限人不限器,他们制作的杀器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张锦岱说的一点没错,刚刚刺客施放的“平地火雷铁横雨”真就是从九流侯府买来的。

南平九流侯府是个性质极为微妙的组织,由南平王高保勖的妻哥九流侯胡过栋执掌。胡过栋原先是在民间杂耍卖艺为生,后为求家中发达自己阉割了要入大周皇宫做太监。但是未能被大周皇宫收用,于是便混到了荆州南平王府中。后来他将自己的妹妹献给南平王,这才得了个九流侯的名号,并专门执掌九流侯府的一切事宜。知道内情的人透露,胡过栋的妹妹其实是从呼壶里买来的替钗。

九流侯府是南平官家机构,和刺行应该不搭界,可它所做的事情却和刺行相差无几。南平是个挤在各大国中间的小国,周旋于各大国之间与谁都相好无怨。由于几个大国都信任他,所以一旦有什么不能自己出手处理的事情时,便会委托南平的九流侯府来做。这些事情包括刺杀、窃密,等等。而九流侯府为了能更好地做好那些大国委托的事情,所以不断招募江湖奇异人才,研制各种奇绝武器。而研制出的武器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也都会卖给其他大国和江湖组织使用。这样做除了要讨好那些大国,再有也是为了印证研制出的那些武器效果到底如何。所以总的来说,九流侯府应该相当于现在的刺杀组织、间谍机构、军火制造贩卖商的一个组合。也正是因为如此,几个大国都有不少秘密和把柄落在南平王手上,这才能使得这样一个小国被众强环伺犹能不灭。

“九流侯府限人不限器的规矩我知道,但这规矩也不是死的。如果是某一国家出面的话,他们还是会派人行刺局的。另外,不限器之说也是要看什么杀器的,有些绝妙的杀器怕制作技艺被偷学,就算卖出也必须由他们自己人布设施放。这其实已经是属于被雇行杀,只是单做爪不管兜而已。”赵匡胤身为大周殿前都点检,好多机密大事都是亲自操作或参与的,所以没少和南平九流侯府打交道,对他们的底子摸得非常清楚。甚至有些隐秘的真相就连在九流侯府做过门客的张锦岱都不知道。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外面设刺局的是九流侯府的高手?而且是由其他国家雇佣前来的?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张锦岱不是有些不相信,而是非常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出三策挽大周面临的困境,还定下后手策略在万不得已时对蜀国边界官员进行刺杀,然后又亲往江中洲,打开南唐和大周间的私道。这些讯息如若传出,南唐、蜀国都有刺杀我的可能。之前我少想了一步,总觉得是朝中与我作对的几个肖小不惜重金阻我回京要我性命。但现在想来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花费,只需将我的所说所为透露出去,自会有人替他们来做这些事情。”赵匡胤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前几场刺局应该是真真假假故意让我放松警觉的。你看看外面堵住出路的两只兜子,再加上这么厉害的‘平地火雷铁横雨’,他们这是想逼我拆栅栏从黑松林或光石坡逃出。由此可知那两个方向有比这三个刺局更加厉害的兜爪在等着我,这样的实力岂是前几天那些刺行的三四流角色可比的。世上除了九流侯府外,当然还有其他顶级的刺行门派有此气势和实力。但除了被某个国家委托了的九流侯府外,又有哪个顶级的刺行门派有刺杀我的理由?”

张锦岱也越来越觉得赵匡胤的分析非常正确,但是分析推断都只是看到的现象,始终都没有一个可靠的证据来证明困住自己这些人的就是九流侯府干的。

“大人刚才说得没错,据我所知九流侯府卖杀器确实不是很随意的,最多只给配足一杀和再杀的数量。类似‘平地火雷铁横雨’这种杀器,一次卖出的总数不会超过二十个,而其中能爆的也就两三个。这主要是怕人家买回去后不用在刺局上,而是拆解后将其中的制作技巧参悟透。刚才营外刺客只施放了一只板鹞的‘平地火雷铁横雨’,而没有几个板鹞同放,说明他们手中‘平地火雷铁横雨’的数量最多只够一杀或再杀。从这一点来判断,我觉得他们不会是九流侯府的人。”

赵匡胤琢磨一下,觉得张锦岱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就在他思忖之时,周围的呻吟、痛苦声突然间变成了惊慌、恐惧的喊声。

“又来了!”“不好了,快躲一躲!”“这么多,娘啊!这下死定了!”

赵匡胤猛然抬头望去,远远看到有五六只板鹞一起朝军营飞来。

汴京城中,皇殿之上,柴世宗坐在龙案前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雕。他的眼睛始终盯在龙案之上,但目光散乱,无法知道他到底是在看哪一份奏折。

龙案上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很整齐,是柴荣亲自一份份排放好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些奏折他已经仔细阅读过好几遍了,但每读一遍便多出一份忧虑,一份焦急。

这些折子大部分是关于市场粮盐价格飞涨和军中因粮饷短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新呈上的北汉、辽国在边界挑衅的军报。应该是那两国已经获知大周现在的困境,所以再次蠢蠢欲动想乘人之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两条虫子还没死。

除此之外还有渭南道传来的疫报,说发现一种在牲畜间快速传播的奇怪的疫病,病因无从查出,且病发之后无药可治。现虽然大量屠杀得病牲畜并掩埋,却只能暂缓传播速度。为了不加剧粮盐紧缺的恐慌,此疫情一直封闭。但封闭之举不可能长久,而且牲畜畜牧关系到工部、户部、兵部多个方面,所以拜请朝廷尽快拿出处置主张。

龙案前站以范质为首的一众大臣,这些人已经以低头弓背的姿势站了很久很久,体质差些的已经腰背酸痛、双腿发抖、头冒冷汗了。但即便如此仍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不慎惊动了龙案后的“石雕”。因为这“石雕”随时都会变成一条怒龙,一条会喷火的怒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雕”终于长长地叹出口气。这让下面那一帮已经快站不住的人偷偷松了口气,因为叹气毕竟是要好过喷火的。

“赵点检到现在还未能回京?”柴荣轻声问道。

范质赶紧回道:“还未曾,不过我已经吩咐过外城守护营和长亭驿站。一旦发现赵大人到了,哪怕是半夜,也立刻让他直接入宫觐见皇上。”

世宗点点头,范质做得不可谓不周到,他这已经相当于是让人在东京城外十几里的地方等候着,就差派人往赵匡胤可能回来的方向迎过去了。

“金龙御牌发出已经有些时日了,赵点检莫非路上遇到什么异常情况了。”柴世宗既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和范质商议。

“我也觉得奇怪。之前听说九重将军是在江都一带囤粮,那金龙御牌送到江都的时间,再加上赵点检回京的时间,赶得快的话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该到了。莫非是在江都未曾找到九重将军,或者是回京路上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了?”范质回道。

柴荣又轻叹一口气,现在不管赵匡胤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觉得蹊跷才多此一问的。目前的情形已经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各地佛寺的监控情况如何?”柴荣又问。

兵部卫戎戍道指挥使李重进赶紧近前一步:“皇上,那些寺庙僧院可能已经听到什么风声。虽然兵部已经发信各州县驻军监视属地范围内的寺庙僧院,却苦于无任何理由阻止他们继续转移财务。”

“不能静心研佛,搜听凡世途说,但有涉财物之事便尽心维护、不舍分厘。我看他们并非什么真正侍佛之人,只是借佛之名敛取财物。如此这般还不如借机断了此道,免得天下人久被欺薄。”柴荣说话时轻轻拍了下龙案,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吓得一帮大臣打个哆嗦。

“皇上的意思是……”李重进欲问又止。

柴荣没有说话,又是沉默许久,目光也重新回到那些奏折上。而众大臣也只得再次配合这样的静默,强自坚持着自己疲惫、忐忑的状态。

不过这一次的静默很快就被打破了,柴荣只凝固了一小会儿便断然站起身来,同时龙袍袍袖一挥,将龙案上摊开排摆的那些奏折全扫落地上,然后面色凝重、目光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来。虽然只几个字,虽然是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但众大臣听来便如晨钟震聧。

“拟旨,灭佛取财。”

急离蜀

萧俨从申道人那里获悉字画所含的重大内情之后一直心惊肉跳,心中再无一刻能安稳下来。他想得很多也很乱,首先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真相必须尽早告知皇上或韩熙载,让他们加以防范,以免心存叵测者再用类似手段或其他手段暗下杀手。但是这个秘密又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万一此事泄露出去被背后操纵者知晓,那么能否将真相传回就很难说了。所以传递的方法必须可靠,而且最好是由自己亲自回去汇报,这样一则是稳妥详尽,再则可以全数算作自己的功劳。不过这样重大的真相他又不敢独藏于胸,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个真相就有可能再次成为不解之谜。而心存叵测者便无法阻止,再有什么毒计恶招就很有可能得逞。

思前想后,萧俨最终决定将这件事情告诉给顾子敬知道,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萧俨在心理上已经承受不了了,心中藏着一个天大的真相要是没有人和他分担的话,他怕自己会得下癔狂之症。另外,他也想过,皇上让顾子敬与自己一同出使蜀国,说不定他早已多少知道些关于字画的事情。而且顾子敬是鬼党中人,皇上的心腹,即便他不清楚字画的事情,但将可怕真相、严重后果告诉他后,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真相传递回去。

当萧俨将事情的经过和最终结论对顾子敬说完后,那顾子敬的脸显得十分的苦涩而无奈。这一刻他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迫担上了一份危险,眼下关键的事情不是如何将这真相传回去,而是如何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试想,一幅如此诡秘的杀人字画,一个针对皇上的刺杀手法,一个已经对皇上造成伤害的恶毒计划,这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吗?找到这样的字画,通过什么渠道送进宫中,而且还要有机会挂在元宗经常出入的地方。能做到这几件事情的人的地位、势力绝对非同小可,而且这人要么就在元宗身边,要么就是他的心腹眼线在元宗身边。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字画被韩熙载从宫中拿走那人又岂会不知道,其后字画委托给萧俨带到蜀国找无脸神仙求解的事情估计也难逃他的耳目。所以为了自己不会暴露,为了以后能再次对元宗下手,那人肯定会千方百计阻止字画中的秘密被解出。而一旦真相被破解出来后,接下来的雷霆手段便是对所有知情人下手灭口。

“你通过申道人求无脸神仙求解之事还有什么人知道吗?”顾子敬问道。

“没有了,蜀宫里的总管大太监明公公虽然拿帖子引见我认识了申道人,却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那申道人也非常小心,得到解语之后将我引到青羊观进行了交接。”

“申道人的做法是将祸事嫁接给了青羊观。如若有人要下手灭了知情人,那么就找不到他头上了,而是抓住你和青羊观的道人。而现在你把我也牵扯了进来。”顾子敬叹口气说道。

“扯不扯你都脱不了干系。虽然我是特使你为随行,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甚至会认为求解字画才是你真正随行的目的,估计你更有可能被当作灭口的第一目标。”萧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连顾子敬自己都觉得没有半点可反驳的地方。

“如此看来,我们只有赶紧离开成都,日夜兼程往回赶。抢在别人设局灭口之前回到金陵,将真相传达给皇上。只有那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你我才能安全。”顾子敬心中也开始焦虑起来。

“行,这两天里我找机会与蜀皇拜辞一下便立刻离开,出使行文的回复也不要了。反正南唐来的使者不止我一个。”

顾子敬眉头微微一皱:“萧大人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哦,顾大人不要误会,我丝毫没有揶揄你的意思。既然顾大人被牵扯进来了,那另一件事情我也该如实相告。今天我在蜀国皇殿进见孟昶时,听殿外宣报有南唐使者求见,然后孟昶便匆匆退朝。我当时觉得是我国又有更重要的密使遣来,孟昶到后殿私下另行召见了。但是后来在我出蜀宫时恰好见到一人在高手的护卫下往申道人解玄馆的方向走去。我随从中有认识那人的,说是我南唐太子府上的德总管。”

“德总管?!太子李弘冀?!”顾子敬很是惊讶。

萧俨肯定地点点头。

顾子敬眼珠转了几转,随即惊讶变成了惊恐:“不能再等什么机会拜辞蜀皇了。连夜收拾,明天就走!”

萧俨和顾子敬是第二天下午匆匆忙忙离开成都的。萧俨在上午早朝之后到毋昭裔府中告辞作别,未再求见孟昶。只拜请毋昭裔转达他们对蜀皇的敬意和歉意。

毋昭裔对南唐特使的这种做法很是疑惑,因为他们此次出使行文尚未得到孟昶批复,回去之后怎么向元宗李璟交代?虽然他们在皇殿之上受到些责难,但都未曾超出礼数。萧俨是常做外使的官场老手,其胸襟腹度不会因为那番舌战不顾大局愤而离去。何况,那番唇枪舌剑中他并未落了下风啊。难道……难道殿上所指大周使者被刺之事真是戳中他们的要害了?

但不管如何怀疑,毋昭裔都不便强留南唐特使。其实即便握有南唐刺杀大周使者的真凭实据,他也没理由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这事情和他蜀国不搭界,只是事情发生在蜀国境内,最多是保护不周。再说蜀国也有官员受此连累而殒命的,说起来自己这边也是受害者。不过真要是拿到什么证据的话,倒是可以将蜀国开脱出来,然后作为第三方静观大周和南唐对仗,取渔翁之利。现在南唐特使突然匆忙离开,虽非证据却是留了话柄。以此证实大周使者的猜测正确也好,以此推脱蜀国的干系也好,总之是对蜀国有利的。可免了两国使者在蜀皇面前纠缠不清,省了这理不清、断不了的官司。

所以毋昭裔很热情地挽留,很客气地送行,并调兵马一路护送出境。从他的层面上而言已经是做到了妥当。

而这一次南唐使队并未像来时那样借道南汉与楚地交界路径回南唐,而是往北走,出蜀境后穿南平而过进入南唐。这走法是顾子敬做出的决定,却是神眼卜福极力推荐的主意。

卜福获知他们匆匆离开成都市是因为有人会对大唐使队不利,所以当即建议不从原路回去。但南唐与楚地不睦,借道楚地虽最为快捷但安全难保。另外,楚地可能因为怕南唐特使窥到其腹地城镇设置,很有可能拒绝借道。所以相比之下往北过南平应该是一条既安全又快捷的道路。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看似非常明智,其实却是犯了很大的错误。获取了很重要的真相,并且想要将这真相带回南唐,肯定会选择一条安全、快捷的道路往回赶,这对于有些风险意识的人都会想到:如果想阻止他们带回秘密的人已经确定萧俨、顾子敬获取到字画真相,那么肯定也会想到南唐使队会借道南平,可以在这路径上选择合适地点决心阻袭。如果阻止他们的人还未曾确定他们是否获取到字画真相,那只需在这条道路上等候,一旦看到他们确实是选择的这条道路,也就相当于证明他们已经获取到字画真相的事实。所以不管如何,只要是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必定会成为别人的目标。

南唐使队离开的第二天,大周特使王策、赵普要求进见孟昶,讨行文批复回转大周。

上次召见大周特使时孟昶已经弄清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误会蜀国屯兵运粮至周、蜀边界,怀疑蜀国要借大周内困之际对其不利;二是要求蜀国能加大边境交易,提供给大周平价的粮盐和其他物资。

对于这两件事情孟昶觉得自己说太多都没用,消除误会的最好办法是让大周特使在回国途中自己到边界州府去看一看。至于第二件事情,对己有利,对大周有利,又符合自己盟友李弘冀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所以孟昶也不挽留王策、赵普,而且亲自主持皇宴为他们送行。双方推杯换盏甚是欢愉,一直都未曾再提蜀国境内遇刺之事。

翌日,毋昭裔替孟昶送王策、赵普至十里长亭。离别酒席上赵普才再次提及南唐特使匆忙离去以及他们遇刺之事。

毋昭裔其实早就想好了所有说辞,婉转圆滑地将蜀国置身事外。但至于刺客是否南唐所派他也不下定论,只是将所有疑点、可能都交给赵普他们,让他们自行推断。

赵普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强调了一点,而强调的这一点硬生生是将蜀国又拉入是非之中。

“之前我们已经说过,如若刺杀我们的刺客是南唐所遣,那么他们以蜀人之形、借蜀国之地下此杀手,其目的恐怕不是要了我们性命那么简单。这是要嫁罪蜀国,离间你我之盟。而南唐则可以趁隙拉拢,不是联我大周对付你蜀国,便是联你蜀国对付我大周。此叵测心计蜀皇一定要明察、明断才是。”

毋昭裔微微点头,赵普所说不无道理。南唐使队此次来到成都后上蹦下跳,乱转乱钻,民间、官家都在他们的探访范围内,种种表现的确像是存有类似意图。再有,不管大周还是南唐,都在暗中与蜀国争夺那个神秘的宝藏。而最近消息是说这宝藏就在蜀国境内,南唐使者在成都到处钻营是否和此事也有关系?如此看来此后与南唐间的来往还真的需要处处留意、步步小心。

时不待

南平与西蜀交界的烟重津,地势险要,地形复杂多样。有山有壑、有水有林,朝云晚雾、光影闪绰,是个乱得人眼也乱得人心的地界。

此刻齐君元便站烟重津的一处坡顶上,他的心里也真就像这山水林木一样杂乱不堪。

呼壶里收到的露芒笺上让齐君元主事行烟重津的刺局,对此他非但没有感到一点疑惑,反是释怀了许多。这说明离恨谷中一直都关注着他的存在,也一直在利用着他的价值。之前长时间不得指令、不见代主的惶恐一扫而光。另外,他在瀖洲刺杀顾子敬失手,然后因为护送秦笙笙没能再杀。而这次刺活的刺标中就有顾子敬在,所以安排他主事也在情理之中。再有,其他几个高手虽然技艺高强,江湖经验却比较欠缺,对官家护卫的保护方式也不够了解。让他们主持布设如此大型的刺局会比较勉强,相比之下他齐君元应该算是最合适人选,这一点说明了离恨谷对情况的了解以及发出指令者的睿智。

本来齐君元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哪怕是以尾随、旁观的方式来寻找谜底,也再不和这几个人混在一起。但是现在离恨谷中一份正式的露芒笺还是将他和这些摸不到底的人拴在了一处,这不能不让他在释怀的同时又平添了很多的疑问。都说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来掩饰,他感觉自己现在面临的似乎就是这种情况。

比如说裴盛和唐三娘的突然出现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事情。听他们自己说本来是要跟着一起去追踪唐德,找到上德塬被擒的那些人,然后将倪大丫解救出来,将之前所接乱明章上的任务完成了。但是才追出半天路程就又突然接到乱明章,让他们去呼壶里会合。按理说这解释也没什么破绽,范啸天就是去找倪大丫的,而倪稻花和哑巴也是想着要把上德塬的人救出来,所以另外安排他们两个任务也算正常。

还有哑巴本来就是跟随齐君元这一路的,为何不将哑巴调过来,反是将他们两个有活未了的给调了过来?难道发出这指令的人知道哑巴和倪稻花暗生情愫,单单放他一人去帮助稻花解救上德塬的人?

再有,他们稍晚一些到达呼壶里,并没有卖玩器的引导,又是凭借什么直接就找到楼凤山的竹林居所的?

除了裴盛、唐三娘,还有王炎霸,本来只说是个不属于离恨谷的再收弟子,可突然间又变成了主事。而且即便已经知道他这么多底儿了,他依旧没告诉大家自己到底在离恨谷中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身份。这个人就像他自己做下的虚境幻象,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隐瞒着的秘密。

而其他人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隐瞒着?这一点齐君元立刻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有!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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