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疑问很多,但都不是一个刺客应该深究的。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最重要的是将委派的刺活完成,不择手段、不惜生命去完成。所以现在齐君元最应该做的就是放下了一切杂念,开始又一次环境查勘,找到最佳的刺杀点,设计成功概率最大的刺局。

齐君元没有想到烟重津是个如此复杂的地界,以至于复杂得处处都是可布刺局的好位置。但是复杂的环境往往是个双刃剑,对刺杀有利的环境,往往也是刺客很难逃脱的环境。

这一趟已经是齐君元第四次走过烟重津崎岖起伏的山道,他自己估量这应该也是最后一趟走过。

接到露芒笺之后一路紧赶慢赶,他们一行终于是赶在萧俨、顾子敬的南唐使队之前到达烟重津。但是留给他们勘地形、布刺局的时间已经不多,从官家驿站打听来的消息说,南唐使队再有两天就要入南平界,而进入南平后首先经过的就是烟重津。而要想在众多高手、侍卫、兵卒组成的大队护卫人马中杀死两个目标,是需要布设一个大型的刺局的,而大型的刺局需要充足的时间期准备。

时间仓促,护卫严密,对手势大。齐君元心中很清楚这一趟刺活的难度,否则露芒笺不会让他带领六个高手一同来行此刺局。这是他在离恨谷中从未做过也从未见过的一个大活儿,所以心中一分把握都没有。

情况的确如此,萧俨和顾子敬这次是作为南唐使者出使蜀国的,而且要途经不止一个国家,路途上的凶徒草寇不能不防。另外,顾子敬几个月前刚刚在瀖州遭遇刺杀,防止再杀、三杀的弦还没有松。所以他们此行的防护方式会是非常严密的,防护的实力肯定也会非常强大。

使队中人多势众是肯定的,估计除了他们自带的护卫外,所经过的国家也会派当地驻军保护,否则在他们的辖区出事很难解释清楚。而人多还在其次,更严重的问题是高手众多。众多高手中可能还有神眼卜福,或者像他那样最善于辨相窥隙的人物。所以要想刺局能够成功,怎样利用地势、地形布设一个完美的兜子便成了关键。

就是这个关键难住了齐君元,不是因为环境复杂,也不是因为目标防护强悍,而是因为他根本静不下心,凝不了神。这也难怪,因为他的心中有很多疑问,而且如此之多、如此之怪的疑问都是来自自己的组织和同伴,这是他从来未曾遇到过的现象。现在要他带着这么一帮有着疑问的人去做刺活,心中没有些起伏、忐忑是绝不可能的。虽然之前进行了三次勘察,他脑子里却仍是一团糨糊,根本不曾有一个兜形的概念出来。而现在应该是最后一次实地勘察的机会,再没有时间了。

头顶上大太阳晒着,附近没有其他人。不过没有人并不都意味着安静,难得停一下的鸟叫和一直不停的蝉鸣喧嚣着,配合着火辣的大太阳一起往人心中填塞烦躁。

齐君元克制着心中的烦躁,努力集中思想,缓缓地踱步,走过石阶,转过坡坳,穿过树林……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构思。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太热了还是他心中太过焦急,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沿面颊流下、从发梢上滴下。

四次勘察齐君元都是选择在巳时到未时这段时间里,也就是现在的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因为这段时间光照充足,可以发现更多的细节,找到更多可利用的条件。另外,烟重津这地界环境复杂、地势多变,南唐使队为了安全通过,应该也是选择在这段时间才对。

又一次将烟重津这片地界走了一遍,齐君元站定脚步,然后缓缓回身。身后站了另外几个人,除了卖玩器的六指其他人全都在。而六指昨晚就已经赶到蜀国和南平的交界关卡去打探南唐使队的情况了。

看着那几个人期待的表情,齐君元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这已经是最后一趟勘察了,接下来必须开始进入布设流程。明天南唐使队就要通过了,再不布局就来不及了。

“此范围内道路所经过的地方有高矮坡九个,五处临江,溪流两道,大谷坳两处,沼塘一方,急转弯四处,缓转二十八处。树林看似绵延,实则分作三片。另有蒿滩一处,灌木丛许多。整个路程中平坦的直道只有两段。”齐君元大概对大家介绍了下烟重津的情况。这其实很多余,因为其他人也是不一般的刺客,跟在齐君元后面走了这几趟,所有情况也都了然于心。

“南唐使队的护卫形式目前还不知道,即便提前知道了也难保不会临时变化。但像这种车马一条龙的队形沿山道行进,一般是采用外侧轻骑队内侧步校队的方式,所以队形侧面的护卫应该是最薄弱的。抓住这一点,成功的可能性就有七成。”齐君元首先从对方情况开始分析。

“而烟重津的道路不宽,沿途两边不是山壁、陡坡就是草丛、树林,便于伏波和出浪。然后道路始终是起伏蜿蜒的,只有一两处平坦直行的路段,这样可选择在上坡或转弯处在队伍行进速度最慢时出浪,这样做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又多一成可达八成。”齐君元越说汗越多。

“但是上坡处的地势顺向倾斜,很难借用外物冲击护卫队伍。转弯处是折转山壁,外侧是大面,对方防护的视角宽阔,一旦遇袭前后人马可快速聚集应对。也就是说,从这两种地形出浪,必须是要我们亲自冲破防护,杀入队伍中找到刺标灭了他。所以八成把握又要减去四成。”齐君元在用手抹汗,但怎么都抹不完。

“另外,无论上坡处还是转弯处,虽然有伏波处,却没有顺流道。不是陡崖就是水潭、沼地,所以就算出浪成功,我们也无法脱身而走。因此这是一场舍命刺局,而且……”

齐君元停了下,重重点了下脑袋,将眼眉、发梢上的汗水甩落,然后才又接着说道:“而且我们能想到的对方的护卫高手也能想到,所以就算舍了所有人的性命,最多也就一成成功的把握。”

“你说的都是废话呀!就一成的把握你还叨唠个半天,戏耍我们呢?”秦笙笙有些发火,但没有骂齐君元。

“别急,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更简单、更直接的方法。就是各自为局,杀机迭出,惊杀合一。对方高手一般不会想到我们会采用这种技术性很低的方法。”齐君元又抹下一把汗水,呼出口燥热的气息。

“这我知道,就是让我们在不同位置上设伏,当车队过来时依次突袭。前面的人能一杀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可将车队惊扰乱了。让两个刺标主动露相,给后面设伏的人制造机会。”楼凤山说得很认真,但表情却有些不屑。

“呵呵,齐大哥这方法也不是不行,但此处位置很难选择,能伏处不能逃,能逃处不能攻。最后结果我觉得不会比第一种方法更好。而且刚才也说了,目标护卫中有高手。他们即便不会想到我们采用这种技术性很低的方法,但在一位或二位动手之后,他们便能看出我们的意图来。”王炎霸依旧恢复成他以往的嬉笑面容,但齐君元、秦笙笙却觉得那么假、那么阴。

“是的,而且如果对方的护卫在这过程中各司其守,并不往目标处收缩防护。那前面的刺杀也起不到惊扰作用,无法让后面同伴知晓目标所在。”楼凤山又插一句。

“那就要看六指带回来的情况了,或许他能探明两个目标是坐车还是骑马。坐车又是坐在哪辆车上。”齐君元说这话时瞟了裴盛和唐三娘一眼。

全杀局

裴盛和唐三娘始终都没有发表自己意见,而且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就好像这事情与他们根本没关系一样,这样子真的很奇怪。按理说露芒笺下达了刺杀的指令,所有人便都在同一条船上了,应该全力以赴。像他们如此漠不关心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了然于心,不管别人会怎么做,他们已经非常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再一个是不必操心,最后怎么杀、怎么逃所有事情自会有人替他们做主。

第一种情况不大可能,接到露芒笺之后大家就没分开过,他们没有再接到其他指令。所以刺杀萧俨、顾子敬的指令是最后指令,他们的任务和大家一样。

第二种情况倒是很有可能,比如说那王炎霸。他是一路主事,却始终跟随在秦笙笙身边而不露相,还能假传乱明章、读懂黄快嘴。所以他是有能力在暗中操控一些人和事情的。

齐君元心中的疑云再起:自己按指令要去秀湾集,然后哑巴临时被要求显相加入;半路突然改道去上德塬,裴盛和唐三娘又很突兀地出现。这些会不会都是他在暗中操控的?哑巴出现可以消除自己的疑心,唐三娘出现可以迷倒自己,然后甩了自己。而现在这个刺局中他又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如果裴盛、唐三娘是为他所控的话,那最终这个刺局的目的又是什么?

除了王炎霸,另外还有个楼凤山,这人更是像谜一样。如果有人说裴盛、唐三娘此番调来是暗中听命于楼凤山的,齐君元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没有准确的刺标,然后前赴后继往上扑。那要我们离恨谷来刺杀干吗,雇些山匪草寇和他们拉开阵势对战就是了。”秦笙笙噘着嘴嘟囔,但没有对齐君元说半句恶语。

齐君元心中一颤,秦笙笙的话像一根针一下扎入他有些混乱且迟钝的脑中。是呀,这次的刺标是行标(1),从西蜀到南平再到南唐,这一路上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设局做刺活。而且对于这种有许多高手和侍卫、官兵保护的刺标,选择在热闹的州城中可能更容易成功。可是离恨谷中的指令为何指定要在烟重津下手?而且除去自己不算,余下六人正好是离恨谷六个技属各有一个。这样的人员配置可以说很复杂,就像这烟重津的地形、地势一样。但人员配置的复杂绝不是要他们在同样复杂的环境中各自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依次伏波、出浪,而是要他们共同组合成一个合适的刺局。尽可能利用到此地的环境,也尽可能利用到每个人的杀技特点。

齐君元的沉默出现得很突然。秦笙笙还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刺激到了他,想过去安慰一下。但是未曾迈步便被楼凤山拦住了,他看出此刻的齐君元真正进入了一种状态,此时他的沉默其实是类似得道僧人的入定、参悟。

“六指回来了。”王炎霸最早发现到沿侧坡小道蹿纵奔跑而来的一个矫健身形。

这六指是个近四十的精干汉子,短须黑面,身材并不高大粗壮,却是皮包肌、肌包骨,看着很像是常年辛劳的山农、耕夫的模样。他的真名叫何必为,但父母给他取这名字是要他知道何事必为,还是何必去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至于他的来历和经历,同行的这几个人也全都不知道。

何必为位列功劲属,他对功劲属中很少有人修习“巧力技”情有独钟,在上面下了不少苦功。所以他和哑巴虽同列一属,技法特点上却大不相同。虽然都是追求一力既出,夺命而回,但哑巴的技法是以力压力、以强制强、以快胜快。而六指在出一力时会避开锋芒,选择最刁钻的角度和位置,然后在力杀过程中还会根据情况变化招式,还能在一杀过程结束后再出意想不到的后续杀法。正因为专修的是巧力杀技,所以让他对妙成阁的技艺特别有兴趣,这一属技艺中很多的器具都是可以用在巧力而杀上的。另外,他还加修了色魂楼的“随相随形”,这也是一项对巧力杀技有很大提高和弥补的技艺。

这一次让何必为去刺探刺标的情况,就是因为他会“随相随形”。“随相随形”其实就是一种乔装的技法,但这技法是由内而外的,先气质后外表。即便是穿着龙袍,他都可以用各种表现让别人觉得他是乞丐。即便装束是屠夫,他也可以让别人确信他是秀才。所以更不要说外表装束和他表现的角色一致的时候,那他就比角色更像角色。

何必为还没到坡顶,几个人就已经迎了过去。与齐君元设计的刺局相比,他们似乎对刺标的情况更加关心。

齐君元没有过去,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何必为回来这件事情。但现在的他也不再像和尚入定了,而是眼睛半开半闭,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中写画着什么。很明显,这状态已经不只是在构思,而且是要将那山水意境勾画出来。

“使队护卫有多少人?”“六指,你能确定刺标在哪辆车上吗?”“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这里?”

几个人纷纷向何必为提问,但是他一个都没回答,而是绕开众人来到齐君元身后。何必为虽然学的是巧力杀,但是在为人处世上却很实在。从刺客的角度来讲,他是严格遵守离恨谷的规矩的。既然此次刺活齐君元是主事,那么他就只认齐君元。所获取的任何消息都必须先告知齐君元,然后由齐君元决定是不是告知其他人。

齐君元好像根本不知道六指在身后,只管自己入魔般的在掌心中画符。这一刻,四次勘察的情景全在齐君元脑海中呈现出来:每一处、每一点,早就注意到的细节,刚刚才意识到的细节。然后齐君元将它们一段一段地截取、选择,将一些可利用的关键进行关联。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过程,必须运用立体化的思维:兼顾到远近、高低,兼顾到山水、林木,兼顾到道路、视野,然后还要契合自己所带这几个刺客的杀技特点。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齐君元才缓缓停止写画,以很放松的样子转过身来。而其实此刻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就连眼睫毛上都挂着汗滴。

“辛苦了何大哥,说说探到的标相(2)吧。希望能有用。”齐君元说希望有用,其实心中却是认为带回的信息不会有作用。

既然主事的发了话,何必为也不藏掖,将探到的情况都对大家说了。

“南唐使队昨晚到达南平界,在界亭四总军营中歇息的。使队随行为百人护卫队。骑护二十,步护八十,虽只百人却是配的正负两都尉带领,一押队首、一押队尾。”何必为带回的消息很详细但并没有什么特别。都尉虽是带三百人以上的职务,但是出使他国的使队为了显示重视程度和规格高等,一般都会以都尉押队,配正负两都尉也是常有的事情。

“使队入南平境之前,除护卫队外另有一队蜀国兵马保护。明日开始从南平境内走,我估计四总军营也会派人马保护,至少是会将使队送到下一站的州镇。但四总军营人马总数不足千人,他们又是边界重守之地,所以我觉得调拨保护的人马最多是在两三百的样子。”这个消息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除了这些,使队中还有官员自带的亲信和家奴,虽然总数就二十几人,但最棘手的恐怕就是他们。我直接目测就能看出其中有五六个不一般的高手。”这也在意料之中,至少是在齐君元的意料之中。

“还有一个棘手的是使队中共有七辆厢架马车,外形完全没有区别。所有马车鱼贯而行,根本无法判断刺标是在哪辆车里。”何必为说完这以后不再说话,看来能探的标相只有这些了。

虽然带回的信息不是太多,但是大家都知道,要得到详尽的信息必须是近距离察看,这过程是很危险的。

听了六指带回来的情况,所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人在心中盘算,有人在脑中思量,还有人在静心等待。

最终还是盘算的楼凤山先开口说话了:“各位,何兄弟带回的情况我归纳了下。一是不出意外的话,刺标明天就会通过烟重津。二是刺标身边有官兵连带护卫至少有三百多人保护,或许还不止。还有就是刺标身边有高手,无论是技击还是辨兜的实力都可以与我们抗衡。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七辆车,不知刺标会在哪一辆或哪两辆车上。所以……”楼凤山欲言又止。

“所以什么?”齐君元追问道。

“唉,所以你刚才所说g局的做法肯定不行。”楼凤山叹口气说道。

“是的,刚才的各自为局是不行,但是现在可以了。我们要将各自为局设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然后将所有人看似独立的刺局关联起来。”齐君元满是汗水的脸开始微笑了。

“就算你的办法能瞒过高手,突入防护,可是无法确定刺标在哪辆车里怎么办?而且如果刺标根本就没坐车,而是和其他手下人一样便服骑马,那又如何确定?”王炎霸也提出疑问。

要是其他情况下,王炎霸所说确定刺标的事情并不算是什么难事,离恨谷的技艺中有多种方法可辨别出哪辆车里有人、哪个骑马的人不是一般人。就像齐君元在瀖州城里点漪查辨顾子敬的马车那样,就像秦笙笙在临荆县从众骑卒中辨出张松年那样。但现在的问题是烟重津的地势、地形不具备接近马车、马队的条件,另外,时间上也不允许。

“对,是无法确定。但我们将所有人都杀了,那也就不用确定了!”齐君元又抹一把汗,却没有甩落,而是紧紧地握在拳头里。

“什么?!三百多人啊!我们只七个!能把他们全部杀了?!”秦笙笙连续的几个惊叹才组成这句话。

“没错,全部杀光!”齐君元的回答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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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移动的,不固定在某一处。

(2) 刺标的情况形态。

请看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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