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芈方道:“不错,估计也得再过得一两年,才凑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辆之数。”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这二十五辆吧,其它以后再说。”

却听门房来报,却是于公孺婴、江离和陶函四老到了。众人礼见,芈方扶住于公孺婴道:“于公兄英姿笑语犹在耳际,不意天道难测,世间英雄,又弱一个。”

于公孺婴咽声道:“父亲去地匆忙。小侄未能告丧四方父执亲友,甚是惭愧。商队启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废,以违家父之愿。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风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时,常以世伯良言景行训导小侄,今日得见世伯,如见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满膺……”话未已,类如雨下。众人连忙相劝。不多时家宰来报:少城主已经安排好筵席,请贵宾上座。

于公孺婴让有莘坐首席,让江离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灵不愿离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苍老见这少女不知礼数,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纵容,心中不悦。

芈方冷眼旁观,暗暗惊奇:“于公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队传给外人?这已是一奇!于公孺婴是正统传人,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无罅隙,这又是一奇!这叫江离的年轻人弱不禁风,既无名位,又无身份,于公孺婴居然愿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当下主人劝酒,宾客把杯,季连虽然僻处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后,筵席虽欢,礼数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御寒。

“毒火雀池?”芈方道:“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蚕丛,过鱼凫,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蚕丛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

有莘笑道:“玩儿啊。”

芈方一愣,于公孺婴忙道:“凤凰不憩无宝之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

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

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

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火正,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

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

有莘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

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

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的很!”

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前面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

有莘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

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

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

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

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

有莘不破道:“如以三虫言,水居者腥,肉食者臊,草食者膻。然臭恶犹美,皆有所以。”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後多少,其剂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南海之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先于此。”

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果之美者,沙棠之实;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甘栌焉;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

芈压寻思:“若此,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何以得之!”却听有莘不破道:“何以得之?必得青龙为乘,天马为匹。何以致青龙天马?非先得至道、穷天理,不可得而具。纵天子不可强为,必先得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故审近所以知远,成己所以成人。圣王之道在于要约,不在于繁缛!”

这番话说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

苍长老突然想起一事,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

“为什么我不能像陶函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

“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

“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彭湃起伏的浪潮。

第二关拒聘 [5223 2006041115:05:35.0]

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陶函商队在招人!”

马尾说:“哦。”

马蹄说:“本来陶函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马尾说:“哦。”

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马尾说:“哦。”

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

马尾点了点头。

苍长老坚决反对在外边招人,但有莘不破却想扩大商队的规模。无忧城和三宝岭两场恶战,陶函本来就损失了好些人手,虽然在无忧城曾“精挑细选”地补充了若干杂役,但哪怕只是要维持原来的规模也嫌人手不足。

“这样吧,”江离打圆场说,“入选的人我一个一个看。”

苍长老就没什么话说了。经历几件大事以后,加上于公之斯、于公孺婴父子对众人的感染,造成了陶函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江离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过,得有个人帮我。”

“谁?孺婴兄?”

“我想要个美女陪着……”说着,江离看了看不很情愿的雒灵。

有莘不破替雒灵解围:“她不会说话,你会闷的。”

“她不肯?”

雒灵低下了头。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雒灵,说:“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看得更仔细。”

“你就这么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你闲着?关于买铜车的事情,苍长老还没跟你说吗?”

马蹄在初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白痴上路。”

马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啃着麦饼的哥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冷。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马尾,根本没人去注意他。

雒灵坐在七香车里,低着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离一眼,仿佛有点害羞。

“其实,我们早就该谈谈了。”江离说,“有莘把你带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你,但孺婴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看人一向很准的。”

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马蹄看着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快二十年了,这个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拖累了自己的远大前程的包袱?这一路走回贫民窟,他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很烦!“难道我要为了他而一辈子吃麦饼、睡墙角、做帮闲?”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一块布币,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哥,今天我请你吃肉饼,好不好?”

“真的!”马尾眨着眼睛,见弟弟点头,高兴地说:“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马蹄转了个弯,走了两条街,买了一块肉饼和一包老鼠药。回来的时候,马尾还在那里高兴地等着。

“什么!”有莘不破跳了起来:“我们的钱不够买下二十五驾铜车?”

“不是,”苍长老道:“是不够付二十五驾铜车的半数??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经付了半数了。”

有莘不破喃喃道:“怎么会这么贵啊!我们可是把紫?寨搬空了啊。”

苍长老道:“炼青铜甚是不易,而季连所炼出来的青铜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说质量,光是打上季连两个字,任何铜器都能增值三分。而季连为我们商队量身订做的铜车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驾铜车不仅实用,而且精巧!车城布开之际,一钉一板,丝丝入扣,端的是巧夺天工。我陶函商队能畅行天下,和这铜车实有莫大关系。”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这铜车的好处??实际上这些铜车根本就是一栋栋会动的房子。连成车阵,简直就是一座可以随时拆分的城堡!一分钱一分货,它这么贵原也应该。‘这么说,陶函的钱是凑够了?’我终于明白芈城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笑我当初还夸口说钱不是问题呢。”他顿了顿,问道:“现在我们的钱大概能买多少?我们还剩下的大铜车还有几辆?”

“如果把所有货物全部脱手,大概可以买下二十四辆。我们原来还剩下十五辆,但去残去废,只剩下十二辆。”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刚好是三十六辆之数。”

苍长老道:“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铜车!没有本钱也没有货物!怎么做生意?还是少买几辆吧。下次回来再购齐。”

“不行!少了一辆,车阵便不完全。再说我从来不喜欢走重复的路,也许商队再来到季连的时候,我早不是你们的台首了。”

苍长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于公孺婴,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

“买下,全买下!本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嘿,有了车阵,咱们商队又这么强,怕找不到钱?”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个紫?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吗?”

苍长老高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咱们是商人,不是强盗!上次铲平紫?寨,还可以说是师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那么以后我们商队周转遇到困难,就不会再考虑别的办法,只会想到去抢劫!这种理念一定要杜绝,它会伤害我们商会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契后国出来的,商人应该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总之二十四驾铜车我是买定了。以后的事情……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时候很奇怪,当时自己思绪太乱没有细想,但过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当时你也在场的,虽然说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对吗?你能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吗?”

雒灵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不转。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嗯,对了,你现在不是紧张,而是全身放松,让心中没有一点想法。但你不用这样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别人不说话的时候,我是没法窥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雒灵仍静静地听着,不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念头也没转。

“你怎么又来了?”

“我把我哥哥安顿好了。”

“这么快?”

“其实在这座城里我还有个叔叔……”马蹄说着,摸了摸怀里还剩下的老鼠药。

“我有个主意。”一直不说话的于公孺婴突然说。

有莘喜道:“妙极!你的话就像你的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既肯开口,肯定有高招。”

于公孺婴懒懒道:“不是高招,是烂招!还记得前几天芈城主对你的鬼王刀赞不绝口么?”

有莘皱眉道:“果然是烂招,明知道我喜欢那把刀,还要打它的主意。”

于公孺婴道:“兜里没钱却想买好东西,还要一次性买好多好东西,总得放点血。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咱们把刀连同子母悬珠、七香车一起抵押在这里。下次商队赚够了钱,再行赎回。反正芈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它炼制的法门。有个一年半载的,够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语道:“‘我们也不会让你单独放血’,看来倒像是你和江离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还能反对?”

却听苍长老道:“这倒是好主意,不过只怕分量还不大够。”

于公孺婴道:“加上陶函之海,总可以了。”

苍长老急道:“不成不成。”

于公孺婴道:“只是抵押在这里,你还怕芈城主吞没了?”

苍长老道:“芈城主哪会吞没……不过……唉……”

“既然没有苍老也异议,”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吧。苍长老你再和芈城主讲讲价,让他打个折扣,钱就不用折现了,弄些刀剑弓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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