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的情况呢?”
她又翻过一页。“这是我们需要的,根据以往举办的家庭宴会列出的。”
菲茨看了看列表:一百个面包,二十打鸡蛋,四十五升奶油,九十斤培根,六百三十五斤土豆……他感到有些厌烦了。“我们是不是把这先放一放,等公主决定菜单之后再说?”
“这些东西都得从加地夫运来,”威廉姆斯答道,“阿伯罗温的商店无法应付这么大的订单。甚至加地夫的供应商都需要特别留意,确保当天他们有足够的数量。”
她说得对。他很高兴她来负责这些。他发现她具有提前计划的本事,这是一种罕见的品质。“我的军团里能有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他说。
“我穿不了卡其布军服,不适合我的肤色。”她莽撞地回答。
仆役长很生气:“喂,喂,威廉姆斯,不要无礼。”
“对不起,皮尔先生。”
菲茨觉得错在他自己,跟她说了句玩笑话。总之他并不介意她的鲁莽。事实上他倒很喜欢她。
皮尔说:“库克已经提出几个菜单的建议,阁下。”他递给菲茨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是厨师小心而稚气的笔迹,“可惜春天的羊肉还不到时候,但我们可以弄到足够的鲜鱼,从加地夫用冰运过来。”
“情况跟十一月办的狩猎会十分相似,”菲茨说,“但我们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尝试任何新的东西——最好照老样子,做那些已经试过的菜肴。”
“是的,阁下。”
“现在,轮到葡萄酒了。”他站了起来,“我们去地窖。”
皮尔显得很惊讶。伯爵并不经常去地下室。
菲茨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不打算细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威廉姆斯,你也来,记些笔记。”
仆役长拉开了门,菲茨离开了书房,走下后面的楼梯。厨房和佣人的大厅在半地下室。这里的礼仪有所不同,女仆和鞋童见到他经过,或是行屈膝礼,或是用手碰一下额发。
酒窖在地下第二层。皮尔打开门,说:“请允许我在前面带路。”菲茨点点头。皮尔划了根火柴,点燃墙壁上的蜡烛灯,然后走下台阶。在下面他点燃了另一盏灯。
菲茨有一个不太大的酒窖,里面大约有一万两千瓶酒,其中大部分是他父亲和祖父放进来的。香槟、波尔图葡萄酒和霍克白葡萄酒占了一大部分,还有少量的波尔多深红葡萄酒和勃艮第白葡萄酒。菲茨并不痴迷葡萄酒,但他热爱这个酒窖,因为它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一个酒窖需要秩序、远见和品味,”父亲常常这样说,“这些美德让英国变得伟大。”
菲茨要拿最好的酒招待国王,这是当然的,但需要作出正确的判断。香槟应该选巴黎之花,这是最昂贵的,但要选哪年的呢?成熟的香槟,二三十年的,较少泡沫,味道更丰富,但是一些年份较近的酒更赏心悦目,香气宜人。他随便从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瓶很脏,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的亚麻手帕擦拭上面的标签。昏暗的烛光让他无法看清日期。他把瓶子给皮尔看,后者戴了一副眼镜。
“1857年。”皮尔说。
“我的上帝,我记得这个,”菲茨说,“我第一次品酒,喝的就是这个年份的,可能也是我品过最好的酒。”他感觉到那个女仆朝他这边倚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比她自己年长好多年的瓶子。让他惊愕的是,有她在近旁,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恐怕1857年的可能稍稍过了它的最佳状态,”皮尔说,“我可以建议1892年的吗?”
菲茨看着另一瓶,犹豫了一下,作出了一个决定。“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他说,“皮尔,能去给我拿个放大镜吗?”
皮尔沿着石头台阶走了上去。
菲茨看着威廉姆斯。他要做出某种愚蠢的事,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你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谢谢你,阁下。”
她的一缕黑色卷发从女仆帽下逃逸出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后悔。“你有没有听说过初夜权[3]的事?”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喉音。
“我是威尔士人,不是法国人。”她说着,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他已经看出这是她特有的姿态。
他把手从她的头发移到后脖颈,看着她的眼睛。她用大胆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他。可是,这表情意味着想让他继续,还是她已经准备好大闹一番,让他颜面扫地?
他听到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皮尔又回来了。菲茨从女仆身边闪开。
让菲茨惊讶的是,她咯咯笑了起来。“你太心虚了。”她说,“像个小男孩。”
皮尔出现在昏暗的烛光中,端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象牙柄放大镜。
菲茨让自己的呼吸正常下来。他接过放大镜,接着去检查那些酒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威廉姆斯的目光。
我的天啊,他想,这真是个超乎寻常的女孩。
艾瑟尔?威廉姆斯觉得浑身精力十足。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她。她可以处理任何问题,应付各种棘手的麻烦。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皮肤发亮,双目闪闪。星期天做过礼拜之后,父亲以一贯刻薄幽默的口吻说:“你很快活啊,”他说,“捡到钱了吗?”
她发觉自己总是在跑,而不是走,沿着泰-格温无尽的走廊往返不停。她的笔记本一天天写满更多页面,有购物清单、员工时间表、清理桌子和重铺桌子的安排表,还有各种计算结果:枕套、花瓶、餐巾、蜡烛和勺子等物件的数目。
这对她是个绝好的机会。尽管她年轻,但她在王室到访期间成了代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看来一时下不了病床,艾瑟尔便承担起全部责任,将泰-格温的一切筹备停当,迎接国王和王后的到来。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只要给她适当的机会。但在等级森严的仆人休息室,很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突然之间这种机会就出现在面前,她决心好好加以利用。在此之后,生病的杰文斯太太也许会做一些轻松的工作,艾瑟尔会当上女管家,工资也会提升到目前的两倍,在佣人宿舍有属于她自己的卧室和起居室。
但她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伯爵显然对她很满意,他已决定不从伦敦召请女管家,艾瑟尔觉得这是种巨大的褒扬。但是,她很担心,任何小的闪失都可能是致命的,那么一切就泡汤了——一只肮脏的餐盘,下水道溢水,浴缸里的死老鼠。然后伯爵就会大发雷霆。
星期六的早晨,在国王和王后到达之前,她巡视了每间客房,确保炉火已经点燃,每个枕头都被拍松了。每个房间至少有一瓶花,都是当天早上刚从温室送过来的。每张书桌上都摆着带有泰-格温纹章的书写纸。毛巾、肥皂和热水都已备好。老伯爵不喜欢现代管道,菲茨还没有抽出时间给所有的房间安装自来水。整座拥有一百间卧室的大宅只有三个盥洗室,因此大部分房间要安放夜壶。房间里放了百花香料,由杰文斯夫人按照她自己的配方调配的,用来驱走不洁的气味。
王室一行将在下午茶时间到达。伯爵要前往阿伯罗温火车站迎接他们。那里无疑会聚集一大群人,人们都希望瞧一瞧皇室成员,但在这个地点国王和王后不会面见臣民。菲茨用他那辆大型封闭的劳斯莱斯把他们接过来。国王的侍从官,艾伦?泰特爵士和其他皇家出行随员会跟在后面,带着行李乘坐各色马车。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个营已经在泰-格温正面的车道两侧列成仪仗队。
星期一早上国王和王后将面见自己的臣民。他们计划坐一辆敞开的马车巡行附近的村庄,最后停在阿伯罗温镇政厅,接见镇长和议员,然后再去火车站。
其他客人在中午陆续到达。皮尔站在大厅里,分配女佣引导客人到他们自己的房间,让马夫给他们搬行李。第一拨到来的是菲茨的姑父和姑姑,苏塞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是国王的堂兄,受邀而来是为了让君主一行感觉更为舒适。公爵夫人是菲茨的姑妈,跟其他家族成员一样,她对政治深感兴趣。她在自己的伦敦家宅举办沙龙,内阁大臣们时常光顾。
公爵夫人告知艾瑟尔,国王乔治五世对时钟有些执迷,他讨厌在同一座房子里看到时间不同的钟表。艾瑟尔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泰-格温总共有一百多座钟。她借用杰文斯夫人的怀表,开始挨个儿校正每个房间的时钟。
在小饭厅她遇见了伯爵。他站在窗前,显得心烦意乱。艾瑟尔探究般看了他一会儿。她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使那张脸看起来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他长着方方正正的下巴,颧骨很高,鼻梁挺直。他的头发很黑,却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实在是种不同寻常的组合。他下巴上没留胡子,也没有髭须或鬓须。艾瑟尔想:这样的脸干吗要用毛发遮盖起来?
他跟她四目相对。“刚刚有人告诉我,国王喜欢在他的房间里放上一碗橘子!”他说,“可这该死的房子里连一个橘子也找不到。”
艾瑟尔皱起了眉头。阿伯罗温没有一家杂货店会有橘子,这个季节太早——他们的主顾买不起这种奢侈品。南威尔士山谷其他小镇也是如此。“如果我能用电话,我可以跟加地夫的一两家杂货店联系,”她说,“每年这个时候只有他们可能有橘子。”
“可我们怎么把橘子运到这儿呢?”
“我会让店家把篮子送到火车上。”她看了看刚刚调好的钟,“幸运的话橘子会跟国王同时到达。”
“那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他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你太令人惊讶了,”他说,“我不知道是否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
她回视着他。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他好几次这样跟她说话,过于亲近,有点紧张,给艾瑟尔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不太踏实的愉悦感,好像有什么既危险又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那一刻就像童话中王子进入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样。
外面车道上响起的一阵车轮声打破了符咒的魔力,接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皮尔!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菲茨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很古怪。“哦,天啊,”他说,“我的妹妹!”
“欢迎回家,茉黛小姐,”这是皮尔的声音,“虽然我们没料到你会来。”
“伯爵忘了邀请我,但我还是来了。”
艾瑟尔憋住笑。菲茨喜欢他这位争强好胜的妹妹,但他发现她很难对付。她抱有让人惊讶的自由派政治观念:她支持妇女参政,积极从事争取妇女投票权的活动。艾瑟尔觉得茉黛很了不起,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种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
菲茨大步走出了房间,艾瑟尔跟着他进了大厅,这个气势宏伟的房间满是哥特风格的装饰,正是像菲茨父亲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爱的:黑暗的镶板、图案繁复的壁纸,以及中世纪宝座般的橡木雕花椅子。这时茉黛走了进来。“菲茨,亲爱的,你好吗?”她说。
茉黛跟她哥哥一样高,长得也很像,只是让伯爵看上去宛如神祇的那种雕刻般的特征放在女人身上并不讨好,因此茉黛只是惹人注目,谈不上漂亮。与女权主义者惯有的老土形象相反,她的衣着十分时髦,一步裙下是双带扣长筒靴,大袖口的海军蓝外套搭阔腰带,帽子正面还别了一根军旗似的长羽毛。
陪她同来的是赫姆姑姑——荷米亚女勋爵,是菲茨的另一个姑妈。跟自己那个嫁给富裕公爵的妹妹不同,赫姆嫁给了一个挥霍无度的男爵,年纪轻轻便破产死去。十年前,菲茨和茉黛的父母在数月内相继去世后,赫姆姑妈便搬了进来,照顾十三岁的茉黛。随后继续担当着一个不太成功的女伴角色,陪在茉黛身边。
菲茨问茉黛:“你来这儿做什么?”
赫姆喃喃道:“我都跟你说了,他不喜欢你来,亲爱的。”
“国王要来,我绝对不能缺席,”茉黛说,“那太失礼。”
菲茨生气的口吻里带着溺爱:“我不希望你跟国王谈论什么妇女权利。”
艾瑟尔觉得他没必要担心。尽管茉黛热衷激进政治,但她知道如何奉承和取悦权势强大的男人,甚至菲茨那些保守党的朋友也都喜欢她。
“莫里森,请帮我脱下外套。”茉黛说着,解开纽扣,转身让男仆把衣服脱掉。“你好,威廉姆斯,你怎么样?”她对艾瑟尔说。
“欢迎回家,我的小姐,”艾瑟尔说,“你喜欢住栀子花套房吧?”
“谢谢你,我喜欢那儿的景致。”
“你要不要吃点儿午餐,我也好把房间准备出来?”
“好吧,我快饿死了。”
“我们今天是俱乐部式服务,因为客人都是分别抵达的。”俱乐部式风格意味着客人一旦进入饭厅就能享受用餐服务,就像在绅士俱乐部或餐馆里那样,而不是全体人员同时进餐。今天的午餐较为普通:热咖喱肉汤、冷肉和熏鱼、加料鳟鱼、烤羊排,还有一些甜点和奶酪。
艾瑟尔守在门边,让茉黛和赫姆进到大饭厅里。正在吃午餐的是冯?乌尔里希堂兄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年轻的那个,长得英俊迷人,看上去很高兴能来泰-格温。罗伯特则十分挑剔——他把自己房间墙上的加地夫城堡的挂画摆正了,多要了几个枕头,还发现书桌上的墨水瓶已经干了——这种疏忽让艾瑟尔很是恼火,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忘记别的什么事情。
看见女士们走进来,他俩站了起来。茉黛径直走到沃尔特面前说:“你自打十八岁以后就一点儿没变!还记得我吗?”
他脸上的表情活跃起来:“记得,尽管你十三岁以后变了不少。”
他们握了握手,茉黛又吻了吻他的双颊,仿佛跟他是一家人。“那时我对你朝思暮想,受尽折磨。”她以惊人的坦率说。
沃尔特笑了:“我非常喜欢你。”
“可你总是表现得好像我是个可怕的小害虫!”
“我不得不隐藏我的感情,提防着菲茨,他总像护卫犬似的保护你。”
赫姆姑妈咳嗽了一声,表示她不赞成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劲儿。茉黛说:“姑妈,这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先生,菲茨的老同学,以前放假时经常来这儿。现在他是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外交官。”
沃尔特说:“我来介绍我的堂兄格拉夫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艾瑟尔知道,“格拉夫”是德语“伯爵”的意思,“他在奥地利大使馆当武官。”
他们实际上是隔代堂兄弟,皮尔曾郑重地解释给艾瑟尔:他们的祖父是兄弟,年轻的一个娶了一位德国的女继承人,离开维也纳到了柏林,这就是为什么沃尔特是德国人,而罗伯特是奥地利人。皮尔总喜欢把这类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坐了下来。艾瑟尔给赫姆姑妈扶着椅子。“您想来一点儿咖喱肉汤吗,荷米亚夫人?”她问。
“是的,谢谢,威廉姆斯。”
艾瑟尔朝一个男仆点了点头,后者便去餐具柜那边的保温罐里舀肉汤。眼看刚来的几个人都很惬意,艾瑟尔便悄悄离开,去给他们安排房间。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我记得你特别喜欢音乐,茉黛女勋爵。我们刚才谈到俄国芭蕾舞。你怎么看待佳吉列夫?”
没有多少男人会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茉黛肯定喜欢这样。艾瑟尔一边匆匆下楼去找几个佣人收拾房间,一边心想:那个德国人很讨人喜欢啊。
泰-格温的雕塑馆就是饭厅的前厅。客人在晚餐前聚集在那儿。菲茨对艺术兴趣不大——那些都是他祖父收集的,但一座座雕塑让人们等待晚餐时有了聊天的话题。在跟那位公爵夫人姑妈闲聊时,菲茨焦急地看着四周那些扎了白色领带、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低胸礼服、戴着头饰的女人。礼仪要求其他客人在国王和王后之前进入屋子。茉黛在哪儿?她可别闹出什么事来!还好,她在那儿,穿着紫色真丝连衣裙,戴着母亲的钻石首饰,正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聊得起劲。
菲茨和茉黛一直十分亲近。他们的父亲是一个难以接近的英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随从和助手,两个孩子只得从互相的友爱中寻找慰藉。父母去世后他们相依为命,分担痛苦。那时菲茨十八岁,竭力保护他的小妹妹不受残酷世界的伤害。反过来,她也崇拜他。成年后,她开始变得思想独立,但他仍然相信,作为一家之长,他有权管教她。无论如何,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经受过考验,足以胜过他们之间的分歧——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此刻,她使沃尔特注意到一尊青铜丘比特雕像。跟菲茨不同,茉黛对这类东西很了解。菲茨暗自祈祷她整晚只聊艺术,别去谈什么妇女权益。众所周知,乔治五世痛恨自由主义者。君主通常是保守派,但某些事件激化了这位国王的反感。他是在一场政治危机中登上宝座的。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受自由党的首相H.H.阿斯奎斯的胁迫——此人深受公众舆论的支持——遏制了上议院的权力。这一屈辱余恨难消。陛下知道菲茨这位上议院保守党贵族为了对抗所谓的改革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不管怎样,如果今晚受到茉黛的口头攻讦,他可能永远不会原谅菲茨。
沃尔特是一个初级外交官,但他的父亲是德国皇帝交往最久的朋友之一。罗伯特也是出身名门,他跟奥匈帝国宝座的继承人斐迪南大公是近亲。另一位活跃在权贵小圈子里的客人是那位身材高大的美国人,他正在跟公爵夫人交谈。这人名叫格斯?杜瓦,他那位当参议员的父亲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亲密顾问。菲茨觉得自己召集这群年轻人的做法不错,他们将来都会成为统治阶层的精英。他希望国王会感到满意。
格斯?杜瓦为人和蔼,但有些笨拙。他弓着腰,好像宁愿矮一些,不那么显眼。他似乎不太自信,但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让人愉快。“美国人民关心国内问题甚于外交政策,”他对公爵夫人说,“但是,威尔逊总统是一位自由党人,因此他势必会更同情民主国家,比如法国和英国,甚于同情那些专制君主国家,比如奥地利和德国。”
就在这一刻,双扇门开了,房间一下子沉默下来,国王和王后走了进来。碧公主行屈膝礼,菲茨鞠躬,其他人都效仿他们。接下来的几分钟是稍显尴尬的一阵沉默,因为在王室夫妇开口讲话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说话。最后,国王对碧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在这座房子里住过。”人们开始放松下来。
国王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菲茨在他们四人闲聊的时候想。乔治五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发际向后退去,但头顶还有足够的头发,用梳子分出了一道尺子般笔直的发线。贴身的晚装十分适合他纤瘦的身材——与他的父亲爱德华七世不同,国王不是贪恋美食的人。他用那些要求细致的爱好放松自己——国王喜欢收集邮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粘贴成册,这一消遣曾受到无礼的伦敦知识分子们的哂笑。
王后是个更加令人敬畏的人物,长着一头泛灰的卷发,嘴角带着严肃冷峻的线条。她的胸部超群绝伦,那极低的领口恰恰是社交场合所需,将其美艳展露无遗。她是一位德国王子的女儿。先前她与乔治的哥哥艾伯特订婚,但他在婚礼前夕死于肺炎。当乔治成为王位继承人后,他也接下了哥哥的未婚妻,有人认为这种安排实在落后守旧。
这种场合是碧的拿手戏,她对一切应付自如。她穿了件粉红真丝礼服,十分迷人,金黄的卷发刻意梳理成稍显凌乱的样子,仿佛她刚逃开一个不合时宜的吻。她兴致勃勃地跟国王交谈。当她看出无目的的闲聊无法讨好乔治五世时,便讲起彼得大帝如何组建俄国海军,后者饶有兴致地点着头。
皮尔出现在饭厅门口,满是雀斑的脸上挂着一副期待的表情。他捕捉到菲茨的目光,朝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菲茨对王后说:“您愿意用晚餐吗,陛下?”
她把手臂伸给他。在他们身后,国王与碧手挽手站着,其他人依照地位先后纷纷结对而立。每人都准备好后,大家便列队走进饭厅。
“真漂亮。”王后看见桌上的布置,低声说。
“谢谢您。”菲茨如释重负,悄悄舒了一口气。碧做得十分出色。三个枝形吊灯低低挂在长桌上方。灯光反射在每个座位前的水晶杯子上,闪闪发亮。所有餐具都是金的,包括装盐和胡椒的瓶子,甚至连抽烟用的火柴盒都是金的。白桌布上点缀着温室玫瑰。最后的点睛之笔,是碧挂在吊灯上的纤巧绿蕨,它们自然下垂至金托盘中的大堆紫葡萄上。
众人纷纷落座,主教做了感恩祷告,菲茨放松下来。一场宴会有了良好的开始,多半也会顺利进行下去。葡萄酒和食物不大容易让人挑出毛病。
作为对碧公主故土的致意,菜单以俄国冷盘开始——鱼子酱和奶油小薄饼,三角烤面包和熏鱼,脆饼干和腌鲱鱼,这一切都被1892年的巴黎之花香槟送入肚腹,酒醇香可口,正如皮尔所言。菲茨留意着皮尔,皮尔密切注意着国王。一旦陛下放下手中的餐具,皮尔就会拿走他的盘子,这也是给其他男仆信号,以便他们撤走其他客人的盘子。哪位客人碰巧还在进食就不得不停下,以示尊重。
随后是蔬菜牛肉浓汤,以及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的干雪利酒。鱼是鳎鱼,伴着成熟的默尔索干白,犹如喝下满口黄金。菲茨为威尔士羊肉选的配酒是1875年的拉菲干红——1870年的还没到好喝的时候。红酒不停地端上来,搭配随后的鹅肝冻糕,以及最后一道肉菜,是鹌鹑和葡萄裹在饼皮中烤成的。
没有人把每样东西都吃遍。男人们只拣喜欢的吃,其他菜肴一概忽略。女人们只挑上一两个菜。许多菜原封不动地被端回了厨房。
还有沙拉、甜点、美味小盘菜、水果和花色小蛋糕。最后,碧公主谨慎地朝王后扬了扬眉毛,后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头回应。她们两人起身离座,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女士们随后离开了房间。
男人们重新落座,侍者拿来雪茄烟盒,皮尔将一只装着1847年费雷拉波尔多葡萄酒的细颈酒瓶放在国王的右手边。菲茨感激地吸着一支雪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国王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他只有跟那些同船过的海军老战友在一起时才会自在。但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很高兴,任何方面都没出问题。甚至连橘子也都送到了。
此前,菲茨跟国王的侍从官、留着老式鬓须的退休军官艾伦?泰特爵士商量过。他们一致同意明天让国王花上大概一个小时跟餐桌上的这些男人单独会晤,他们每个人都掌握着某个政府的内部消息。今天晚上,菲茨要打破沉默,引入一些常规的政治话题。他清了清嗓子,对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沃尔特,你和我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在伊顿公学上学。”他转身对着罗伯特,“在维也纳上学的时候我也认识你的堂兄,我们三个人合租过一套公寓。”罗伯特笑着点了点头。菲茨很喜欢他们两个——罗伯特跟菲茨一样,是个传统主义者;沃尔特虽然不那么保守,但人很聪明。“现在,全世界都在议论我们两国之间可能发生战争,”菲茨继续说,“难道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沃尔特回答:“如果谈论战争就可以让它发生,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我们会打仗,因为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看不出来。”
格斯?杜瓦试探性地抬了抬手。菲茨很喜欢杜瓦,尽管他秉持自由主义的政见。大家都认为美国人傲慢轻率,但眼前这一位规规矩矩,有点害羞。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消息十分灵通。此刻,他说:“英国和德国有很多理由反目成仇。”
沃尔特转向他:“可以举个例子吗?”
格斯吐出一口雪茄烟雾:“海军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