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们遇见了普梯洛夫机械厂的车工康斯坦丁。他带给妈妈一个坏消息,城里其他地方的示威者遭到屠杀。但这并没有让她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同样坚定。他们健步走过一家家店铺,里面出售德国的钢琴、巴黎的帽子和摆放温室玫瑰的特制银碗。一个贵族在珠宝店给情妇买个小玩意儿所花的钱,比一个工厂工人干一辈子挣的工资还多,格雷戈里听大人这样说。他们经过索雷尔电影院,格雷戈里一直想进去看看。商贩们生意很好,用一种漂亮的俄式茶缸卖茶水,还有孩子玩的彩色气球。

人们来到街道尽头,圣彼得堡的三大地标建筑跟前,它们并排树立在冰冻的涅瓦河岸——被称作“青铜骑士”的彼得大帝的骑马雕像、尖顶的海军部大厦,还有冬宫——格雷戈里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座宫殿,一直不肯相信这么大的建筑真的是住人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故事里常有的,类似一把神奇的宝剑,或者一件隐形斗篷一样的东西。

宫殿前的广场覆盖着白雪。远处,暗红色的大楼前面排列着一队骑兵、穿着长大衣的步枪手,还有加农炮。人群从广场四周聚集过去,互相保持着距离,害怕那些士兵开枪,但新来的人从附近的街道上不断涌来,像条条支流汇入涅瓦河,格雷戈里被人推着往前走。来到这儿的不光是工人,格雷戈里惊讶地注意到很多是穿着暖和外套的中产阶级,正从教堂返回自己家,有的看上去像学生,少数人甚至穿着校服。

妈妈小心地带着他们躲开枪口,来到亚历山大洛夫斯基花园,它位于长长的、黄白相间的海军大厦前。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人群开始松动起来。那个为中产家庭的孩子们赶麋鹿雪橇的人已经回家了。人们都在谈论杀人的事:城里到处有示威者被枪炮射死,被哥萨克马刀砍死。格雷戈里跟一个同龄孩子讲述发生在纳尔瓦大门的事情。示威者们得知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个火冒三丈。

格雷戈里抬头凝视着冬宫长长的外墙,上面好几百个窗户。沙皇在哪儿呢?

“那天早上他没在冬宫,这是我们后来才弄清楚的,”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个失望的信徒般的怨恨和苦涩,“他甚至没在城里。这位臣民之父去皇家行宫度周末了,在乡间散步,玩多米诺骨牌。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还去觐见他,求他出来见一见自己的臣民。”

人们越聚越多,与沙皇见面的吁求愈发迫切,有些示威者开始讥嘲士兵。每个人都变得紧张而愤怒。突然有一队警卫冲入花园,命令所有人离开。格雷戈里看着,既恐惧又疑虑,他们挥舞着鞭子,见人就抽,有的还用马刀背抽打民众。他看了看妈妈,等她拿主意。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究竟盼着沙皇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就跟其他人一样——只要他们的君主知道他们所受的委屈,他就会以某种方式纠正和弥补。

其他示威者也跟妈妈一样坚决,虽说那些受到卫兵鞭打的人畏缩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接着,士兵们拉开了射击的架势。

前面的几个人跪下来,摘掉他们的帽子,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跪下!”妈妈说了一句,他们三个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周围的人也都照做,直到大部分都摆出祈祷的姿势。

突然降临的沉默让格雷戈里感到害怕。他盯着对准他的步枪,步枪兵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一座座雕像。

然后,格雷戈里听到一声号角。

这是一个信号。士兵们的武器开火了。格雷戈里周围的人喊叫着倒在地上。一个为了看清周围爬到雕像上面的男孩,惊叫一声摔到地上。一个孩子像被打中的鸟一样从树上掉了下来。

格雷戈里看见妈妈脸朝下趴在地上。他以为她是在躲子弹,便也那样趴下。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见了血,她脑袋四周的雪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不!”他大叫着,“不!”

列夫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抓着妈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身子瘫软。他盯着她的脸。一开始,他被自己看见的一切弄蒙了。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她的额头和眼睛现在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

还是列夫说出了真相。“她死了!”他哭喊起来,“妈妈死了,我母亲死了!”

枪声停止了。四周,人们都在逃命,有人狂奔,有人一瘸一拐,有人在地上爬。格雷戈里竭力思考着。他该怎么办?他得带着妈妈离开这儿,他作出了决定。他把胳膊伸到她的身体下面,把她抱了起来。她身子不轻,但他很壮实。

他转过身来,寻找回去的路。他很奇怪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然后意识到他在不停地流泪。“快走,”他对列夫说,“别叫了,我们得马上走。”

广场边上有个穿蓝色束腰工装的老人拦住了他们,眼含泪水,脸上满是皱纹。“年轻人啊,”他对格雷戈里说,声音里带着愤怒和痛苦,“永远不要忘记,”他说,“永远不要忘了今天沙皇在这儿犯下的谋杀罪。”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不会忘的,先生。”

“愿你活得长久。”老人说,“活到能为沙皇所犯的恶行复仇的那一天。”

“我抱着她走了大概一里地,后来累了,就上了电车,仍旧抱着她。”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

她盯着他,那张美丽、但伤痕累累的脸苍白而惊恐:“你带着死去的母亲坐电车回家?”

他耸耸肩:“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情。确切地说,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那些坐车的人呢?”

“售票员什么也没说。我猜他大概吓坏了,忘了把我赶下去,他也没找我要车钱,当然我也没法付钱。”

“所以你就坐下了?”

“我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她的尸体,列夫坐在我旁边,一直在哭。那些乘客只是盯着我们。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正在琢磨我该怎么办,就决定把她带回家。”

“就这样,刚十六岁,你就成了一家之主。”

格雷戈里点点头。虽然回忆十分痛苦,但他从她的专注倾听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看着他,听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可爱的脸上交织着迷恋和惊骇的复杂表情。

“那段时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们。”他内心又被独自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恐慌占据了。这段回忆一直让他怒火中烧。已经结束了,他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家,一份工作,我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强壮又英俊。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尽管如此,但他总想掐住某个人的脖子——一个士兵、警察、政府大臣或者沙皇本人,他要使劲捏住,掐到他咽气为止。他闭上眼睛,颤抖着,直到这种感觉消失。

“葬礼刚一结束,房东便把我们赶了出去,说我们付不起钱,还拿走了我们的家具,他说用来抵偿欠租,可我妈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我去教堂告诉神父,说我们无处安身。”

卡捷琳娜冷笑了一下:“我能猜到接着会发生什么。”

他有些吃惊:“你能猜到?”

“牧师让你上床睡觉——上他的床。这件事就曾发生在我身上。”

“差不多吧,”格雷戈里说,“他给了我几戈比,让我去买几个热土豆。我在他说的地方没找到商店,但没继续找,而是连忙跑回了教堂,因为当时觉得他的样子很怪。结果,当我走进小礼拜堂的时候,他正在脱列夫的裤子。”

她点点头说:“我十二岁的时候那些牧师就开始对我干这种事了。”

格雷戈里感到震惊。他原以为只是他遇到的那个牧师极端邪恶。卡捷琳娜显然认为他们都是同样堕落。

“他们都这样?”他气愤地说。

“从我经历的事情看,大多数都是。”

他憎恶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当我逮到他的时候,他都不觉得羞耻!他只是很生气,就好像我打断他沉思经文似的。”

“当时你怎么做的?”

“我让列夫穿好裤子,然后我们就走了。牧师想把那几个戈比要回来,但我告诉他这些钱是施舍给穷人的。当晚我用这些钱在公寓里租了一张床。”

“然后呢?”

“后来我谎报年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租了一间房,一天一天学会自立。”

“现在你幸福吗?”

“当然不。我的母亲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们要离开俄国。我差不多已经攒够了钱。我要去美国,等我到了那儿,就把买船票的钱给列夫寄回来。美国那边没有沙皇——也没有皇帝或任何形式的国王。军队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人民当家作主!”

她半信半疑:“你相信这些?”

“这是真的!”

有人轻轻敲着窗户。卡捷琳娜吃了一惊,他们是在二楼,但格雷戈里知道是列夫。夜深了,大门已经锁上,列夫只得穿过铁路到后院,爬上洗衣房的屋顶,再从窗户爬进来。

格雷戈里打开窗户让列夫进来。后者衣着讲究,穿着一件珍珠母纽扣的夹克,还戴了一顶有天鹅绒丝带的软帽,背心上缀着一根黄铜表链。他剪了一个时兴的波兰式侧分头,而不是乡下人常梳的中分。卡捷琳娜显得很吃惊,格雷戈里估计她没想到他的弟弟如此潇洒时髦。

通常格雷戈里见到列夫回家都很高兴,看他没喝得酩酊大醉便松下一口气。现在他却希望跟卡捷琳娜单独多呆一会儿。

他给两人作了介绍,列夫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感兴趣地跟她握手。她擦干脸颊上的泪水。“格雷戈里跟我讲到你母亲去世的事。”她解释道。

“九年来他既当爸又当妈,一直在照顾我,”列夫歪着头嗅了嗅,“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

格雷戈里拿出碗和勺子,把一条黑面包放在桌上。卡捷琳娜向列夫说起跟警察平斯基大打出手的经过,那种语气让格雷戈里觉得自己表现得比实际情况还要勇敢。但他很高兴她把自己当成英雄。

列夫被卡捷琳娜迷住了。他向前探着身子,好像他从未听过如此迷人的故事,微笑着连连点头,随着她讲述的内容,一会儿吃惊,一会儿憎恶。

格雷戈里把菜盛到碗里,拉过那只货箱当椅子。吃食还算不错,他在锅里加了一颗洋葱,后腿骨使萝卜有了浓郁的肉香。列夫岔开话题,谈起了厂里发生的各种怪事和从别处听来的笑话,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让卡捷琳娜笑个不停。

他们吃完饭后,列夫问卡捷琳娜是怎么来城里的。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改嫁了。”她说,“不幸的是,我继父更喜欢我,而不是我母亲。”她甩了甩头,格雷戈里弄不清这是表示羞愧还是蔑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就把我赶了出来。”

格雷戈里说:“圣彼得堡的一半人口是从乡下来的。很快就没人种地了。”

列夫说:“你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还是那种常见的故事,坐三等车厢,乞求过路的马车捎一段,等等。但格雷戈里被她说话时那张生动的面孔彻底迷住了。

列夫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表些有趣的看法,提几个问题。

很快,格雷戈里注意到,卡捷琳娜把椅子挪向了列夫,专注跟他交谈。

格雷戈里想:看来我成了多余的人。

第四章

1914年3月

“这么说,《圣经》的所有篇章原本都是用另外的语言写成的,”比利对他父亲说,“后来才翻译成英文。”

“是啊,”爸爸说,“罗马天主教会打算禁止翻译——他们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自己阅读《圣经》,然后去跟牧师争论。”

爸爸在谈论天主教时不太像一个基督徒。无神论跟天主教相比,他似乎更痛恨后者。但他喜欢辩论。“那么好吧,”比利说,“请问,原稿在哪里?”

“什么原稿?”

“《圣经》的原稿,用希伯来和希腊语写的。它们保存在哪儿?”

他们正在威灵顿街的家里,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方桌边。已过晌午,比利刚从矿井回家,洗了手和脸,但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挂好,穿着背心和衬衫坐在那儿,硬领和领带也没有摘——他吃过饭后还要出门,去参加一次工会会议。妈妈正在炉子上热着菜。外公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淡淡微笑着,好像这些他以前全都听过了。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原稿,”爸爸说,“原稿在几个世纪前就腐烂了。我们只有副本。”

“那么副本在哪儿呢?”

“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馆……”

“应该把它们存放在一个地方。”

“但每个篇章都有不止一个副本——有些又比别的更好。”

“怎么会有一个副本比另一个更好,它们不该都一样吗?”

“是的。年深日久,就会混入一些人为的错误。”

这话让比利吃了一惊:“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正确的呢?”

“有一种学科叫作文献学,就是比较不同版本,然后定出一个完善的文本。”

比利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神的圣言?是人们互相谈论,然后作出判断的?”

“是的。”

“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对的呢?”

爸爸狡黠地笑着,一看就知道他被问得走投无路了。“我们相信,如果人们虔诚谦卑地干活,上帝就会引导他们的劳作。”

“但如果他们不那样做呢?”

妈妈把四只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亲争辩了,”她说着,在一条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

外公说:“随他吧,卡拉。让孩子把他的问题都说出来。”

爸爸说:“我们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证他的圣言传给我们,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妈妈又插了进来:“别跟你父亲那样说话!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圣言,为什么他不去引导抄写副本的人,让他们不要出错呢?”

爸爸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让我们来理解的。”

这种回答最没有说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写副本的人可能出错,显然那些文献学者也会出错。”

“我们必须抱有信仰,比利。”

“信仰上帝的圣言,不错——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腊语教师!”

妈妈坐在桌边,撩开眼前一缕花白的头发。“所以你又对了,其他人全错了,每次都这样,对吧?”

这种惯常伎俩总是让他恼火,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是抬杠。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聪明。“问题不在我,”他抗议道,“这不合逻辑!”

“哦,又是你的逻辑,”他的母亲说,“快吃你的饭吧。”

门开了,戴?泼尼斯太太走了进来。这在威灵顿街很正常——只有陌生人才会敲门。戴太太穿着围裙,脚上是一双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么急事相告,连帽子都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她浑身颤抖着,手上挥舞着一张纸。“就这么把我扔出去了!”她说,“我该怎么办啊?”

爸爸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来这儿坐下,喘口气,戴?泼尼斯太太,”他平静地说,“让我看看这封信。”他把信从她那发红、粗糙的手上接过来,摊平放在桌子上。

比利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凯尔特矿业的信笺。

“亲爱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声读起来,“以上地址的房屋现在需要分配给正在工作的矿工,”阿伯罗温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凯尔特矿业盖起来的,多年来,有些房子已经出售给了住户,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给矿工住的。“根据租借条款,我……”爸爸停顿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惊,“我就此正式通知你两星期内离开!”他念完了。

妈妈说:“两星期内离开——可她丈夫下葬还不到六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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