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师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列夫越过柜台,一把抓过他要买的面包。他想:看你能不能把它夺回去。
“嘿!”面包师叫了一声,但他并没有离开柜台。
列夫笑了笑,问道:“这要多少钱?”
“一便士一法新[7]。”面包师一脸怒容。
列夫把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非常感谢。”
他把面包掰成两半,另一半给了斯皮利亚,两人在街上边走边吃。他们来到火车站,这里的人群已经散去。广场上的一个报贩子在大声叫卖。报纸卖得很快,列夫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一辆大汽车从街上开过来,速度很快,他们连忙让开路。列夫望着汽车后座上的乘客,吃惊地认出了那人竟是碧公主。
“我的天啊!”他仿佛瞬间回到了布罗夫尼尔村,父亲死在绞刑架上的噩梦历历在目,而这个女人就在一旁观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历,那种惊恐刻骨铭心,后来无论是街头斗殴,还是警察挥舞木棒或用枪指着他,都没有让他那样害怕过。
汽车在车站入口停下。列夫看见碧公主下了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仇恨和厌恶的巨浪。嘴里的面包好像变成了碎石,让他不得不吐了出来。
斯皮利亚说:“你怎么了?”
列夫定了定神。“那个女人是俄国的公主,”他说,“十四年前她亲手吊死了我父亲。”
“该死的婊子。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她嫁给了一个英国贵族。他们大概就住在附近。也许,这就是他的煤矿。”
司机和佣人正忙着搬行李。列夫听见碧在用俄语跟女仆说话,女仆也用俄语回答她。几个人一同进了火车站,那女仆又转身回来买报纸。
列夫朝她走过去。他摘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用俄语说:“您一定是碧公主吧。”
女仆咯咯笑了:“别说傻话。我是仆人,尼娜。你叫什么名字?”
列夫把自己和斯皮利亚介绍了一番,告诉她他们是怎么到这的,连一顿像样的午饭都吃不成。
“我今晚就回来,”尼娜说,“我们要去趟加地夫。你们去泰-格温吧,在厨房门口等着,到时候我拿些冷盘肉给你们。沿着这条街往北,出了镇子一直走就能到府邸。”
“谢谢你,美丽的女士。”
“我老得够当你母亲了,”她还是那样扭捏地笑着,“我得马上给公主买报纸了。”
“有什么重大新闻吗?”
“哦,是国外的消息,”她不屑地说,“有人被暗杀了。公主被弄得心烦意乱。奥地利的弗朗兹?斐迪南大公在一个叫萨拉热窝的地方被杀害了。”
“对一个公主来说,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
“是啊,”尼娜说,“不过,我觉得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关系不大。”
“当然,”列夫说,“我觉得也是。”
第七章
1914年7月初
皮卡迪利的圣詹姆斯教堂拥有世界上衣饰最为华贵的教众。伦敦的社会名流最喜欢来这做礼拜。虽然讲排场不是好事,但女人总得戴帽子,而那时很难买到一顶不带鸵鸟羽毛、缎带、蝴蝶结和绢花装饰的帽子。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站在中殿后方,望着眼前奢华服饰的海洋。男人们正相反,他们看上去全都一样,穿着黑色外套,戴着白色立领,礼帽放在自己的膝头。
这些人大都没能理解七天前在萨拉热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悻悻地想。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波斯尼亚在哪儿。他们对大公被谋杀感到震惊,但看不出这件事情对整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
沃尔特丝毫不感到困惑。他很清楚暗杀预示着什么。这一事件严重威胁到德国的安全,在这个危急时刻,正需要沃尔特这种人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国家。
今天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弄清俄国沙皇有何想法。这也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德国大使,他的父亲,在柏林的外交大臣,还有皇帝本人。作为一名优秀的情报官,沃尔特自有他搜集信息的渠道。
他扫视在场的教众,试图从背影中找出自己要找的人,暗暗担心这人根本没来。安东是个俄国使馆的职员。他们相约在英国圣公会的教堂见面,是因为安东相信这里不会有他们大使馆的人——大多数俄国人都信东正教,不信的人根本不会被外交部门雇用。
安东在俄国大使馆的电报收发室任主管,因此能读到所有往来电报。他所提供的信息极其重要。但这个人很难操纵,因此沃尔特十分着急。间谍行为让安东提心吊胆,如果他害怕的话就不会露面——这往往出现在国际局势紧张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而沃尔特恰恰在这时候最需要他。
沃尔特看见了茉黛,一时有些分心。他认出时髦的男式翻领上她那颀长而优美的脖颈,他的心仿佛停了一拍。一有机会,他就会吻她的脖子。
当他想到战争的危险时,脑子里最先想的是茉黛,然后才是他的国家。他为这种私心感到惭愧,但无法克制。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祖国所受的威胁还是第二位的。他愿意为德国的利益而死——但没有心爱的女人,他也不愿意活着。
后面第三排有人回过头来,沃尔特与安东的目光对上了。这人有一头稀疏的棕发和一把络腮胡。沃尔特松了口气,走到南侧的过道,装作在寻找位子,犹豫片刻,然后坐了下来。
安东曾饱受打击。五年前他挚爱的侄子被沙皇的秘密警察指控从事革命活动,从此一直被关押在彼得和保罗要塞里,与地处圣彼得堡中心的冬宫隔河相望。那男孩曾是个神学学生,无辜被判颠覆罪名,还没等到释放便染上了肺炎,死在了监狱里。从那时起,安东便决计对沙皇政府暗中实施致命的报复。
只可惜教堂里面太明亮了——建筑家克里斯托弗?雷恩设计了一排巨大的圆拱形窗户。幽暗阴郁的哥特式微光更适合眼下这种工作。不过,安东选了个很好的位置,在一排座位的末尾,旁边坐着个孩子,身后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柱子。
“这地方不错。”沃尔特低声说。
“走廊那边还是能够看到我。”安东不安地说。
沃尔特摇摇头:“他们都会往前面看的。”
安东是个中年单身汉。他个子矮小,整洁利落到了一种挑剔的程度:领带打得很紧,外套的纽扣一个不落全都扣着,鞋子也擦得闪闪发亮。他这套旧衣服经过多年的刷洗熨烫,已经磨损发光。沃尔特认为这是对龌龊的间谍行为的抵触。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打算出卖他的国家,而我必须加以鼓励,沃尔特冷冷地想。
在礼拜仪式之前的安静气氛中沃尔特没再开口,但第一首赞美诗一开始,他便低沉地问道:“圣彼得堡那边是什么状况?”
“俄国不想打仗。”安东说。
“好。”
“沙皇担心战争会导致革命。”安东提到“沙皇”时,就好像要唾上一口似的,“半个圣彼得堡城已经在罢工了。当然,他不会想到是自己的愚蠢暴行导致民众想要发动一场革命。”
“确实。”沃尔特时常需要作出调整,因为安东的见解被仇恨扭曲了,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个间谍并不完全是错的。沃尔特不仇恨沙皇,而是十分害怕他。他手中掌控着一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每次论及德国的安全都必须将这支部队考虑进去。德国像是与养了头巨熊的人做邻居,这头熊就用链子拴在门前的花园里。“沙皇打算怎么办?”
“这要看奥地利的情况。”
沃尔特耐着性子,没去反驳他。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奥地利皇帝会怎么办。他必须做点什么,因为遇刺身亡的大公是他的皇位继承人。沃尔特今天还要从他的堂兄罗伯特那儿了解一下奥地利的意图。他们家族的这一支脉信仰天主教,跟所有奥地利精英阶层一样,罗伯特现在大概正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弥撒,沃尔特会在午饭前后见到他。眼下沃尔特要多掌握些俄国的情况。
他必须等到下一首赞美诗开始。他尽量保持耐心。抬头仔细查看雷恩设计的圆柱形穹顶的奢华镀金装饰。
教众们开始齐唱《万古磐石歌》。“假如巴尔干地区发生争斗,”沃尔特低声对安东说,“俄国人会置身事外吗?”
“不会。如果塞尔维亚受到攻击,沙皇不能袖手旁观。”
沃尔特感到一阵寒意。这种恶化的局势正是他担心的。“为这去打一场战争,简直是疯了!”
“的确。但俄国不能让奥地利控制巴尔干地区——他们必须保护黑海通道。”
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俄国的大部分出口——从南部玉米种植区出口的谷物,到巴库附近油井出口的石油——都是通过黑海的港口运出去的。
安东接着说:“但另一方面,沙皇也敦促各方谨慎行事。”
“总之,他脑子里还没理出头绪。”
“如果你把那东西叫脑子的话。”
沃尔特点了点头。沙皇算不上是个聪明人。他梦想着将俄国带回十七世纪的黄金时代,并愚蠢地认为这是可能的。这就好像乔治五世国王要把英格兰带回罗宾汉时代。沙皇缺少理性,这就让人很难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
在唱最后一首赞美诗的时候沃尔特的目光游离到了茉黛身上,她坐在前面两排的另一头。他深情地望着她的侧脸,看她兴致勃勃地唱着歌。
安东相互矛盾的汇报令人不安。沃尔特的心情比一个小时之前更加焦虑。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天跟你见面。”
安东立刻惊慌起来。“不可能!”他说,“这太冒险了。”
“但情况每小时都在发生变化。”
“下礼拜天早上,在史密斯广场。”
理想主义的间谍就有这种麻烦,沃尔特无可奈何地想——你没有能控制他们的任何优势。但是谋财的间谍又不值得信赖。他们专挑你爱听的说,以期获得奖金。就安东的情况,如果他说沙皇紧张得发抖,沃尔特便可以确信沙皇还没有作出决定。
“那就每周三跟我见一次面吧。”沃尔特恳求,赞美诗也快唱完了。
安东没有回答。他没有坐下来,相反却一转身溜出了教堂。“见鬼。”沃尔特小声说。邻座的孩子不满地盯着他。
仪式结束后,他站在教堂墓地的甬道上与熟人打着招呼,直到看见茉黛跟菲茨、碧一道出现。茉黛穿着一套时尚的灰色压花天鹅绒连衣裙,搭配暗灰色绉纱外套,非常优雅。算不得很女性化的颜色,但突出了她雕塑般的美貌,让她的皮肤焕发出光彩。沃尔特跟大家一一握手,心里很想跟她单独呆上几分钟。他跟碧打趣寒暄了几句,后者穿着时髦的镶奶白花边的粉红外套,又对一脸严肃的菲茨表示赞同,认为谋杀是件“肮脏的勾当”。然后,菲茨赫伯特一家人便走开了,沃尔特正担心自己失去机会,但在最后一刻,茉黛低声说了句:“我要去公爵夫人家喝茶。”
沃尔特对着她优雅的后背微笑。他昨天见过茉黛,明天也还会见到她,但他还是害怕今天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难道离了她,真的就难以度过一天二十四小时吗?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人,但她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不过,他并不打算逃脱。
他发现是她身上的独立精神吸引了自己。她这一代的妇女大都乐于扮演社会赋予她们的被动角色,打扮得漂漂亮亮,举办聚会,处处顺从自己的丈夫。沃尔特讨厌这种逆来顺受的女人。茉黛更像那些他遇到过的美国女人,那时他在华盛顿的德国大使馆工作。她们十分优雅迷人,但并不屈从于谁。被这样的女人所爱,实在令人兴奋不已。
他洋洋得意地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在一个报摊停下脚步。读英国报纸从来都令人不快——上面大部分篇幅都是在恶毒攻击德国,尤其是疯狂的《每日邮报》。试图让英国人相信德国间谍包围着他们。沃尔特多希望这是真的啊!他在沿海城镇有十几个眼线,报告进出码头的船只情况,英国人在德国港口也同样有自己的密探,但根本不像那些歇斯底里的编辑写的,有成千上万人。
他买了一份《人民报》。巴尔干地区发生的事端并不算什么重大新闻——英国人更担心爱尔兰问题。少数的新教徒在那里称雄数百年,很少顾及信仰天主教的大多数。如果爱尔兰获得独立,权力就会转移到另一方。两个阵营都已全副武装,内战的威胁正在加剧。
只有头版下方的一篇文章提及“奥地利-塞尔维亚危机”,像往常一样,这些报纸弄不清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沃尔特正要走进丽兹酒店,就撞见罗伯特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色背心,戴着黑色领带,作为对大公的哀悼。罗伯特曾跟弗朗兹?斐迪南志趣相投——按照维也纳宫廷的标准看,他们同属于进步的思想者,尽管从任何其他角度看都十分保守。沃尔特知道他对被谋杀者和他的家人一向十分敬重。
他们把礼帽放在衣帽间,然后一块儿进了餐厅。跟罗伯特在一起时,沃尔特有种保护着他的感觉。小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堂兄与众不同。人们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女气,但这太粗鲁了,罗伯特并不是一个有着男人身体的女人。但他的确有不少女性特质,沃尔特因此对待他时颇有点骑士风度。
他长得也像沃尔特,端正的五官,淡褐色的眼睛,只是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上了蜡,向上卷曲着。“跟M女勋爵的事情怎么样了?”两人坐下时,他开口问道。沃尔特跟他吐露过实情,罗伯特对他和茉黛的隐秘恋情了如指掌。
“她好极了,但我父亲接受不了她和一个犹太医生在贫民窟诊所工作。”
“哦,这也太苛求了,”罗伯特说,“如果她本人是犹太人的话,他的反对意见倒是可以理解。”
“我希望他能时常在社交场合见到她,发现她能跟最有权势的人和谐相处,然后慢慢对她产生好感。但这种办法没有奏效。”
“不幸的是,巴尔干地区的危机只会加剧紧张局势。”罗伯特笑了笑,“请原谅,我是说国际局势。”
沃尔特勉强笑了两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想办法解决的。”
罗伯特没说什么,但看上去不那么有信心。
两人吃着威尔士羊肉和欧芹沙司土豆,沃尔特把从安东那里搜集到的模棱两可的信息告诉罗伯特。
罗伯特也带来了自己的消息。“我们已经确定刺客是从塞尔维亚得到的枪支和炸弹。”
“哦,见鬼。”沃尔特说。
罗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武器是由塞尔维亚军情处的头目提供的。凶手们曾在贝尔格莱德的公园里练习打靶。”
沃尔特说:“情报人员有时会采取单方面行动。”
“经常这样。他们行动非常保密,保证他们随后逃脱。”
“所以这并不能证明是塞尔维亚政府组织的暗杀。而且,按照逻辑,塞尔维亚这样拼命想保持中立的小国,只有疯了才会去挑衅自己强大的邻居。”
“甚至有可能是塞尔维亚的情报机构直接违背政府的意愿采取的行动。”罗伯特说道。但随后他又坚定地说,“这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奥地利必须对塞尔维亚采取行动。”
这正是沃尔特担心的。整个事件不再被视为简单的犯罪,可以交由警察和法院处理。它已经升级,现在,一个帝国不得不惩罚一个小国。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曾是他那个时代的伟人,一个保守而虔诚的教徒,但也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不过,他已八十四岁,高龄并没有让他稍许放松独裁专制,一改狭隘思想。这种人认为自己年龄大就知道所有的事。沃尔特的父亲就是这样。
我的命运掌握在两位君主手里,沃尔特想,沙皇和奥皇。一个愚蠢无能,另一个老迈昏庸。但他们控制着茉黛和我,以及数百万的欧洲人。要不怎么说要废除君主制度呢!
他们吃着饭后甜点,沃尔特心情沉重,思绪万千。最后送来咖啡的时候,他乐观地说道:“我认为你们的目标是让塞尔维亚接受深刻的教训,而不牵涉任何其他国家。”
罗伯特立刻让他的希望破灭了。“情况正好相反,”他说,“我的皇帝刚写了一封私人信件给你的皇帝。”
沃尔特吃了一惊,对此事一无所知:“什么时候?”
“昨天发出的。”
跟所有外交官一样,沃尔特不喜欢君主们不通过大臣直接交谈。这么说,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作为政权塞尔维亚必须被除掉。”
“不!”这比沃尔特担心的还要糟糕,震惊之余,他问道,“他真有这个意思吗?”
“一切都取决于对方的回复。”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在寻求威廉皇帝的支持——这才是这封信的重点所在。两个国家是盟友关系,皇帝有义务表态支持,但他可以表示积极或迟疑,鼓励或谨慎。
“我相信德国会支持奥地利,不管我的皇上作出何种决定。”罗伯特严肃地说。
“你不可能指望德国去攻打塞尔维亚!”沃尔特反驳道。
罗伯特生气了:“我们希望得到一个保证,德国会履行其作为盟友的义务。”
沃尔特强忍着自己的急躁。“这种思路会提高风险。就像俄国发声支持塞尔维亚,等于是鼓励了侵略行动。我们应该做的是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我不知该不该同意你这种观点,”罗伯特生硬地说,“奥地利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皇帝不能表现得不当回事。违抗大国意志者必须被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