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在告诉我犯了淫乱的罪。”
“对不起,爸爸。”
“跟谁?”他喊着说。
“是个随从。”
“叫什么名字?”
“泰迪。”这话没经考虑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
“正式的姓名?”
“这不重要。”
“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初是同主人一道来宅邸做客的。等我发现了情况,他已经去部队了。我跟他失去了联系。”
“来做客?失去了联系?”爸爸气得大声叫喊起来,“你的意思是,你都没有跟他订婚?你犯下这种罪过……”他语无伦次,几乎无法把那个让人厌恶的字眼说出口。“你是随随便便就犯下这种罪过的?”
妈说话了:“好了,别生气了,她爸。”
“别生气?这都不生气,还要出什么事才生气?”
外公想让他平静下来:“想开点吧,孩子。这样嚷嚷也没什么用处。”
“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我的房子,有没有用我说了算。”
“哎,那好吧,”外公平心静气地说,“随你的便。”
妈妈仍然不肯罢休。“别说什么让你后悔的话,她爸,快停下。”
旁人的这些劝说反倒让爸爸更加气愤。“别想让女人和老头管着我!”他大声喊道,用手指着艾瑟尔,“我的家里容不得私通犯!滚出去!”
妈妈哭了起来:“别,求你别说这种话!”
“出去!”他喊道,“永远也别回来!”
妈妈说:“那可是你的外孙!”
比利说话了。“神的话能管着你吗,爸爸?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是《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二节。”
爸爸对他呵斥道:“我来给你说件事,你这个无知的小家伙。我的祖父母从来没有结过婚。没人知道我的祖父是谁。我的祖母一辈子见不得人,日子过得不能再低贱了。”
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艾瑟尔十分震惊,她看见比利也是目瞪口呆。外公却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
“唉,是啊,”爸爸说,声音低了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名声不好的家里长大,你们谁也想象不到那是种什么滋味。那是加地夫码头水手们经常去的地方。后来有一天,他的母亲喝得烂醉,昏迷不醒,上帝便引着他走进教堂的主日学校,他在那儿遇到了耶稣。也是在那儿,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最终把自己的孩子引到正当的道路上。”
妈妈轻声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大卫。”她很少用教名称呼他。
“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些。”爸爸的脸被耻辱和愤怒扭曲得变了形。他靠着桌子,眼睛盯着艾瑟尔,声音小得几乎像耳语:“我向你的母亲求爱那会儿,我们手牵着手,每天晚上我都吻她的脸,直到婚礼那天。”他把拳头往桌子上一砸,上面的杯子摇晃起来。“承蒙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我的家人才从臭水沟里爬了出来。”他又抬高了声音,喊了起来,“我们再也不要回到那儿!不要!不要!不要!”
几个人呆呆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爸爸看着妈妈:“让艾瑟尔出去。”
艾瑟尔站了起来:“我的箱子都整理好了,手里也有钱。我坐火车去伦敦。”她使劲看着她的父亲,“我不会把家人拖到臭水沟里去。”
比利拿起她的手提箱。
爸爸说:“你要去哪儿,孩子?”
“我陪她去车站。”比利有点害怕的样子。
“让她自己拿箱子。”
比利弯腰要把箱子放下,随后又改变了主意。一种倔强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我要陪她去车站。”他重复道。
“让你做什么你再做!”爸爸喊道。
比利还是有些害怕,但现在他开始对抗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爸爸,把我一起赶出家门?”
“我要把你撂在膝盖上,用鞭子抽。”爸爸说,“你还没到我打不动的时候。”
比利脸色发白,但他直视着爸爸的眼睛。“我到了,”他说,“我早就到了。”他把箱子换到左手上,右手握成拳头。
爸爸往前迈了一步:“我教你怎么跟我握拳头,孩子。”
“别!”妈妈叫了一声。她站到他们中间,推开爸爸。“够了!不许在我的厨房里打架。”她用手指着爸爸的脸,“大卫?威廉姆斯,管好你的两只手。别忘了,你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这话让他平静下来。
妈妈转向艾瑟尔:“你最好走吧。比利跟你一起去。快,现在就走。”
爸爸在桌边坐下。
艾瑟尔吻了她的母亲:“再见,妈。”
“给我写信。”妈妈说。
爸爸说:“看你敢给这个房子里的任何人写信!来信就直接烧掉,连拆都不拆!”
妈妈背过身去,哭泣着。艾瑟尔走出门,比利跟在后面。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前往镇中心。艾瑟尔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想跟她认识的人说话,省得人家打听她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车站,她买了一张到帕丁顿的车票。
“这下可好,”比利说,两人这时已经上了站台,“一天里连受两次打击,先是你,然后是爸爸。”
“多少年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艾瑟尔说,“怪不得他那么严厉。我差不多都原谅他把我踢出家门了。”
“我不能,”比利说,“我们的信仰事关救赎和怜悯,不是把秘密封存起来,也不是惩罚他人。”
从加地夫来的火车开进站台,艾瑟尔看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下了车。他对着她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绅士们通常不会对仆人这样做。茉黛女勋爵说她已经拒绝了他。也许他是来劝她回心转意的。她默默地祝愿他好运。
“要不要给你买份报纸?”比利问。
“不,谢谢你,小弟,”她说,“我恐怕静不下心来看报纸。”
他们就这样等着火车。她说:“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用过代码吗?”小时候,他们发明了一个简单办法交换纸条,不让他们的父母看懂。
听了这话,比利显得有些疑惑,随后一下子想了起来。“哎呀,我记得。”
“我会用代码给你写信,那样爸爸就读不懂了。”
“对啊,”他说,“就寄给汤米?格里菲斯,让他转一下吧。”
火车吐着白烟轰隆隆驶进车站。比利抱了一下艾瑟尔。她看出他尽量不让自己哭。
“照顾好自己,”她说,“照顾好妈妈。”
“哎,”他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都会好好的。你在伦敦多保重。”
“我会的。”
艾瑟尔登上了火车,坐在窗边。一分钟后,车开了。随着车速加快,她看见矿井上的升降机逐渐退后,消失在远处,暗想着她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阿伯罗温。
茉黛很晚才去泰-格温的小饭厅,跟碧一起吃早餐。公主兴致很高。通常她都会抱怨在英国生活的种种不便——尽管茉黛小时候待在英国使馆时记得,俄国的生活并不舒适,房子阴冷,人们粗鲁无礼,服务不可靠,政府混乱不堪,毫无章法。不过今天碧没发牢骚。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身孕。
谈起菲茨时,她的口气也变得宽宏大量起来。“他挽救了我的家人,你知道,”她跟茉黛说,“他还清了我们财产的抵押金。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来继承——我哥哥没有孩子。如果安德烈的土地和菲茨的财产最终被哪个远房亲戚继承了去,那岂不是太可悲了。”
茉黛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悲的。所谓的远房亲戚很可能就是她茉黛的儿子。但她从未想过继承什么财富,也很少去想这类事情。
今天早上自己实在不是个好的陪伴,茉黛边喝咖啡边摆弄手里的烤面包片,心里这样想着。事实上她心里凄苦无比。墙上的壁纸让她感到压抑,维多利亚式的花枝树叶覆盖了整个天花板,蔓延到四周的墙壁上,尽管她自打出生就一直住在这种环境中。
她没把自己跟沃尔特的恋情告诉家人,因此现在她也不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结束,这样一来,也就没人能对她表示同情。只有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管家威廉姆斯知道这件事,不过她好像突然消失了。
茉黛读着《泰晤士报》,上面报道昨晚劳埃德?乔治在市长官邸晚餐上发表了讲话。他对巴尔干危机一直持乐观态度,声称危机可以和平解决。她希望他是对的。尽管她已经放弃了沃尔特,但一想到他有可能穿上军装,死于战争或者受伤致残,她还是不免胆战心惊。
她读了《泰晤士报》维也纳栏目下的一个短篇报道,题为《塞尔维亚的恐慌》。她问碧,俄国是否会保护塞尔维亚,防范奥地利的入侵。“我希望不会!”碧有些担心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兄弟去打仗。”
她们坐在小饭厅。茉黛记得曾跟菲茨、沃尔特在学校放假时来这儿吃早餐,当时她十二岁,他们两个十七岁。她记得两个男孩子胃口很大,每天早上骑马或到湖里游泳前都要吃掉不少鸡蛋、香肠和一大摞黄油烤面包。沃尔特十分让人着迷,他外表英俊,又是个外国人。他礼貌客气地待她,就好像她跟他是同龄人,这种奉承很讨年轻女孩的欢心——她现在发现,那是一种十分巧妙的讨好方式。
她正回想着,仆役长皮尔走了进来,他对碧说的话让茉黛吓了一跳:“冯?乌尔里希先生来了,殿下。”
沃尔特不可能来这儿,茉黛有些糊涂了。难道是罗伯特?也同样不太可能。 不一会儿,沃尔特走了进来。
茉黛惊得说不出话来。碧说:“简直是个意外的惊喜,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穿着轻薄的淡灰蓝色粗花呢夏装,蓝色缎面领带跟他的眼睛颜色相仿。茉黛后悔自己穿的不过是件普通的奶白色梨形上衣,穿这种衣服跟她的嫂子吃早餐倒是合适。
“请原谅我此番侵扰,公主,”沃尔特对碧说,“我要去加地夫拜访我们的领事。事情很无聊,德国水手在当地和警方惹了一场乱子。”
这是胡说八道。沃尔特是一位武官,把水手弄出监狱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
“早上好,茉黛女勋爵。”他跟她握了握手,“看见你在这儿真是令人愉快。”
这更是信口胡诌,她想。他是来找她的。她离开伦敦就是为了躲他,但内心深处,她不由得高兴他如此坚持不懈地追着自己。一时慌乱,她只说了句:“嗨,你好啊!”
碧说:“来点咖啡吧,冯?乌尔里希先生。伯爵外出骑马了,但很快就会回来。”她想当然地认为沃尔特是来看菲茨的。
“十分感谢。”沃尔特坐了下来。
“你留下来吃午饭吧?”
“我很愿意。然后我就得坐火车回伦敦。”
碧站了起来:“我去跟厨子说一下。”
沃尔特马上起身帮她拉开椅子。
“跟茉黛女勋爵聊会儿天,”碧说完,便离开了房间,“让她快活点儿。她正为国际形势担心呢。”
听着碧话里嘲弄般的腔调,沃尔特扬了扬眉毛:“所有明辨是非的人都在担心国际形势。”
茉黛很是尴尬。她必须硬着头皮说点什么了,便指了指《泰晤士报》:“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塞尔维亚已经征召了七万预备役?”
“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七万的预备役,”沃尔特严肃地说,“但他们正在试图加大筹码。他们希望更广泛的战争危险会让奥地利小心起来。”
“奥地利人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要求送达塞尔维亚政府?”
“从官方层面来说,他们想要不用任何战争手段得到结果。从非官方层面看,他们知道法国总统和他的外交大臣刚好去了俄国,两个盟国商定出一个协调一致的方案再容易不过。庞加莱总统离开圣彼得堡之前,奥地利人不会发出他们的外交照会。”
他想问题真是清晰,茉黛心想。她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一点。
他隐忍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一本正经、谦恭有礼的面具后面是一脸痛苦。他唐突地说:“请回到我身边吧。”
她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不平的心绪让喉咙一阵哽咽,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你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但这样不行,我实在太爱你了。”
茉黛想着怎么回答:“可是,你的父亲……”
“他的命运得自己看着办了。我不能听他摆布,在这件事上绝不。”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他可能是对的,德国外交官不该娶一个英国妻子,至少现在不应该。”
“那我就去干别的工作。但我永远无法找到另一个你。”
她的决心动摇了,眼睛被泪水淹没。
他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可以跟你哥哥谈谈吗?”
她把白色亚麻餐巾揉成一团,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先别跟菲茨谈,”她说,“等几天,等到塞尔维亚危机结束再说。”
“几天时间可结束不了。”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再想想。”
“我会按你的意思办,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