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引用威廉?格莱斯顿的话,问道:“眼下这种情形,我们这个被赋予影响和权力的国家是否要安静地站在一边,目睹最可怕的犯罪发生,任其玷污历史的篇章,从而成为罪恶的参与者?”
这是一派胡言,茉黛想。入侵比利时不会是历史上最可怕的罪恶——坎普尔大屠杀又怎么算呢?奴隶贸易呢?英国并没有在每个国家被侵略的时候进行干预。因为不采取行动就说英国人民成了罪恶的参与者,这是荒谬可笑的。
但眼下很少有人像她这样看待问题。两方面的议员全都欢呼起来。茉黛盯着前座的政府要员,惊愕地发现昨天还曾慷慨激昂地反对战争的大臣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年轻的赫伯特?塞缪尔、刘易斯?哈考特、贵格会的约瑟夫?皮斯——他还是和平学会会长。最糟糕的是劳埃德?乔治本人。茉黛绝望地意识到,劳埃德?乔治支持格雷的事实意味着政治斗争已经结束。德国对比利时的威胁让各个对立派别团结在了一起。
格雷不会像劳埃德?乔治那样利用听众的情绪,也无法像丘吉尔那样,说起话来就像一位《旧约》里的先知。但茉黛发现,今天他根本不需要这类技巧,事实明摆在那里,用不着再添油加醋了。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沃尔特耳语道:“为什么?为什么德国要这么做?”
他一脸痛苦,但回答仍带着一贯冷静的逻辑性:“比利时南部,紧邻德国和法国之间的边界地带戒备森严。如果我们进攻那里,我们就赢了,但这要花费太长时间——俄国就有时间动员部队,从背后攻击我们。要想速战速决,我们唯一保险的办法就是通过比利时。”
“但是,这也促成了英国跟你们开战!”
沃尔特点点头:“英国军队规模小,很依赖海军,但这并不是一次海上战争。我们将军认为英国参不参战没多大差别。”
“你同意吗?”
“我相信跟一个富有而强大的邻居交恶很不明智,可我争辩不过他们。”
茉黛绝望地想:而这也正是过去两个星期以来屡屡发生的事情。在每个国家都是那些反对战争的人被否决。奥地利人在本该克制的时候袭击了塞尔维亚。俄国人调动了部队,而不是进行斡旋。德国人拒绝参加国际会议解决问题。法国人有过保持中立的机会,但他们狂傲地拒斥了。现在英国就要加入进去,而他们本可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
格雷的演说到了结束部分:“我已把这些至关重要的事实向上议院做了陈述,如果我们被迫——这似乎很有可能,甚至很快就被迫申明对这些问题所持的立场,那么我相信,当整个国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亦即欧洲西部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正如我一直努力向议会描述的,那我们便会取得各方的一致支持,不仅是下议院,更包括拥有决心、勇气和坚韧耐力的举国民众的全力拥护。”
他在四面八方的欢呼声中坐了下来。没有经过表决,格雷甚至没提任何建议,仅凭所有人的反应就能看出,议员们已经准备打仗了。
反对派领袖安德鲁?博纳?劳站起来说,政府可以依靠保守党的支持。茉黛并不觉得惊讶——他们总是比自由派更好战。不过,当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领袖也说这种话,就让茉黛和其他人都感到好奇了。茉黛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所疯人院。难道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希望和平吗?
只有工党领袖提出异议。“我认为他是错的。”拉姆齐?麦克唐纳对格雷的演说评论道,“我认为,他所代表的政府,还有他的言论全都大错特错。我认为历史的裁决会证明他们的错误。”
但他的话没人理会。一些议员开始离开议会厅。楼座也渐渐变空了。菲茨站了起来,他带来的几个人也随之起身离开。茉黛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们。下面的议会厅里,麦克唐纳继续说:“如果在座的各位今天到这儿告诉我们,国家正面临危险,我不在乎他向哪个党派诉请,也不在乎向哪个阶级诉请,我们会站在他那一边……实际情况是,既然你们打算参加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那奢谈什么支援比利时还有什么用处呢?”茉黛走出了楼座,无法听见他下面又说了什么。
这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她的国家就要加入一场无谓的战争,她的哥哥和她所爱的人即将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就要跟自己的未婚夫分离,也许这就是永别。全部的希望都没了,她彻底陷入绝望之中。
下楼梯的时候,菲茨走在前面。赫姆姑妈颇有礼貌地对他说:“真是太有趣了,亲爱的菲茨。”就像她被带来参观一次艺术展,一切超乎她的预料一般。
沃尔特抓住茉黛的胳膊,往后拉了她一下。她让其他三四个人走在前面,以免菲茨听到他俩说话。不过她并不知道沃尔特要干什么。
“嫁给我。”沃尔特平静地说。
她的心狂跳起来。“什么?”她低声问道,“怎么办呢?”
“嫁给我,求你了,就明天。”
“可这办不到啊……”
“我有个特别许可证。”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星期五去了切尔西的登记处。”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回答,只是说:“我们都同意再等一等。”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他已经在争辩了:“我们等了。危机已经过去。你我二人的国家就要在明天或者后天交战。我将不得不离开英国。我想在我走之前跟你结婚。”
“可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说。
“我们确实不知道。但是,不管未来会怎么样,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但是……”茉黛不再往下说了。为什么她要出言反驳呢?他说得对啊。没有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这些都跟眼下无关。她想做他的妻子,想象不出哪种未来会改变这一事实。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个人就走到了楼梯下面,进了中央大厅,人群嘈杂,一个个互相兴奋地交谈着。茉黛很想再问沃尔特几个问题,菲茨这时却大献殷勤,执意陪着她跟赫姆姑妈出去,因为这里实在太吵了。到了议会广场,菲茨把两位女士送上一辆汽车。司机发动这辆自动机械的引擎,汽车突突开了起来,慢慢离开站在便道上的菲茨和沃尔特,还有等待听从命运召唤的旁观人群。
茉黛想做沃尔特的妻子。这是她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她一直坚守着这个念头,尽管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各种问题、猜测和假设。她该同意沃尔特的计划,还是再等一等?如果她同意明天嫁给他,该告诉谁呢?仪式结束后他们去哪里?他们要住在一起吗?如果住在一起,那会是在哪儿呢?
那天晚上,女仆端着银托盘在晚饭前给她送来一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深米色的信纸,上面是沃尔特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几行简练端正的字迹:
下午六点半
我最亲爱的:
明天下午三点半,我在菲茨宅邸对面的车里等你。我会带上两位必要的证婚人同往。已经预约四点钟登记。海德酒店的房间定好了。我已经登记入住,免得再等。我们的名字是“乌尔里希先生和太太”。戴上面纱。
我爱你,茉黛。
你的未婚夫,
W.
她的手颤抖着,最后把信放在抛光桃花木的梳妆台上。她的呼吸加快,盯着墙上满是花卉的壁纸,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
他选的时间很合适,下午三点家里很安静,茉黛可以溜出门去,不被任何人看见。赫姆姑妈要在午饭后睡上一会儿,菲茨那时应该在上议院。
这件事不能让菲茨知道,那样他就会加以阻挠。他会把她锁在房间里,让她无法出门。他甚至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作为一个富有的上层名流,要想处理掉一位女性亲属并非难事。菲茨只需找两个和他意见相同的大夫就行了——她竟然打算嫁给一个德国人,那一定是疯了。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假姓名和面纱的安排表示沃尔特想要保密。“海德”是骑士桥那边一家不太显眼的酒店,他们不太可能遇到熟人。一想到她就要与沃尔特共度良宵,她心里便充满期待,激动不已。
可第二天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桩婚姻不可能永远保密。沃尔特会在两三天内离开英国。她要跟他一起走吗?她害怕自己会毁了他的前程。娶一个英国人做妻子,他还怎么赢得信任,为自己的国家而战?如果他投身战争,一定会远离故土,那她去德国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一切都是未知数,但她内心还是兴奋不已。“乌尔里希太太。”她对着空旷的卧室说着,合拢双臂抱住自己,享受着甜蜜的喜悦。
第十一章
1914年8月4日
黎明时分茉黛便起床了,坐在梳妆台前写信。她的抽屉里有一叠菲茨的蓝色信纸,银墨水瓶每天都是满的。她写下“亲爱的”几个字后便停了下来,考虑下面该怎么写。
她在椭圆形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头发蓬乱,睡衣也是皱巴巴的。一丝愁苦沿着前额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嘴角。她还从牙缝间挑出一小片绿色的菜叶。她想:要是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有可能就不愿意和我结婚了。随后她意识到,如果按他的计划行事,他明天一早看到的她恰恰就是这个样子。这种想法简直太奇怪,也太吓人了。
她接着写道:
我愿意,我真心实意想嫁给你。但你到底有何打算?我们去哪儿生活呢?
她一直思考了大半个晚上。各种阻碍非常大。
如果你留在英国,他们就会把你投入战俘集中营。如果我们去德国,我又会永远见不到你,因为你要远离家乡,参军打仗。
他们的亲属要比国家还能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家人结婚的消息?请不要预先通告,否则,菲茨会想方设法阻止我们。就算是先斩后奏,也会有扯不清的麻烦,无论跟他还是跟你父亲。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深爱着你。
她封好信封,写上他住处的地址,离这里还不到半英里。她按了按铃,几分钟后女仆来敲门了。桑德森是个丰满的女孩,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茉黛说:“如果乌尔里希先生出去了,就送到卡尔顿府阶地的德国大使馆。无管在哪儿找到他,都要等他的回信。清楚了?”
“是的,我的小姐。”
“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桑德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许多女仆都参与女主人的暗中勾当,不过茉黛从未有过秘密的恋情,桑德森也不习惯说谎。“如果格洛特问我去哪儿,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茉黛想了一会儿。“就跟他说你去给我买女性用品了。”尴尬话题会遏制格洛特的好奇心。
“是的,小姐。”
桑德森离开了,茉黛把衣服穿好。
她不知该如何在家人面前维持惯有的常态。菲茨大概不会留意她的情绪变化——男人很少如此细心——但赫姆姑妈就不会毫无察觉。
吃早饭的时候她照常下楼,尽管神经紧张得感觉不到饿。赫姆姑妈正在吃腌熏鲱鱼,那味道让茉黛实在受不了。她啜了一口咖啡。
一分钟后菲茨出现了。他从餐具柜那边拿了一块腌鱼,翻开《泰晤士报》。平常我是怎么做来着?茉黛问自己。我会谈论政治,那么现在我也该这么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内阁会后我见到了温斯顿,”菲茨回答,“我们要求德国政府撤销对比利时的最后通牒。”他轻蔑地把语气放在“要求”这个字眼上。
茉黛不敢再抱什么希望。“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还没有完全放弃谋求和平的努力?”
“我们倒不如放弃了好,”他轻蔑地说,“无论德国人在想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因为一个礼貌的请求而改变想法。”
“一个溺水的人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我们不会去抓稻草。我们正依照惯例,准备正式宣战。”
这话一点不假,茉黛心情郁闷地想。所有国家的政府都会说他们不想打仗,而是出于被迫才卷入战争。菲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不懂这种外交防御是致命的。她渴望保护他,但同时又恨不得掐死他,因为他的固执是如此愚蠢。
为让自己分心,她翻了翻《曼彻斯特卫报》。报纸用一整版刊登了中立联盟的广告,上面的口号是:“英国人,履行你的职责,让你的国家远离邪恶而愚蠢的战争。”仍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一致,这让茉黛感到高兴。但他们没有任何机会主导潮流。
桑德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的银托盘上有个信封。茉黛认出上面沃尔特的笔迹,一下子惊呆了。这女仆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发出的信件是个秘密,收到的答复也一样必须保密吗?
她不能当着菲茨的面拆看沃尔特的回信。她的心狂跳不已,勉强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拿过信封,放在她的餐盘边上,然后吩咐格洛特再为自己倒些咖啡。
她眼睛盯着报纸,以掩饰内心的惊慌。菲茨没去翻看她的信件,但是,作为一家之主,住在屋子里的女性亲属的任何来信他都有权阅读。任何有教养的女性都不会加以拒绝。
她必须尽快吃完早餐,不等人拆开便拿走这封信。她勉强吃了一块面包,使劲把它吞进发干的咽喉。
菲茨从《泰晤士报》上抬起头:“你不看看你的信吗?”接着又吓人地补充了一句,“我看好像是冯?乌尔里希的笔迹。”
她走投无路了。于是用一把干净的黄油刀拆开信封,尽量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
上午九点
我亲爱的:
大使馆的全体人员均被告知收拾行李,付清账单,准备在几小时后离开英国。
你我都不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任何人。过了今晚,我就会回德国,你留在这儿跟你的哥哥一道生活。人们都认为这场战争不会超过几周时间,至多持续几个月。一旦战争结束,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就把这一幸福的喜讯通告世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万一我们活不过这场战争,哦,老天,就请让我们像夫妻那样共度一晚吧。
我爱你。
W.
又及:德国在一小时前入侵了比利时。
茉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私下秘密结婚!不让任何人知道。沃尔特的上司仍然会信任他,因为不知道他跟敌人结亲,他也可以带着荣誉和尊严作战,甚至能在秘密情报部门工作。男人会继续追求茉黛,以为她仍待字闺中,她对此完全应付裕如,因为这些年来她拒绝了一个个求婚者。他们要分居两地,直到战争结束,最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菲茨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了什么?”
茉黛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她不能向菲茨透露任何情况。那她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她低头看着深米色的信纸和上面端正的字迹,目光落在那句“又及”上。“他说,德国今天上午八点钟入侵了比利时。”
菲茨放下手里的叉子。“这么说,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一次,连他都显得震惊不已。
赫姆姑妈说:“小比利时!那些德国人恃强凌弱,我觉得他们是最可怕的恶棍。”接着她又一脸疑惑地补充,“当然,冯?乌尔里希先生不能算。他很可爱。”
菲茨说:“英国政府礼貌的要求就到此为止。”
“简直是愚不可及,”茉黛悲哀地说,“成千上万的人会在这场无人想打的战争中遭到屠杀。”
“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战争,”菲茨争辩道,“毕竟,我们会保护法国,它是英国以外唯一一个真正民主的欧洲国家。而我们的敌人将是德国和奥地利,他们选出的议会事实上毫无作为。”
“但我们的盟友将会是俄国,”茉黛恨恨地说,“因此,我们就是为了维护欧洲最野蛮、最落后的君主政体而战。”
“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使馆的全体人员都被告知收拾行李,”她说,“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沃尔特了。”她把信随手放在一边。
可这并不奏效。菲茨说:“我可以看看吗?”
茉黛僵住了。她不可能把信给他。他不仅会把她锁在房里——如果让他读到“共度一晚”,还会拿上杆枪射杀沃尔特。
“可以吗?”菲茨又问了一句,伸出手来。
“当然。”她又犹豫了一秒钟,才去拿信纸。但在最后一刻她灵光一现,打翻了自己的杯子,咖啡都泼在了信纸上。“天啊,该死。”她看着咖啡模糊了蓝色墨迹,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格洛特走上前来收拾残局。茉黛假装帮忙,拿起信纸折叠起来,确保没溅到咖啡的那些字也沾上水湿掉。“真对不起,菲茨,”她说,“不过上面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没关系。”他说,又继续去读报纸。
茉黛双手发抖,只得放在膝盖上掩饰过去。
这不过是个开始。
茉黛想单独出门十分困难。像所有上流名媛一样,没有陪伴她不能去任何地方。男人用这种习俗假装他们是在保护女性,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控制手段。在妇女拥有选举权之前,这种陋习无疑会一直持续下去。
茉黛成长中的半数时间都在想方设法挑战这一规则。她不得不偷偷溜出去,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是相当困难的。尽管只有四位家庭成员住在菲茨的梅费尔宅邸,但房子里随时都有至少十一二个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