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里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最后,他勉强说道:“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里呻吟着,口吐鲜血。“撒谎,”平斯基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再次举起了大锤。
站在车床边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这人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他抗议道,“我们都认识很多年了!”
“别跟我撒谎。”平斯基说着,举起了锤子,“你想尝尝这个的滋味吗?”
康斯坦丁的母亲瓦莉娅过来打圆场:“没人撒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她用父名称呼对方,表示她认识平斯基,“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她肩膀宽厚,双手抱胸站在那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个,”说着,平斯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两个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圣彼得堡了。”
监察员卡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干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里:“这个人是列夫?别斯科夫,格雷戈里的弟弟,谋杀警察的通缉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来。卡宁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警官,我认识别斯科夫兄弟,格雷戈里和列夫,这些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俩。他们长得很像,亲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是格雷戈里。你们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耽误了。”
“如果这个是格雷戈里,那么,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的又是谁呢?”平斯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片刻之后,平斯基明白过来,顿时一脸蠢相。
格雷戈里说:“我的护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吓唬人的伎俩:“那你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
“有用吗?列夫已经出国了。你们也不能把他抓回来,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那你就成了同谋,帮助他逃跑。”
卡宁再次进行干预:“平斯基警官,一开始你指责这人谋杀。也许这个理由还足以让制轮车间停工。但你承认自己弄错了,现在,你又指控他没有报告什么证件被盗的事。要知道我们国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误俄国军队迫切需要的机车生产。如果你不想让我们下次向军方高级统帅报告时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议你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
平斯基看着格雷戈里:“你是哪个预备队的?”
格雷戈里想也没想便回答说:“纳尔瓦编成团。”
“哈!”平斯基说,“正好今天他们应召。”他看了看伊萨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赌。”
伊萨克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平斯基说。
两个警察松开了格雷戈里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站定了。
“你们最好按命令去征兵站报到,”平斯基对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说,“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他转过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威严走出车间。几个随从也跟着他离开。
格雷戈里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阵阵作痛。他很想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昏死过去。让他保持清醒的是彻底毁灭平斯基和他所属的制度的欲望。他不停地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统统消灭。
卡宁说:“军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警察那边我就没办法了。”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表情冷峻。这也是他担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确保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被征入伍,这远比他的大锤来得更凶残。
卡宁说:“没有你的话我会十分遗憾。你是个好工人。”他显得有些激动,却对此无能为力。停顿了片刻,卡宁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离开了车间。
瓦莉娅走到格雷戈里面前,拿着一碗水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娅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你该去厂棚那边,找张空床躺上个把钟头。”她说。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里说。
瓦莉娅耸了耸肩,挪到伊萨克那边,他的伤并不重。
格雷戈里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厂房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见他摇摇晃晃,康斯坦丁连忙过来搀扶他。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独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从地上捡起格雷戈里的帽子递给他。
虽然迈开两腿的时候还有些不稳,但他摆了摆手不让别人继续搀扶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后便感觉能够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里慢慢从长椅、车床、熔炉和压力机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挪到了厂房外面,继续朝工厂大门走去。
他在那儿遇到了来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里!”她叫了一声,“征召名单上有你,我看见布告了!”接着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出了什么事?”
“碰见你最喜欢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头猪?你受伤了!”
“是瘀伤,不会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
格雷戈里有些惊讶。两人似乎来了个角色互换。卡捷琳娜以前从没有主动提出照顾他。“我自己可以走。”他说。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穿过狭窄的街道,逆着成千上万蜂拥前往工厂上班的人潮。格雷戈里身上带着伤很不舒服,但能跟卡捷琳娜手挽手走在一起仍让他感到高兴。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耀在破旧的屋宇和肮脏的街道上。
不过,这段熟悉的路让他疲惫不堪,实在出乎意料。他们终于到家后,他便重重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我藏了一瓶伏特加在姑娘们的房间里。”卡捷琳娜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喝点茶吧。”
他屋里没有茶炊,不过她用锅煮了些茶,倒在杯子里,又放了一块砂糖端给他。喝了茶后他感觉好一点。他说:“最糟糕的是,我本来可以避开征兵,但平斯基发誓让我逃不过去。”
她坐在他身旁,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宿舍里的姑娘给我的。”
格雷戈里瞥了一眼,是那种枯燥的官方宣传品。上面的一行标题是“援助军人家庭”。
卡捷琳娜说:“如果你是个军人的妻子,就有权每月从部队领取津贴。这不只是给穷人的,每个人都能拿到。”
格雷戈里恍惚记得听人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他并不符合条件。
卡捷琳娜接着说:“下面还有。你家能得到便宜的煤火,便宜的火车票,他们还会帮助孩子上学。”
“还不错,”格雷戈里说,他想睡觉了,“军队能这么明智,倒是很少见。”
“但必须是已婚的人才能得到。”
格雷戈里开始明白过来。她会不会是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像现在这样,我什么都得不到。”
格雷戈里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抬头看她。突然间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她说:“如果我嫁给了一个军人,就能过得更好。我的孩子也能有吃有穿。”
“可是……你爱的是列夫。”
“我知道。”她哭了起来,“但是,列夫在美国呢,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样,连封信都不写。”
“那……你想怎么办?”格雷戈里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想亲耳听见那句话。
“我想要结婚。”她说。
“就为了拿到军人妻子的津贴?”
她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心里瞬间燃起的微弱、愚蠢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又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有一点点钱,尤其你又去了部队,不在身边。”
“我明白。”他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能结婚吗?”她说,“求你了。”
“当然,没问题。”他回答。
圣母教堂同时有五对夫妇结婚。主持仪式的牧师很快念完祝词,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他都懒得抬头看别人一眼。就算新娘里头有只大猩猩,这人大概也不会注意。
格雷戈里自己倒是不那么在乎。每当他走过教堂,就会想起那个要跟十一岁的列夫发生性行为的牧师。在康斯坦丁的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听了无神论的讲座后,格雷戈里对基督教的蔑视又加深了一层。
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的结婚仪式草草结束,其他四对新人的婚礼也一样。所有男人都穿着军服。动员令促使人们匆匆结婚,让教堂疲于应付。格雷戈里讨厌穿制服,认为这是一种受奴役的象征。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结婚。他不觉得这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卡捷琳娜明确表示这纯粹出于实际的考虑,是种让她获得津贴的方式。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主意,这样一来,她在花销上有了保障,格雷戈里随部队离开后,自然也不会那么担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自觉地认为这场婚礼是一出可怕的闹剧。
卡捷琳娜没那么腼腆,寄宿公寓的所有女孩都来参加婚礼了,此外还有几位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工人。
随后大家都聚到寄宿公寓女孩子们的房间里,喝着啤酒和伏特加,小提琴手拉着人们熟悉的民间曲调。等他们一个个醉意阑珊,格雷戈里便溜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靴子,穿着军裤和衬衣躺在床上。蜡烛被吹灭了,但街上的灯光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平斯基的毒打仍然让他浑身疼痛——左胳膊一用力就觉得疼,每次在床上翻动,碎裂的肋骨都会让他经历刀扎般的剧痛。
明天他就要坐上西行的火车。眼下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交火。他有些害怕,只有疯子才会不以为然。但他头脑聪明,意志坚定,会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就是这样在困境中求生的。
卡捷琳娜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开聚会了。”她抱怨道。
“我不想喝醉。”
她开始脱掉身上的裙子。
他很惊讶,紧盯着她的身体,路灯的光映出了她的曲线,修长的大腿,以及那头优美的卷发。他既感到躁动不安,又有些迷惑。“你在干什么?”他问。
“上床啊,这还用问。”
“你的床不在这儿。”
她踢掉鞋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已经结婚了。”
“可这是为了让你拿到津贴。”
“就算是这样,你也该得到点儿回报。”她躺到床上,去吻他的嘴,呼吸里带着伏特加的气味。
他的体内欲火上涌,实在是不由自主,这让他脸上发烧,又激动又羞愧。尽管如此,他还是喘息着说出那个“不”字。
她扯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轻轻捏着那块柔软的地方,指尖透过粗布衣服寻到她的乳头。“看见了吧?你是想干这个的。”她说。
这种得意的腔调激怒了他。“当然,我想,”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但你爱的是列夫。”
“天啊,你干吗总是想着列夫?”
“这是个习惯,在他又小又脆弱的时候就养成了。”
“好吧,可他现在是个大人了,在他眼里,你和我,还不值两个戈比。他把你的护照、船票和钱统统拿走了,除了他的孩子什么都没给我们留。”
她说得有道理,列夫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不过,一个人爱自己的家人,不是因为家人善良体贴,你爱他们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哎呀,算了,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儿吧,”她恼火地说,“明天你就参军了。现在你有机会和我上床,要是不做,临死的时候会后悔的。”
这诱惑太强烈了。虽说她已经喝得半醉,但她身子暖烘烘的,躺在身边让人心动。难道他真的没资格享受一夜的幸福吗?
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游走,抓住了他坚挺的阴茎:“来吧,你已经娶了我,最好还是行使一下你的权利吧。”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想。她不爱他。她献出自己来报偿他所做的一切。这是卖淫。他深感羞辱和愤怒,而他渴望屈服的事实让这种感觉变得更糟。
她开始上下摩挲他的阴茎。他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没想到力气使得太大,她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又惊又疼,大叫了一声。
他本没打算这样,但愤怒的情绪让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她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咒骂。他狠下心不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两腿因为伏特加而不听使唤。“你这头蠢猪!”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遮住那双漂亮的腿。“一个女孩在新婚之夜被她的丈夫踢下了床,这算怎么回事啊?”
她的话刺痛了格雷戈里,但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你这么狠心,”她咆哮着,“去死吧!去死吧!”说完,她捡起鞋子,踢开门冲出了房间。
格雷戈里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这是他身为平民的最后一天,但他跟自己所爱慕的女人吵翻了。如果现在战死疆场,他可能死不瞑目。多么腐朽的世界!多么可恶的生活!
他起身去关门。这时听见隔壁卡捷琳娜假装高兴地说:“格雷戈里那东西立不起来——他醉得太厉害了!”她说,“再给我来点儿伏特加,我们继续跳啊!”
他摔上门,一头倒在床上。
最终,这一夜他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漱后,他穿上军服,吃了些面包。
他探头朝隔壁姑娘们的房间看了一眼,她们全都呼呼大睡着,酒瓶子散落一地,污浊的空气里全是烟味和酒气。他愣愣地看着卡捷琳娜,她张着嘴巴睡得正香。他随后离开了家,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同时不断暗示自己他不在乎。
之后,他来到自己的编成团报到,拿到了配发的枪支弹药并找到了自己该上的火车,跟新伙伴们见了面,心情稍稍好了起来,既兴奋,又有些迷茫。他不再去想卡捷琳娜,注意力集中到了以后的事情上。
他跟伊萨克,以及几百名穿着灰绿马裤和束腰上衣的预备役士兵登上火车。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携带一杆俄国造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杆带尖刺刀的步枪跟他的个子一般高。大锤留下的瘀伤几乎覆盖了他的半张脸,让别人以为他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家伙,都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火车开出圣彼得堡,轰隆隆穿过一片片森林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