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要普鲁士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爱你。”
也许她这是真心话,也许只是把他看作离开这儿的一种途径。人们想方设法离开巴黎,但这并不容易。大部分私人汽车已被强行招募。铁路列车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征用,车上的平民乘客被丢在荒郊野外。租辆出租车去波尔多要花一千五百法郎,这笔钱都能买一幢小房子了。
“也许不会那样,”他宽慰她说,“德国人恐怕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个月来一直在行军打仗。不可能一直这么坚持。”
他自己甚至也有点相信了。法国人边打边撤,士兵一个个疲惫不堪,忍饥挨饿,士气低落,但没有多少人被俘,枪械损失也很有限。一贯沉着镇静的法军总指挥霞飞将军把盟军调集在一起,撤退到巴黎的东南一线重新整编。他还无情地解除了那些不合要求的法军高级军官的职务,包括两名军长、七名团长和数十位各级指挥官。
德国人不了解这一点。菲茨看过被破译的德军往来信息,字里行间充满过度的自负。德军统帅部实际上撤出了在法国的部队,调派他们增援东普鲁士。菲茨觉得此举可能是个失误。法国人还没有彻底完蛋。
他对英国的动向不十分确定。
英国远征军规模很小,只有五个半师的部队,而该地区参战的法国部队一共七十个师。但英国士兵在蒙斯作战英勇,让菲茨备感自豪,可五天之内,他们十万人的部队损失达到一万五千人,不得不撤退。
威尔士步枪团是英国部队的一部分,但菲茨并未跟他们一道作战。起初,他为自己仅作为一位联络官进驻巴黎感到失望,他一直渴望跟自己的军团一起战斗。他确信那些将军们都当他是业余的,就随随便便把他安插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不过,他了解巴黎,又懂法语,很难拒绝这项他能胜任的工作。
事实证明,这项工作比他想象的重要。法国指挥官和他们在英国的盟友关系很是紧张。英国远征军的指挥是一个生性敏感,喜欢小题大做的家伙——约翰?弗兰奇爵士,“弗兰奇”与“法国人”同音同字,让人有点啼笑皆非。早先,他因为霞飞将军与他缺乏沟通而闷闷不乐。尽管两国气氛不友好,但菲茨还是努力保持部队指挥官之间的信息和情报畅通。
作为英国代表,遭受法国军官不加掩饰的轻蔑对待,这种情况令菲茨尴尬,甚至觉得有点丢脸。而一周以前,情况已经开始恶化。约翰爵士通告霞飞,他的部队需要两天的休息。第二天他又更改为十天。法国人大惊失色,一时让菲茨为自己的国家羞愧不已。
他就此事向约翰爵士的那位阿谀奉承的助手哈维上校抗辩,但他的申诉遭到了愤怒的拒绝。无奈之余菲茨只得给陆军部的一位副部长雷马克勋爵打电话。他们曾是伊顿公学的同学,雷马克又是茉黛的朋友,两人经常交流各自的见闻。菲茨很不情愿这样依靠自己的上级军官,但巴黎的这番争斗势均力敌,十分微妙,他认为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他发现爱国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申诉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阿斯奎斯首相派新上任的陆军部长基奇纳勋爵火速赶往巴黎,约翰爵士前天被自己的上司训斥了一通。菲茨认为他极有可能被撤换。就算不是,至少也能给他敲敲警钟,改改懒散的毛病。
菲茨很快就会弄清情况了。
他转身下了床。
“你要走了?”姬妮说。
他站起身来:“我有工作要做。”
她踢开身上的床单。菲茨看着她那对完美的乳房。见他看着自己,她那双泪眼笑了起来,迷人地分开两腿。
他抗拒着这一诱惑。“煮点儿咖啡吧,亲爱的。”他说。
她穿上一件浅绿色的丝绸罩衣,烧了一壶水,菲茨这边也穿好了衣服。昨晚他在英国使馆用野战餐具吃的晚饭,但一吃完就脱下那套惹眼的猩红色军用夹克,换上晚礼服来了贫民区。
她用一只大得像碗的杯子倒上浓浓的咖啡递给他:“我今晚在阿尔伯特开的夜总会等你。”夜总会已经被正式关闭了,剧院和电影院也是如此。就连著名的“疯狂牧羊女”剧院也是一片漆黑。咖啡馆八点就关门了,餐馆九点半停业。不过,让偌大一个城市的夜生活完全停止也不容易,像阿尔伯特这种善于钻营的人很快就开了非法经营点售卖香槟,价格自然是贵得离谱。
“我尽量在午夜前赶到。”他说。咖啡很苦,但立刻冲走了残留的睡意。他给了姬妮一枚价值一英镑的金币。一晚上就付这么多算得上慷慨,再说,眼下金子远比纸币值钱。
他与她吻别。她抱住他:“你今晚一定会去的,对吗?”
菲茨为这个女孩感到惋惜。她的世界已经崩溃,让她不知所措。他真希望自己能保护她,许诺永远照顾她,但他做不到。他有个怀孕的妻子,如果碧情绪受到影响,她就可能流产。就算他单身,跟一个法国妓女纠缠也会被人耻笑。总之,姬妮只是千百万人中的一个。现在人人自危,只有死亡能够结束这种恐惧。“我会尽我所能。”说完,他便从她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菲茨的蓝色凯迪拉克正停在路边。前盖上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街上很少有私人汽车,车上大多插着旗子,通常是法国三色旗或者红十字会的旗子,表示用于重要的战争工作。
把汽车从伦敦运到这儿来,让菲茨动用了不少人脉,还花了一笔小钱疏通关系,但他认为这些都很值得。他每天都需要在英法两国的指挥部穿梭往来,自己有车就没必要到处求人借车或从资源紧缺的部队调用马匹了。
他按下自动曲柄,引擎转了起来,汽车点火发动了。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就连公交车也被部队征用送上了前线。一大群羊正穿城而过,他不得不停在路边等。这些羊大概是去火车东站,用火车运给部队当给养的。
路过波旁宫的时候,他看见一小群人围在一张刚贴的海报前,他好奇地停了车凑过去看。
致巴黎军人
及巴黎市民
菲茨的目光往下移,告示末尾赫然署着巴黎卫戍司令加利埃尼将军的签名。那是位脾气暴躁的老兵,退休了又被召回部队。众所周知,他召集开会不许任何人坐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快作出决定。
这张告示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内容简洁明了。
为进一步推动国防,共和国的政府人员已离开巴黎。
菲茨失望极了。政府竟然逃跑了!这几天一直有传言说部长们要逃到波尔多,但这帮政客是犹豫的,他们不想就这样放弃首都。不过现在人还是走了。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
告示后面的话则充满斗志。
我一直肩负着保卫巴黎、防范侵略者的责任。
这么说,巴黎最终不会投降,菲茨想。这座城市会抗争到底的。好!这肯定符合英国的利益。哪怕法国首都最后失守,征服它至少也会让敌人耗费大力气。
我会将这一责任履行到最后一刻。
菲茨不禁笑了。感谢上帝,我们还有这些老兵。
周围的人看上去情绪复杂。有人用钦佩的口吻评论着,满意地说加利埃尼是个战士,他不会让巴黎落入敌手。其他的人则更为现实。一个女人说,政府已经抛下我们不管了,这意味着德国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进城。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妻儿送到乡下弟弟家了。一个精心打扮的女子说她在厨房的碗柜里储藏了三十公斤的干豆。
菲茨觉得英国对这场战争的贡献,以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会变得更加重要。
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驾车前往丽兹大饭店。
进入他最喜欢的酒店大堂后,菲茨径直朝电话亭走去。他拨通了英国大使馆的电话,给大使留了条消息,把加利埃尼发告示的事情告诉他,以防圣-奥诺雷近郊还没有得到这一消息。
他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碰上了约翰爵士的助手哈维上校。
哈维打量着菲茨的燕尾服,说:“菲茨赫伯特少校!你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早上好,上校。”菲茨故意不去回答这个问题。显然他彻夜未归。
“现在是上午九点钟!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在打仗吗?”
这又是一个不需回答的问题,菲茨冷静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先生?”
哈维横行霸道惯了,最恨别人不怕他。“不要那么傲慢,少校,”他说,“我们应付伦敦来的那帮倒霉碍事的访客已经够忙的了。”
菲茨眉毛一挑:“基奇纳勋爵是陆军部长。”
“政客们应该让我们做自己的工作,但有人利用位高权重的朋友干涉我们。”他看上去像在怀疑菲茨,但没胆量把话挑明。
“陆军部惹来注意没什么稀奇的,”菲茨说,“德国人已经兵临城下,可这边竟然要求十天休息!”
“军队已经疲惫不堪了!”
“十天之内战争可能就结束了。我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不是来救援巴黎的吗?”
“战斗正在关键时刻,基奇纳却把约翰爵士调离了总部。”哈维咆哮道。
“我看约翰爵士并不急于返回自己的部队,”菲茨回敬道,“那晚我看到他在丽兹酒店用餐。”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傲慢无礼,但实在忍不下去了。
“从我眼前滚开。”哈维说。
菲茨转身上了楼。
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漫不经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向哈维这种白痴低头,对他来说,在军队里成就一番事业才是关键。他讨厌别人说自己比不上父亲。哈维这种人在军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笼络人心、打击对手上面。但他同样可以毁掉别人专注的事业,比如赢得这场战争。
菲茨思考着这些的同时,洗了个澡,刮了刮胡子,穿上了威尔士步枪团少校的卡其制服。想到自己大概到了晚上才能吃上正餐,便点了一份煎蛋,又要了些咖啡,让人送到套房里。
他一天的工作在十点整开始,不再去想那个恶毒的哈维。穆雷中尉是个热心的苏格兰小伙,从英国总部风尘仆仆赶来,给菲茨呈送早上收到的空中侦察报告。
菲茨马上把文件翻译成法文,用清晰优美的字体写在淡蓝色的丽兹信纸上。每天早上英国飞机都要飞越德军阵地上空,侦察敌军部队的活动。菲茨的任务就是尽快将这些信息转发给加利埃尼将军。
穿过大厅往外走的时候,菲茨被门房领班叫住了——有电话找他。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遥远声音有些失真:“菲茨,是你吗?”但他还是惊讶地听出那是茉黛的声音。
“见鬼,你是怎么把电话打到这儿来的?”只有政府和军方能从伦敦往巴黎打电话。
“我是在陆军部,在约翰尼?雷马克的房间打的。”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菲茨说,“你怎么样?”
“大家都非常担心,”她说,“一开始报纸上全是好消息。但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法国胜利后,德国好像反而更深入了近百公里。不过上周日《泰晤士报》刊发了特别版。这不是很奇怪吗?报纸上每天都充满了谎言,等他们想说真话的时候,就推出一个特别版。”
她想要表现得诙谐和玩世不恭,但菲茨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和愤怒。“特别版是怎么说的?”他问。
“它说我们部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阿斯奎斯气急败坏。现在大家都觉得巴黎随时会沦陷。”她装不下去了,说话带了哭腔,“菲茨,你不会有事吧?”
他不能对她撒谎:“我也说不准。政府已经转移到波尔多去了。约翰?弗兰奇爵士已经被警告,但他还是指挥官。”
“约翰爵士向陆军部抱怨,说基奇纳去巴黎穿的是元帅军服,说这违反礼仪,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政府部长,是平民。”
“天啊,这种时候他还考虑礼仪!怎么还不撤他的职呢?”
“约翰尼说,这样做就像承认了失败。”
“如果巴黎沦陷了,那又像什么呢?”
“哦,菲茨!”茉黛哭了起来,“碧到时候生了孩子,可怎么办啊?”
“碧怎么样?”菲茨对刚度过的那一晚感到些许内疚。
茉黛吸了一下鼻子,稍稍镇静了些,说:“碧看上去很丰满漂亮,早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恶心了。”
“告诉她我想她。”
电话里出现一阵干扰,传出另一个声音,持续几秒钟后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们的通话可能随时会被切断。茉黛又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十分哀婉:“菲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几天之内吧,”菲茨说,“无论如何都会了结的。”
“你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
电话断了。
菲茨挂上听筒,给门房领班塞了小费,走向旺多姆广场。
他自己开车出发了。路上,茉黛电话里提及的碧怀孕的事,让他心神不宁。菲茨愿为国捐躯,希望自己死得英勇,但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渴望以父亲的身份,将孩子迎接到这个世界,看着他学习、成长,扶持他成为一个大人。他不愿自己的子女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菲茨开车穿过塞纳河,进入一片被称作“荣军院”的军事设施。加利埃尼把自己的总部安置在附近一所大树掩映的学校——维克多-杜卢伊公立中学里。正门岗哨森严,哨兵们的浅蓝色上装、红色军裤和军帽,远比英国的土色卡其制服时髦。但现代步枪的精准性意味着士兵必须在野战中足够隐蔽才能存活,这一点法国人还未能领会。
警卫全都认识菲茨,他径直走了进去。这是一所女子学校,到处是宠物和花卉的图案,写着拉丁语动词变格的黑板被推到了一边。哨兵的步枪和军官的靴子与此处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菲茨直奔学校的教研室。一进屋他就感受到令人振奋的气氛。墙上挂着一张法国中部的大地图,上面用大头针标记出各军的据点。加利埃尼个子高大,虽然身形瘦削但腰杆笔直。此前他因身患前列腺癌,而于2月退休。但现在他又重新穿上军装,透过一双夹鼻眼镜紧盯着墙上的地图。
菲茨敬了个礼,然后跟他的法国同僚迪皮伊少校按照法国礼仪握了握手,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跟踪冯?克鲁克。”迪皮伊说。
加利埃尼有个九架旧飞机组成的空军中队,用来监视进犯敌军的行动。冯?克鲁克将军是德国第一集团军指挥,他的部队离巴黎最近。
“你们有什么收获?”菲茨问道。
“收到两份报告。”迪皮伊指了指地图,“我们的空中侦察显示,冯?克鲁克正在向东南移动,也就是马恩河方向。”
这证实了英国方面的报告。按照这条路线,第一集团军将经过巴黎东部。而且,由于冯?克鲁克指挥的是德军右翼,这意味着他的整支部队都将绕过这座城市。巴黎最终能逃脱一劫吗?
迪皮伊接着说:“我们从骑兵侦察队得到的报告也暗示了这一点。”
菲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德国人的军事策略是先行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其后才去接管城市。”
“可是你没看出来吗?”迪皮伊兴奋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
菲茨并没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一直在担心巴黎的命运。现在他才明白迪皮伊说的有道理,这正是大家感到兴奋的原因。如果这情报是正确的,冯?克鲁克此举堪称典型的军事失误。军队的侧翼比其前锋更脆弱。袭击侧翼就如同在背上插了一刀。
冯?克鲁克怎么会犯如此荒唐的错误?想必他以为法国已十分虚弱,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大错特错了。
菲茨转身对将军说:“我想这个你会非常感兴趣,先生,”说着,他递上手里的信封,“这是我们今天早上进行的空中侦察报告。”
“嗬!”加利埃尼惊呼一声,连忙接了过去。
菲茨走到地图那里:“我可以说几句吗,将军?”
加利埃尼点头准许。英国人在此并不受待见,但提供任何情报都是受欢迎的。
菲茨一边在脑海中对比着英文原图,一边说:“我们的兵力把冯?克鲁克赶往这里。”他在地图上插了一根大头针,“正在朝这个方向行进。”这话证实了法国人已确信的事实。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迪皮伊平静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