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列夫摇了摇头:“你和我骗的都是些穷犹太人。他们大概还记得哥萨克人鞭打他们的时候,牧师在一旁笑着看热闹。你穿了长袍他们就踢得更狠,直到把你踢死了事。”

斯皮利亚那张年轻的脸上拂过一丝愠怒之色,但他强作笑容:“我更关心你,我的孩子。我不希望挑起暴力来对付你。”

列夫明白自己正面临威胁:“那你打算怎么办?”

“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我停手的话,你会闭嘴吗?”

“如果你承认,做一次真诚的忏悔,停止你的罪,上帝会原谅你的——随后,我也不必再去惩罚你。”

那样,你也就逃脱了惩罚,列夫想。“好吧,我会照做。”他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这番让步做得太快了。

斯皮利亚接下去的话证明他没那么容易上当。“我会检查的,”他说,“如果我发现你违背了对我和上帝的承诺,我就会向你的受害者揭露你的罪行。”

“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干得好,神父。”

“在我看来,这是解决这一道德难题的最好办法。我的牧师也同意。所以,要么接受,要么放弃。”

“我没有选择。”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斯皮利亚说。

列夫走开了。

他离开泰-格温大宅,冒雨赶回阿伯罗温,憋着一肚子火。他恨恨地想,身为牧师,怎么可以剥夺一个人活得更好的机会?斯皮利亚现在过得舒舒服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由教堂和饥肠辘辘、一贫如洗的朝拜者们供养。这辈子大概斯皮利亚除了唱礼拜,以及胡搞当祭台助手的男孩以外,什么都不用干了。

列夫该怎么办?如果他放弃纸牌赌博,就永远攒不够路费。他注定要在这儿待下去,年复一年,在八百多米的井下喂马。他再也别想履行诺言,把去美国的船票钱寄给格雷戈里了。

列夫从来就不会挑稳稳当当的路走。

他朝双冠酒馆走去。在严守安息日规矩的威尔士,酒馆在礼拜天不能开门,但阿伯罗温当地不太重视这个。镇上只有一个警察,而他也跟大多数人一样,礼拜天在家休息。双冠把正门关上装装样子,常客们从厨房进去,里面的生意照常进行。

庞蒂家的两兄弟乔伊和乔尼正待在酒吧,喝着威士忌,这很少见。矿工们都喝啤酒,只有富人才喝得起威士忌,一瓶威士忌大概够双冠酒吧维持一年。

列夫要了一罐啤酒,跟其中的哥哥打招呼:“哎,乔伊。”

“哎,格雷戈里。”列夫仍然用他哥哥的名字,护照上就是这样写的。

“今天有钱了吧,乔伊,对不对?”

“哎。我跟乔尼昨天去了加地夫的拳击赛。”

兄弟俩本身长得就像拳击手,列夫心里琢磨着,两人都宽肩窄背,脖子粗壮如牛,也都长着一双大手。“好啊,比赛怎么样?”他问道。

“‘黑鬼’詹金斯对罗曼?托尼。我们赌托尼,他是我们意大利人。赔率是十三比一,三轮下来,他就把詹金斯打倒在地。”

列夫理解正式的英语有时很吃力,但他明白“十三比一”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该来打上一把牌。既然你……”他犹豫了一下,才想起那句俗语,“既然你鸿运当头。”

“哦,我刚刚赢了钱,可不想马上就输掉。”乔伊说。

不过,半小时后在仓房里摆开赌阵的时候,乔伊和乔尼都参加了。其余几个玩家有俄国人,也有威尔士人。

他们按当地玩法打一种叫作“蒙三张”的牌局,列夫很喜欢玩。三圈后不再出牌、换牌,因此牌局玩得很快。如果有玩家提高赌注,他的下家必须跟着涨,否则出局,因此赌金便快速增长。投注持续升高,直到剩下两个玩家。这时候,其中一个玩家可以在前次赌注上加倍,迫使对手摊牌。最好的牌是三张同花色牌,被称为“头配”,而最高的牌点是3点“头配”,也就是三张3点的牌。

列夫有种本能,即使不作弊也能赢牌,但那样太慢了。

玩家按顺序轮流向左发牌,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列夫只有一次对牌动手脚的机会。不过,作弊的办法多种多样,列夫设计出一种简单的代码,能让里斯及时告诉他是否来了好牌。这时,列夫就加高赌注,不管自己手里是什么牌,只管将赌注抬上去,加大总数。大多数情况下,其他人就自动出局了,列夫最后输给里斯。

第一手牌打了出去,列夫认定这是他的最后一场赌局。如果他把庞蒂兄弟搜刮一空,大概就有钱买船票了。等到下个礼拜天,斯皮利亚会打听列夫是否开了赌局,但那时候列夫已经坐上船横渡大西洋了。

随后的两小时里,列夫看着里斯赢得越来越多,他告诉自己美国正一个便士一个便士地靠近。他一般不想让别人输得精光,因为他希望他们下周再来。但今天他要大大赢上一笔。

窗外,午后的天光渐渐变暗,现在终于轮到他发牌了。他给乔伊?庞蒂三张A,给里斯三张3。在这轮赌局中,三张3赢了三张A。他给自己发了一对大小王,这样就能堂堂正正把赌注做大了。他一直抬高价码,直到乔伊几乎输光了——他不想给人打任何借条。乔伊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去赌里斯手里的牌。当他看到里斯摊出三张3点牌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既可笑又可怜的表情。

里斯把桌上的钱全揽了。列夫站起来说:“我真的一个子儿都不剩了。”牌局就此结束,几个人又回到了酒吧,里斯给大伙买了饮料,让几个输家心里好受些。庞蒂兄弟重新喝起了啤酒,乔伊说:“唉,也好,俗话说,来得容易去得快,是吧?”

几分钟后,列夫又起身去了外面,里斯紧随其后。双冠里头没有厕所,男人们全都在仓房后面的小巷里解手。这里的唯一照明是远处的一盏街灯,因而十分昏暗。里斯赶紧把赢钱的一半塞到列夫手里,一部分是硬币,其他都是花花绿绿的新钞票——绿色的是英镑,棕色的是十先令纸币。

列夫很清楚自己该得多少。计算数字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就像估算赌局赔率那样容易。回头他还要清点一下,但他相信里斯不会骗他。以前这家伙干过一次,列夫发现自己的一份里少了五先令——如果他粗心大意,也就忽略过去了。列夫去了里斯家,把他的左轮手枪捅进这家伙的嘴里,拉开撞针。里斯顿时吓得尿了裤子。之后,赢钱一直都是五五平分,精确到半个便士。

列夫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两人又回到了酒吧。

他们刚进门,列夫就看见了斯皮利亚。

这次他没穿长袍,换上了在船上穿的外套。他站在吧台边上,没要什么饮料,而是在跟一小群俄国人郑重其事地说着什么,其中就有参与牌局的人。

斯皮利亚随即看见了列夫,两人四目相对。

列夫转身往外走,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快步朝坡上的威灵顿街走去。斯皮利亚一定会出卖他,这一点十分肯定。这会儿他肯定在跟那些人解释列夫如何在牌桌上耍弄伎俩,把自己装成输家。那些人个个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庞蒂兄弟也会来讨回自己的钱。

当他快到家门口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提箱,借着灯光他认出那是他的邻居,一个叫作“耶稣的比利”的年轻人。“哎,你好,比利。”他说。

“哎,你好,格雷戈里。”

这孩子好像准备出城,让列夫有些好奇:“你上哪儿去?”

“伦敦。”

列夫更来了兴致:“哪趟火车?”

“六点去加地夫的火车。”坐火车去伦敦要在加地夫换车。

“现在几点了?”

“还差二十分钟。”

“回头见。”列夫进了家门。他决定跟比利搭同一趟火车。

他进了厨房,打开电灯,移开地上的石板。他从下面拿出自己的积蓄、带着他哥哥名字和照片的护照,还有一小箱黄铜子弹和他的那把手枪。那是一支纳甘M1895,是他在牌桌上从一个陆军上尉那儿赢来的。他看了看弹膛,确定每个弹仓里都装好了子弹——用过的弹壳不会自动弹出,需要装弹时用手一个个抠出来。他把钱、护照和手枪一并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在楼上找出格雷戈里那只带弹孔的硬纸板箱,把弹药、剩下的一件衬衣、内衣装进去,外加两副扑克牌。

他没有手表,但能够算出距离刚才和比利碰面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还有十五分钟步行去火车站,时间够用。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几个人在说话。

他不打算跟他们当面对质。他身强力壮,但那些矿工也一样好勇斗狠。也许他能打赢这帮人,但他会错过这趟火车。他肯定会用上自己的手枪,但这个国家的警察会穷追不舍抓住杀人凶犯,哪怕被杀的是平民百姓。至少他们会在加地夫码头严查过往乘客,他也很难买到船票。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避免冲突,不声不响离开这里。

他从后门离开,沿着小巷匆匆走着,轻手轻脚,尽管他的靴子十分笨重。威尔士的阴雨让地面一直泥泞不堪,沾了这个光,他脚下并没弄出多大响动。

在小巷尽头他拐进一条窄路,出现在街灯下。路中央的一个厕所起了遮挡作用,让站在他房子外面的人无法看见他。列夫快步前行。

又经过两条街,他才发现走这条路必须经过双冠酒吧。他停下脚步,想了想。他很清楚小镇的布局,如果换另一条路,他就必须折返回去。但刚才那些人可能还待在他家附近。

他必须孤注一掷,走双冠这条路。他拐进另一条小巷,走上穿过酒馆后巷的那条路。

快要走到他们玩牌的那间仓房的时候,他就听见那边有人说话,小巷另一端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三个人影。尽管时间所剩不多,他还是停下来,等着那几个人进去。他紧贴着一片高高的木板栅栏,别人轻易发现不了他。

那几个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动窝。“快点儿啊,”列夫低声说,“快进去暖和暖和吧!”雨水从他的帽子滴答滴答地流到他的后背上。

几个人终于进去了,列夫马上闪身出来,快步向前。他顺利经过仓房,但刚走了几步,就又听见身后有了动静。他暗暗骂了一句。酒馆的客人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喝酒,到了傍晚这会儿,自然就要频繁到巷子里解手。后面有人叫他:“嘿,哥们儿!”对方没称呼他的名字,看来并没有认出他来。

列夫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他能听见后面低声议论着什么,听不大清楚,但似乎有人说了句“好像是俄国人”。俄国人的穿戴跟当地人不同,列夫怀疑他们从他帽子和外衣的轮廓看出了这一点,他快步走向街灯,身影更加清晰了。不过他们都憋着尿,估计不会马上追过来。

他拐进另一条巷子,走出了那些人的视线。不过,他还不能掉以轻心,那帮人肯定会找他算这笔账的。斯皮利亚肯定已经把他的事情抖了出来,有人马上会明白这个拎着提箱、一身俄国穿戴的人去镇中心的方向是怎么回事。

他必须赶上那列火车。

他开始跑了起来。

铁路线铺设在山谷的豁口中间,因此去车站的路一直是下坡。列夫迈着大步,毫不费力地跑着。他可以看见一片屋顶后面露出的车站的灯光,再往前,就看见站台上正停靠着一列火车,烟囱里冒着烟。

他疾步穿过广场进了售票厅。大钟的指针是差一分钟六点。他连忙跑到售票窗口,从口袋里摸索出钱来:“买一张票。”

“这么晚了,你打算去哪儿?”里面的售票员轻松地搭话。

列夫连忙指了指站台上的火车:“我要坐这趟车!”

“这趟车经停阿伯德尔,庞蒂瑞德……”

“加地夫!”列夫抬头看见大钟的分针滑过最后一小段,停下了,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到了整点的位置。

“单程,还是往返?”售票员不紧不慢地说。

“单程,快点儿!”

列夫听到了一声哨音,他急不可耐地点着手里的硬币。他清楚车票是多少钱——六个月来他去过两次加地夫,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

火车开动了。

售票员把车票递给他。

列夫抓起车票,转身就跑。

“别忘了找你的零钱!”售票员说。

列夫几步奔到验票口。“请出示车票。”检票员说,他刚刚看见列夫买了票。

隔着栅栏,列夫看见火车正在加速。

检票员给他的车票打孔,问道:“你不要找零了?”

售票厅的大门咣当一声从外面被推开,庞蒂兄弟冲了进来。“在那儿!”乔伊喊了一声,跑过来抓列夫。

他没想到列夫一步迎上来,朝自己脸上就是一拳。乔伊猛地收住步子,后面的乔尼一头撞在了他哥哥的后脊梁上,两人都跌倒在地。

列夫从检票员手里抓过车票,跑上站台。火车开得更快了。他随着车厢跑了起来。突然间,一扇门开了,列夫见到了“耶稣的比利”那张友善的脸。

比利大喊着:“跳上来!”

列夫纵身一跃,一脚踩上了踏板。比利抓住他的胳膊。列夫拼命往上爬,两人摇晃了几下,比利终于把他拉了进去。

列夫坐到座椅上,大大松了一口气。

比利关上车门,坐到了他对面。

“谢谢你。”列夫说。

“你真能赶时间。”

“还好,上来了。”列夫咧嘴笑了笑,“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早上,比利在帕丁顿车站向人打听阿尔德盖特怎么走。因为艾瑟尔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好心的伦敦人仔细地跟他说了一大串地名,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比利谢过了他,径自走出了车站。

他从没来过伦敦,但知道帕丁顿是城西,而穷人一般住在东部,因此便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他没想到伦敦城这么大,远比加地夫热闹,更让人感到晕头转向,但他很喜欢——嘈杂的街道、繁忙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让他觉得尤其新鲜。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商店?在伦敦的店子里,人们一天得花掉多少钱?他想,起码得有好几千,甚至上百万英镑吧。

他感到自由自在,有些飘飘然。这里没人认得他。在阿伯罗温,甚至偶尔去一趟加地夫,总能碰到朋友或者熟人。而在伦敦,他可以挽着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手在大街上溜达,永远也不会被父母发现。他没打算真这么做,但街上有那么多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孩,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让他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到一辆公共汽车,车头上有“阿尔德盖特”的字样,便上了车。

他解密了艾瑟尔的信后就一直放心不下。当然,他不能跟父母商量这件事。等他们晚上去毕士大礼拜堂晚祷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去那儿了),他就写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妈妈:

我对艾丝放心不下,去找她了。对不起我就这么偷偷走了,只是因为不想吵架。

爱你的儿子,

比利

因为是星期天,他刚好洗了澡,刮过胡子,身上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穿剩下的,但白衬衫很整洁,他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他在加地夫车站的候车室里打了个盹,搭上了周一最早的那趟火车。

到了阿尔德盖特,经乘务员提醒,他下了车。这里是一片穷街陋巷,房子破破烂烂,街上的摊贩在卖二手衣服,光着脚的孩子在肮脏的楼梯上玩耍。他不知道艾瑟尔住在哪儿,她的信上没有地址。他唯一的线索是那句“我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工作十二个小时”。

他期待着见到艾丝,把阿伯罗温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她。她应该看过报纸,知道这次“寡妇罢工”失败了。一想到这里,比利就一肚子火。那些老板蛮不讲理,因为他们胜券在握。煤矿和住房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觉得这里的人也归他们所有。由于种种复杂的专营权限,大部分矿工没有投票权,所以,阿伯罗温的议会成员就成了保守派,跟公司穿一条裤子。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说,这种状况无法改变,除非发生法国那样的革命。比利的父亲说应该成立一个工党政府。比利弄不清他们谁说得对。

他在街上遇见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便走过去说:“请问曼尼?利托夫的工厂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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