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我觉得。”
“我喜欢历史。有哪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吗?”
“我想了解我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我的父亲要离开俄国?为什么美国要好这么多?这些一定都是有原因的。”
“一点不错!”格斯很高兴如此漂亮的女孩也跟自己一样抱有浓厚的求知欲。他眼前突然出现他们两人结婚后的情景,聚会结束后待在她的更衣室,上床前谈论一番天下大事,他自己穿着睡衣,坐在一边看着她不紧不慢地摘下珠宝饰物,褪下身上的衣服……接着他碰上了她的目光,感觉她似乎猜出自己正在想什么,顿时有些尴尬。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这时,演讲者走进会场,听众们一个个安静下来。
这场讲座超乎他的预料,他很喜欢。演讲者做了一些提香油画的彩色透明胶片,用幻灯投影在一块白色大屏幕上。
讲座结束后,他还想跟奥尔加多聊一会儿,但他被人岔开了。一个学生时代的熟人查克?迪克森朝他们走了过来,查克从容自在,让格斯很是羡慕。他们年龄相仿,都是二十五岁,但跟查克在一起,让格斯觉得自己像个笨手笨脚的小学生。“奥尔加,你该跟我的表弟见见面,”查克快活说,“他一直在那边盯着你。”他又对格斯亲切地笑了笑:“抱歉,夺走你如此迷人的女伴,杜瓦,但你也知道,整个下午都独占她是不可能的。”他占有似的伸手挽起奥尔加的腰,把她带走了。
格斯怅然若失。跟她在一起是那么畅快自如。对他来说,跟女孩子初次交谈最让人头疼,但和奥尔加聊天很容易。可现在,这个上学时在班里一直垫底的查克?迪克森如此轻易就带走了她,好像从酒保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饮料那样简单。
格斯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他认识的人。就在这时,一个独眼女孩走了过来。
他第一次遇见罗莎?赫尔曼时,还以为她在向他使眼色。那是在一次为布法罗交响乐队筹款的午餐会上,她哥哥是乐手之一。实际上,她的那只眼睛永远闭着。若不是这样,她还是很漂亮的,这让她的缺陷更加引人注目。此外,她的穿着总是很时髦,仿佛是在挑衅。今天她头上斜戴着一顶硬草帽,很俏皮。
他上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家发行量不大的激进报纸《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编辑,因此格斯说:“无政府主义者也对艺术感兴趣吗?”
“我现在为《广告晚报》工作。”她说。
格斯很惊讶:“主编了解你的政治见解吗?”
“我的见解不像原来那么极端了,但他知道我的来历。”
“我猜,他也考虑过,既然你能把一家无政府主义的报纸办好,能力一定不错。”
“他说给我这份工作,是因为我比那两个男记者更有种。”
格斯知道她喜欢语出惊人,但仍不禁张大了嘴巴。
罗莎哈哈笑了起来:“但他还是派我来报道艺术展和时装表演。”她话锋一转,问道:“在白宫工作是什么滋味?”
格斯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出现在报纸上。“非常让人兴奋,”他说,“我认为威尔逊是位伟大的总统,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
“凭什么?他正在使我们接近欧洲的战争危险。”
罗莎的态度在德国族裔中很普遍,他们自然听信德国方面的说法,此外还有左派,他们希望看到沙皇被打败。然而,很多既非德国族裔也非左翼的人也抱有同样观点。格斯认真地回答说:“德国潜艇杀害了美国公民,总统不能……”他刚想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说,“不能予以忽视。”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但英国封锁了德国港口,违反了国际法,结果导致德国的妇女儿童挨饿。与此同时,法国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六个月来双方阵地几乎毫无改变,不超过几米。德国人不得不击沉英国舰船,否则他们就会输掉战争。”
她对复杂事物的理解自有一套,正因如此,格斯很愿意跟她聊天。他说:“我学的是国际法,严格地说,英国的行动并不违反国际法。海上封锁被1909年的《伦敦宣言》禁止,但这从来没有被认可。”
想把她岔开并不容易。“先不说合不合法了。德国人警告美国人不要乘英国客轮旅行。他们都把广告登在报纸了,老天爷!他们还能怎么办呢?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跟墨西哥发生战争,‘路西塔尼亚号’是艘墨西哥船,装着要杀害美国士兵的武器弹药。我们会让它顺利通过吗?”
这问题问得好,让格斯一时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答案。他说:“不错,布莱恩国务卿跟你意见一致。”威廉?詹宁斯?布赖恩因为威尔逊向德国递交照会一事辞了职,“他认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警告美国人不要乘坐交战国家的轮船旅行。”
她仍然揪住他不放:“布赖恩认为威尔逊在冒一场巨大的风险,”她说,“如果现在德国不打算退缩,我们就很难避免跟他们交战。”
格斯不会对一个记者承认自己同样心存疑虑。威尔逊质询德国政府否认对商船的攻击,要求作出赔偿并防止同类事件再次发生——换句话说,承认英国在公海的自由,同时接受德国的船只受到封锁被困在码头的事实。任何政府都很难同意这样的要求。“但是,公众舆论认可总统所做的一切。”
“公众舆论可能是错误的。”
“但总统不能忽视舆论。看见了吧,威尔逊是在走钢丝。他希望让我们免于战争,但又不想使美国在国际外交事务上表现软弱。我认为他妥善维持了目前的平衡。”
“但长远看呢?”
这是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没人能够预测未来,”格斯说,“甚至连伍德罗?威尔逊也一样。”
她笑了起来:“典型的政治家式的回答。你在华盛顿可谓前途无量。”有人跟她说话,她转过身去。
格斯移步一旁,感觉就好像他刚打完一场拳击赛,跟对手打成了平局。
部分听众受邀与演讲者一道喝茶。格斯也在享有特权者之列,因为他的母亲是博物馆的赞助人。他离开罗莎,朝一间私人房间走去。他一进门便高兴地看到奥尔加也在那里。无疑她父亲也出了钱。
他拿到一杯茶,随后朝她走了过去:“你要是去华盛顿的话,我很愿意带你到白宫看一看。”
“啊!你能把我介绍给总统吗?”
他想说“行”,什么都行!但他不愿做出有可能无法兑现的许诺。“也许吧,”他说,“要看他忙不忙了。如果他埋头在打字机前写演讲词或者新闻稿,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他。”
“他太太去世的时候,我很伤心。”奥尔加说。艾伦?威尔逊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在欧洲战争爆发后不久。
格斯点点头:“他受了很大打击。”
“但我听说他正在跟一个有钱的寡妇浪漫呢。”
格斯很是狼狈。威尔逊在他妻子去世仅仅八个月后,便狂热地与美艳性感的伊迪丝?高尔特夫人坠入爱河,这在华府上下无人不晓。总统五十八岁,他的情妇四十一岁。眼下他们正一起待在新罕布什尔州。包括格斯在内的很少几个人还知道一个月以前威尔逊向她求婚了,但高尔特夫人还没有给他答复。他对奥尔加说:“这是谁跟你说的?”
“是真的吗?”
他心里很想用自己的内幕消息取悦她,但他竭力抗拒着这种诱惑。“我无法谈论这类事情。”他无奈地说。
“哦,真让人失望。我还以为你能透露点儿内幕消息呢。”
“真对不起,让你扫兴了。”
“别说傻话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让他产生一种触电般的快感。“我明天下午有个网球聚会,”她说,“你会打吗?”
格斯拥有长胳膊长腿,球打得相当不错。“是的,”他说,“我很喜欢打网球。”
“那你来吗?”
“荣幸之至。”
列夫只用一天就学会了开车。司机的另一项主要技能——更换漏气的轮胎——只花几个小时他就掌握了。一周过去,他还学会了加满油箱、更换机油和调整刹车装置。如果汽车不走,他知道如何检查,是电池电量不足,还是燃油管路堵塞。
约瑟夫?维亚洛夫跟他说,马匹已经是过时的交通工具。伺候马匹的人薪金微薄,因为人数众多。汽车司机很稀缺,因而能拿到较高的工资。
此外,维亚洛夫愿意有个身强力壮的司机,可以兼做保镖。
维亚洛夫的车是一辆崭新的派克特双六,一种七人座的豪华轿车。这让其他司机刮目相看。这种车型在几个星期前刚刚上市,它的十二缸发动机不同凡响,甚至连凯迪拉克V8的司机都对它垂涎三尺。
列夫并不觉得维亚洛夫那幢超现代化的豪华大宅有什么惊人之处。它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牛棚。狭长低矮,上面是宽宽的飞檐。园丁长告诉他,这是最新的草原式别墅。
“如果我有这么大的房子,我得让它看上去像一座宫殿。”列夫说。
他想给格雷戈里写封信,跟他讲讲布法罗的事儿,他的工作,他开的车。但他有些犹豫。要写信就要说起他为格雷戈里积攒船票钱的事,但实际上他什么钱也没攒下。他发誓等自己稍稍有点儿积蓄就写信。在此之前,格雷戈里也无法给他寄信,因为他不知道列夫的地址。
维亚洛夫家里有三位成员:约瑟夫本人,他少言寡语的妻子莉娜,还有他们的漂亮女儿奥尔加,这个女孩跟列夫年龄相当,眼神鲁莽大胆。约瑟夫对自己的妻子周到礼貌,尽管他晚上大多出门在外,跟亲信在一起。他对女儿十分疼爱,但很严厉。他经常中午开车回家,跟莉娜和奥尔加一起吃午饭,饭后他和莉娜还要小睡一会儿。
列夫等着开车送约瑟夫返回城里的时候,偶尔会跟奥尔加聊聊天。
她喜欢抽烟,这是她父亲禁止的,他三令五申,决心让她成为一位名门淑女,嫁给布法罗的社会名流。家里有少数几个地方约瑟夫从来不去,车库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奥尔加就去那儿吸烟。她会坐在帕克特的后排座上,真丝衣裙擦着崭新的皮革,列夫倚在车门上,脚踩着踏板跟她闲聊。
他穿着司机的制服,帽子得意地歪向后脑勺,自觉这副模样十分帅气。他很快发现要取悦奥尔加,唯一的方法就是赞美她气质高雅,属于上等阶级。她愿意别人奉承她走路像个公主,说话像总统夫人,穿戴像是巴黎的社交名流。她是一个势利小人,跟她父亲一样。大部分时候约瑟夫恃强凌弱,暴虐凶残,但列夫注意到一旦他面对高官显贵,比如银行总裁和国会议员,就变得彬彬有礼,毕恭毕敬。
列夫天生直觉敏锐,很快就把奥尔加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个受到过度保护的富家女,无处释放与生俱来、天真浪漫的性冲动。与列夫熟悉的圣彼得堡贫民窟里那些女孩不同,奥尔加无法趁天黑溜出家门与男孩约会,让他在店铺门前的暗处抚摸自己。她已经二十岁,但还是处女。她可能都没跟人接过吻。
列夫远远瞧着那些人打网球,贪婪地盯着奥尔加健美苗条的身材,看她前后跑动时双乳在薄薄的棉布衣裙下不停颤动。她的对手个头很高,穿一条白色的法兰绒长裤。列夫猛然间觉得有些眼熟。他又仔细看了看,终于想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是在普梯洛夫机械厂。列夫骗了他一美元,格雷戈里当时问他约瑟夫?维亚洛夫是否真的是布法罗的大人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跟一种威士忌牌子同名。对了,杜瓦,他叫格斯?杜瓦。
六七个年轻人在观看比赛,姑娘们穿着鲜艳的夏装,男人戴着平顶硬草帽。维亚洛夫太太打着阳伞,开心地笑着。一个穿制服的女仆送上柠檬水。
格斯?杜瓦击败了奥尔加,他们离开球场,那地方立即被另一对夫妇占据了。奥尔加大胆接受了她的对手递上的一根烟。列夫看着他为她点上。他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穿漂亮的衣服打网球,喝柠檬水。
球一下被打到他这边来了。列夫捡起球,没有扔回去,而是走过去递到球员的手上。他看着奥尔加。她正跟杜瓦起劲儿地谈着什么,向他频送秋波,尽显妩媚之色,就像她在车库里跟列夫说话时那样。一丝嫉妒刺得他心里生疼,他真想朝高个子的嘴上狠狠来上一拳。奥尔加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他马上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但她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其他几个年轻人根本不去在意他的存在。
这简直太正常了,他对自己说:一个女孩在车库里抽烟的时候可能对司机表示友好,当她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就会待他冷若冰霜,如同一件摆设。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尊心受挫。
他转身走开,这时看见她父亲顺着碎石小路朝网球场这边走来。维亚洛夫穿着谈生意穿的普通外套,里面是一件坎肩。列夫猜测他是过来跟女儿的客人打声招呼,然后就动身返回城里。
现在他随时都会发现奥尔加在吸烟,然后就会大发雷霆,严厉惩罚她。
列夫灵机一动,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奥尔加坐着的地方,轻轻一抬手,把她夹在两指间那根点燃的烟卷夺了过来。
“哎!”她抗议道。
格斯?杜瓦皱起了眉头,说:“你这家伙想要干吗?”
列夫转身走开,把香烟叼在自己嘴上。不一会儿,维亚洛夫看见了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生气地说,“把我的车开出来。”
“是的,先生。”列夫说。
“跟我说话的时候,把那该死的烟卷拿下来。”列夫捏掉烟灰,把烟屁股塞进口袋,“对不起,维亚洛夫先生,我忘了自己是谁了。”
“下次别再让我抓住。”
“是的,先生。”
“去干活吧。”
列夫匆匆离开,然后扭头望了望。几个年轻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维亚洛夫高兴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奥尔加显得有些心虚,给自己的朋友们做着介绍。她差点儿被抓个正着。她跟列夫四目相对,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列夫朝她眨了眨眼,接着走远了。
乌苏拉?杜瓦的客厅里只有少许几件饰物,但各有珍贵之处:由埃利?奈德尔曼创作的一尊大理石头像,一部首版日内瓦《圣经》,此外还有插在刻花玻璃花瓶中的单支玫瑰,以及镶在镜框中的她祖父的照片,他是美国最早开办百货商店的先驱之一。六点钟格斯走进家门,她正穿着丝绸夜礼服坐着读一本叫《好兵》的小说。
“这本书怎么样?”格斯问道。
“书非常不错,不过,矛盾的是,我听说作者本人是个可怕的下流坯。”
他为她调了一杯古典鸡尾酒,按她喜欢的配方,带有苦味,但不放糖。他有点儿紧张。他想,就我的年龄,本不该再害怕母亲的。但她有时会非常严厉。他把饮料递给她。
“谢谢你,”她说,“假期过得愉快吗?”
“非常愉快。”
“现在,我估计你已经忍不住想回华盛顿和白宫那种兴奋状态里去了。”
格斯自己也这样想过。但是,这段假期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总统回去后,我也马上返回,不过在这儿我玩得很开心。”
“你觉得伍德罗会向德国宣战吗?”
“我希望不会。德国愿意让步,但他们希望美国停止向协约国出售武器。”
“我们会停止吗?”乌苏拉有德国血统,布法罗几乎半数居民都是如此,但当她说“我们”的时候,她指的是美国。
“绝对不会。英国人的订单让我们的工厂赚了大笔的钱。”
“那么说,双方就陷入僵局了?”
“还没有。我们还在彼此相互周旋。同时,似乎是在提醒我们中立国家顶着的压力,意大利加入了协约国。”
“这会带来什么影响吗?”
“还不足以产生什么影响。”格斯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下午在维亚洛夫那儿打网球。”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自然随意。
“你赢了吗,亲爱的?”
“赢了。他们有栋草原式别墅。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暴发户罢了。”
“我觉得,我们以前也是暴发户,对不对?就在我曾祖父开商店的那会儿。”
“格斯,你有时候说话让人厌烦,哪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然后,她呷了一口饮料,感叹道:“嗯,这太完美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你愿意为我做件事吗?”
“当然,亲爱的,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你不会同意的。”
“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让你邀请维亚洛夫太太喝茶。”
他母亲慢慢放下杯子,显得有些谨慎:“我明白了。”
“你不打算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