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不知道了。”卡尔顿-史密斯一脸茫然。
比利想起先知?琼斯怎样跟莫蒂默结为盟友。先知是个出色的领导者,他提前想到问题,主动采取措施。相比之下,卡尔顿-史密斯就毫无可取之处,却是他的上级军官。爸爸会说,这就是所谓的等级制度。
一分钟后,卡尔顿-史密斯走到菲茨赫伯特那里,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少校摇摇头表示否定,卡尔顿-史密斯无奈地耸了耸肩。
比利自小就懂得不能对残酷行为袖手旁观:“这孩子只有十六岁,长官!”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菲茨赫伯特说,“没跟你说话就不要插嘴,下士。”
比利知道菲茨赫伯特没认出他来。他只是几百个在伯爵的矿井干活的工人之一。菲茨赫伯特不知道他是艾瑟尔的弟弟。尽管如此,这样随便被驳回仍激怒了比利。“这是违法的。”他倔强地说。在其他场合下,菲茨赫伯特本来会是第一个维护法律尊严的人。
“这由我来评断,”菲茨暴躁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军官。”
比利的血液开始沸腾。菲茨赫伯特和卡尔顿-史密斯,这两个人穿着量身定制的军服站在那儿,眼睛瞪着身穿令人发痒的卡其布军装的比利,觉得他们想干什么都行。“法律就是法律。”比利说。
先知轻声说:“今早我看见您忘了带手杖,菲茨赫伯特少校。要不要我给您把手杖拿过来,顺便把贝文送回指挥部?”
这是顾全面子的妥协办法,比利想。干得好,先知。
但菲茨赫伯特并不买账:“不要自作主张。”
突然之间贝文蹿了出去。他钻进后面的人群,这让大家吃了一惊,有几个笑了起来。
“他不会跑远,”菲茨赫伯特说,“等他被人追上,就一点儿也不可笑了。”
“他是个孩子!”
菲茨赫伯特盯了比利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斯,长官。”
菲茨赫伯特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这儿有好几百个威廉姆斯,”他说,“你的本名叫什么?”
“威廉,先生。大家都叫我‘比利乘二’。”
菲茨赫伯特使劲看了看他。
他知道了,比利想。他知道艾瑟尔有一个名叫比利?威廉姆斯的弟弟。他直直地回视过去。
菲茨赫伯特说:“如果你再说一个字,威廉?威廉姆斯列兵,我就会拿你问罪。”
一声呼啸从头顶飞过,让比利猛地缩了一下身子。他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周围立刻掀起一阵飓风——土块和护板碎片四处乱飞。他听见有人叫喊。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不知是被气浪掀翻还是自己扑倒的。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他的头上,他骂了一句。接着,一只靴子踏在他脑袋边上。靴子上边是一条腿,其他的部分则都不见了。“天啊!”他叫道。
比利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并没受伤。他看着四周自己排里的人:汤米、乔治?巴罗、莫蒂默……他们一个个都爬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突然间大家觉得前线的方向是一条逃生之路。
菲茨赫伯特少校喊道:“站在原地别动,战士们!”
先知?琼斯说:“待在原地,待在原地。”
向前涌动的浪潮停住了。比利刚想甩掉身上的泥巴,又一颗炸弹落在了他们身后。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颗炸弹落在后面更远的地方,但结果相差不大。又是一声巨响,一股飓风,随后是急雨般的碎屑和残肢断体。人们连滚带爬从前面逃出集散战壕向两边跑去。比利和他们排的其他人也跟着跑。菲茨赫伯特、卡尔顿-史密斯和罗兰?摩根大声喊着让战士留在原地,但谁也没听他们的。
大家往前跑着,尽量离炮弹的落点远些。一直跑到英军的铁丝网附近才慢了下来,停在无人区的边上,都意识到再往前就危险了,跟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不相上下。
军官们跟了上来,想办法尽可能应对。“列队!”菲茨赫伯特喊道。
比利看了看先知。中尉显得有些犹豫,随后附和着命令道:“排好队,排好队!”
“你看那边。”汤米对比利说。
“什么?”
“铁丝网外边。”
比利往那边看去。
“都是尸体。”汤米说。
正如他所说,地上到处躺着穿卡其布的尸体,有些残缺不全,十分可怕。有的静静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还有的像恋人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
尸体遍地都是,成千上万。
“上帝,帮帮我们吧。”比利低声说。
他感到一阵恶心。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上帝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A连一字排开,比利跟随B连拖着步子跟在后面。
比利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和那帮军官一道策划了这一切。他们是指挥官,该为这场屠杀承担罪责。他们该被枪毙,他愤怒地想,这帮该死的,一个个都该用枪崩了。
摩根中尉吹响了哨子,A连像橄榄球前锋那样朝前冲去。卡尔顿-史密斯也吹起哨子,比利慢跑起来。
接着,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
A连的人开始倒下,摩根是第一个。他们还没来得及举枪射击。这不是战斗,是屠杀。比利看着他身边的人。他心里涌起一股抗拒的力量。军官全都指望不上。战士们不得不自己作决定。让命令见鬼去吧。“他妈的!”他喊道,“隐蔽!”他猛地一扑,趴进一个弹坑里。
弹坑四周尽是稀泥,坑底有一摊臭水,但他紧贴着湿冷的泥巴,庆幸躲过一颗颗飞过头顶的子弹。片刻过后,汤米卧倒在他旁边,接着排里的其他人也跳了进来。其他排的人也都学着比利的样子。
菲茨赫伯特从他们的大坑旁边跑过去,喊道:“你们,继续前进!”
比利说:“他要是再不闭嘴,我就一枪崩了这个狗娘养的。”
紧接着,菲茨赫伯特就被机枪打中了。一股鲜血从他脸颊上喷出来,一条腿瘫软下来,他扑倒在地。
军官们跟士兵一样身处险境。比利的怒气消了。相反,他为英国军队感到羞耻。怎么会这么没用?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金钱和时间之后,大突击成了大失败。这真是个奇耻大辱。
比利环顾四周。菲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眼前既看不见卡尔顿-史密斯中尉,也没有琼斯军士的影子。排里的其他人看着比利。他只是个下士,但大家都在等着听他的吩咐。
他转向列兵莫蒂默,后者以前当过军官:“你觉得……”
“别看我,威尔士佬。”莫蒂默没好气地说,“你是那个他妈的下士。”
比利不得不拿出个计划。
他不会带着他们往回跑。他几乎没有考虑这种选择。这样的话,那些死去的生命就白白浪费了。我们一定要得到点什么,他想,我们必须做出点样子来给自己瞧瞧。
另一方面,他又不打算迎着开火机枪往前冲。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现场勘察清楚。
他摘下钢盔,伸直胳膊把这个诱饵举过弹坑的边沿,看看是否有德国人正在观察这个弹坑。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脑袋探出坑边,想着随时会有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脑壳。但这次也一样,他毫发无伤。
他望着分界线那边的山坡,越过德军铁丝网观察后面山上挖出的前沿阵地。他能看见护墙缺口上探出的步枪枪筒。“哪儿才是他妈的机枪?”他跟汤米说。
“说不准。”
C连跑了过去。一部分人掩护,其他人成排向前冲。机枪又开火了,朝这排人扫射过去,他们像保龄球柱一样倒下。比利不再感到震惊。他在寻找子弹的来处。
“明白了。”汤米说。
“在哪儿?”
“从这儿一直往那边看,山顶上那片树丛。”
“对。”
“看见那条线穿过德军战壕没有?”
“看见了。”
“然后再稍稍往右一点儿。”
“太远了……没关系,我看见那帮畜生了。”在比利正前方偏右的地方,护墙上插了一块看似用作防护的铁板,一支与众不同的机枪枪筒从里面探出来。比利似乎看见机枪旁边有三个德军头盔,但这很难确定。
他们大概在集中瞄准英军铁丝网的缺口,比利想。他们一次次朝着从那里冲出来的士兵射击。要想攻下他们,必须选择另一个角度。如果他这个排想办法斜着穿过无人区,他们就可以从德国人的左侧,趁着他们朝前看的时候袭击这挺机枪。
他计划利用三个大弹坑来完成这次突袭,第三个大坑正好越过一片被压平的德军铁丝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军事战略。但正确的战略这天一早已经让数千人丧生,所以,管他的呢。
他缩回身子,看了看旁边的人。乔治?巴罗虽说年纪轻,但步枪打得很准。“下次机枪开火的时候,准备好射击。等它一停你就开枪。幸运的话他们就会隐蔽起来。我要往那个弹坑那边跑。打枪要平稳,把弹夹打光。你有十发子弹,要让射击持续半分钟。等德国人抬起头来,我就已经跑到下一个坑里了。”他又去看其他人,“到了下一个停顿,你们就一起跑,让汤米掩护你们。第三次的时候,我会掩护汤米,让他跑出来。”
D连冲进了无人区。机枪又响了起来。步枪和战壕里的迫击炮也同时开火。这一次流血较少,因为大部分人依靠弹坑作掩护,而不是迎着枪林弹雨往前冲。
我随时准备冲出去,比利想。他已经跟大家说了他要做什么,绝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就太丢脸了。他咬紧牙关。就是死也比当胆小鬼强,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机枪停止了扫射。
瞬间的工夫比利跳了出来。现在他成了一个非常显眼的目标。他弯腰开始狂奔。
在他身后,他听到乔治?巴罗的射击声。他的性命掌握在这个管教所出来的十七岁男孩手中。乔治的枪打得很稳——“乒、乒、乒!”完全按他吩咐的那样。
比利竭尽全力冲过那片空地,他身上很沉,因为带着装备。他的靴子陷进泥里,呼吸急促不匀,他还感到胸口阵阵作痛,但他思维清晰,心里只想着赶快跑。他以前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离那个弹坑还剩下几米的距离时,他把枪扔了进去,然后就像抱住橄榄球对手那样一头栽了进去。他落在大坑的边上,绊倒在泥巴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他听到身后高高低低的欢呼声。排里的人都在为他的成功叫好。他很吃惊他们身处屠杀之中竟然会如此乐观。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
等他缓过气来,便小心地从坑边向外张望。他跑了大约一百米。用这种办法穿越无人区要花些时间,但其他办法都是自杀。
机枪又嗒嗒响了起来。等它一停,汤米便开始射击。他像乔治那样留出间隔。看来,面临险境我们都能学得很快,比利想。汤米打完最后第十发子弹时,排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跳进比利的弹坑了。
“来这边。”他喊道,招呼队友们前进。德军的阵地现在是在头顶的山坡上,比利担心敌人有可能看到弹坑的后半部分。
他把步枪架在坑沿上瞄准机枪。转眼间机枪又开火了。等他们一停,比利就立刻开枪。他下令汤米快跑。他很关心汤米,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不如汤米重要。他握紧枪杆,每隔五秒射出一发。是否打中并不重要,只要汤米跑的时候德国人别露头就行。
他的步枪“咔嗒”一声打光了,这时汤米已跳到了他旁边。
“真他妈的该死,”汤米说,“我们得这么干多少次才行啊?”
“还有两次,我觉得,”比利一边说,一边装子弹,“等到足够靠近,我们要么能投手榴弹……要么就全他妈的完蛋。”
“别诅咒,比利,拜托,”汤米板着脸说,“你知道我讨厌这个。”
比利冷笑了几声。随后他便纳闷自己怎么笑得出来。眼下我待在弹坑里,德国人随时都能朝我开火,可我还在笑,他想,让上帝帮帮我吧。
他们按同样的方式移动到了下一个弹坑,但这个坑离得太远,这一次他们损失了一个人——乔伊?庞蒂在跑的时候被击中头部。乔治?巴罗把他抱了起来,带着他一起跑,但他死了,脑袋上的洞在汩汩淌血。比利纳闷乔伊的弟弟乔尼跑哪儿去了,自从离开集散战壕就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大概得由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比利想。乔尼很崇拜他的大哥。
还有别人死在这个坑里。三个穿卡其布军服的尸首倒伏在泛着浮渣的脏水中。他们一定是最先一批登上山坡的。比利不知他们怎么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或许只是出于偶然。机枪一开始没有扫射到他们,第二轮射击开始才把他们撂倒在这儿。
其他小队也按同样的策略缓缓接近德军前沿。他们要么在模仿比利这一组,要么依照同样思路,把军官们愚蠢的列队冲锋的命令丢在一边,琢磨出了更明智的办法。这样一来,德国人就不能为所欲为了。他们受到火力打击之后,无法持续不停地射击。也许正是这一因素让比利他们到达了最后一个弹坑,没再出现人员伤亡。
事实上他们还多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家伙跳到比利旁边。“你他妈的哪儿来的?”比利问。
“我跟自己的小组跑散了,”那人说,“看来你们很有办法,我跟着你们。希望你不介意。”这种口音让比利觉得他可能是个加拿大人。“你投掷投得怎么样?”比利问道。
“我高中参加过棒球队。”
“那好。等我给你口令,看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投到机枪掩体那边。”
比利让斑点?卢埃林和阿伦?普里查德投掷手榴弹,其余的人同时负责火力掩护。他们再次等待机枪停下来。“投弹!”比利喊道,站起身来。
德军战壕里的步枪喷射着火舌。斑点和阿伦害怕被子弹打中,手榴弹失手。两颗炸弹都没有投进约五十米远的战壕里,落到一边爆炸了,什么都没有炸着。比利骂了一句。机枪完好无损,的确,它马上就又开火了。接着,斑点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一排子弹击中了他。
比利感到自己出奇地冷静。他花了一秒钟时间盯准目标,然后使劲向后扬起胳膊。他像投掷橄榄球那样估摸着距离。他隐约意识到身边那个加拿大人也跟他一样镇静。机枪“嗒嗒嗒”喷着火舌,朝他们这边扫射过来。
他们在同一时间扔出手榴弹。
两枚炸弹全都投在掩体的附近。两声爆炸随之响起。比利看见机枪的枪筒飞上了天,高兴地大叫一声。他摘下第二颗手榴弹的拉环,一步跃上土坡,大喊着:“冲啊!”
一股麻醉剂般的兴奋流遍他身上的血管,几乎让他忘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不知道战壕里还有多少德国人用步枪对着他。其他人也跟着他。比利扔出第二颗手榴弹,别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有些炸弹投偏了,但有不少落进战壕,爆炸了。
比利来到战壕边上。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步枪还挂在肩上。趁着他摘下枪射击的工夫,德国人完全有可能一枪干掉他。
但战壕里没有一个活着的德国人。
手榴弹的破坏力极大,战壕里到处躺着死尸,如果哪个德国人没有被这场强攻杀死,他也一定撤了出去。比利跳进沟里,终于把步枪端成准备射击的姿势。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了。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敌人了。
汤米也跳下来,站在他身边。“我们成功了!”他欣喜若狂地喊着,“我们夺取了德军的战壕!”
比利高兴得要死。他们原想杀掉他,到头来是他干掉了他们。这是一种巨大的满足,他以前从未体味过这种感觉。“你说得对,”他对汤米说,“我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