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吐出一口烟:“我们开的是一家鞋店,制作精良,价格合理,专门招徕中等阶层的顾客。我丈夫向来会做生意,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她的声音愈发苦涩,“但这两年,除了贵族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买新鞋了。”

“你们不能做点别的吗?”

“有啊,我们尝试过。”她的眼里满含愤怒,“我们当然不能干坐着等死。我丈夫觉得他能为战士供应上好的皮靴,价格只是部队偿付的一半。给店里供货的所有作坊都拼命争抢订单。所以,他就去了战争工业委员会。”

“那是什么地方?”

“你大概离开很久了吧,中士?如今什么事情都有个单独的委员会管理,因为政府处处无能。战争工业委员会负责部队供应,或说以前供应过,那还是波利瓦诺夫担任战争大臣的时候。”

“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我们拿到了订单,我丈夫把所有积蓄都支付给制鞋匠了,可就在这时候,沙皇撤了波利瓦诺夫的职。”

“为什么?”

“波利瓦诺夫允许工人为委员会推选代表,所以皇后认为他一定是个革命派。反正订单是取消了,我们随后也就破产了。”

格雷戈里反感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只有在前线的指挥员头脑不正常。”

“我们还试过其他营生。我丈夫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当服务生、开电车或修马路,可哪里都不雇人,心急加上缺吃少喝,他一下就病倒了。”

“然后你就做这个了。”

“我不太会应付。不过有时能碰上好人,比如你这样的。其他人嘛……”她哆嗦了一下,移开目光。

格雷戈里抽完那支烟,站起身来:“再见。我就不打听你的名字了。”

她也站起来。“就因为遇上你,我的家人还能活下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今天不用去街上揽客了。”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谢谢你,中士。”

格雷戈里走了出去。

外面更冷了。他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纳尔瓦区走去。现在,远离了那位老板娘,他的情欲偏偏又回来了,让他后悔没去享受她那柔软的身体。

这让他想到卡捷琳娜跟他一样,也有自己的生理需求。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两年未与他人发生恋情,这时间实在太长了,而她才二十三岁。她没有任何理由为列夫或是格雷戈里守身。一个带着吃奶孩子的女人足以让大多男人望而却步,但从另一方面说,她对男人很有诱惑力,至少两年前是这样。今晚她或许不是一个人。要是那样,就实在太可怕了。

他终于来到了铁路边的那座老房子前。是他想象得太好了,还是这条街道确实比两年前更加破烂寒酸?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似乎完全没有经过粉刷和修葺,甚至都没打扫过。他看见街角的面包店前有人排着队,尽管店门关着。

格雷戈里手里还留着房门的钥匙,就自己开门进屋了。

他忐忑不安地爬上楼梯,心里实在不愿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后悔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好让她有个准备,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敲了敲门。

“谁呀?”

她的声音差点让他掉下泪来。“一个客人。”他粗声粗气地说着,推开了门。

她拿着锅站在炉子边上。锅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她两手捂着嘴巴,轻轻叫了一声。

“是我。”格雷戈里说。

她身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锡铁勺。好像他刚才还在敲那个空空的铁罐。孩子盯着格雷戈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卡捷琳娜把他抱起来。“别哭,瓦洛佳,”她一边说,一边摇晃着他,“用不着害怕。”孩子安静了下来。卡捷琳娜说:“这是你爸爸。”

格雷戈里拿不准是否想让弗拉基米尔把自己当成父亲,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把抱住他俩,亲吻着孩子,然后又吻了吻卡捷琳娜的额头。

他后退一步看着母子两个。她已不再是他从恶棍平斯基手里解救出来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她更瘦了,一脸憔悴,显得十分疲倦。

奇怪的是,那孩子并不怎么像列夫。他既没有列夫的俊俏模样,也没有他迷人的笑容。如果说哪里相像的话,弗拉基米尔那双蓝眼睛闪着炽热的目光,正是格雷戈里每次面对镜子时所看到的。

格雷戈里笑了:“他真漂亮。”

卡捷琳娜说:“你的耳朵怎么了?”

格雷戈里摸了摸那只残损的右耳:“在坦能堡战役中被打掉了大半个。”

“你的牙呢?”

“我冒犯了一个军官。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说,最后我还是打败了他。”

“你不那么英俊了。”她以前从来没说过他长得英俊。

“这都是轻伤。我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他四下看了看这间老屋子。这里跟以前比有了些微不同。火炉上方的搁架是格雷戈里和列夫放烟斗、烟草罐、火柴和纸捻的地方,卡捷琳娜在那儿摆了一个陶土花瓶,一个玩偶和一张印着玛丽?璧克馥的彩色明信片。窗户上挂着窗帘,是用碎布拼的,看上去像一条被子,不过格雷戈里从没挂过窗帘。他也注意到了屋里的味道,或者说少了一些熟悉的气味,以前屋里总是带着浓重的烟味、煮甘蓝味和男人的汗臭。现在这里的空气很清新。

卡捷琳娜用抹布擦净洒掉的牛奶。“我把瓦洛佳的晚饭洒了,”她说,“真不知道用什么喂他。我已经没奶水了。”

“别担心。”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截香肠、一棵甘蓝,还有一罐果酱。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是从军营的厨房里拿的。”他解释说。

她打开果酱,给弗拉基米尔喂了一勺。他吃完后说:“还要。”

卡捷琳娜自己也吃了一勺,然后又给孩子吃了一些。“简直跟童话故事似的,”她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吃的!我不用去面包房外面睡觉了。”

格雷戈里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她又咽下一口果酱:“面包总是不够卖。早上面包店一开门就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早去排队。如果你没在半夜之前排上,那么没等轮到你,面包就卖光了。”

“我的上帝。”格雷戈里很难想象她竟要睡在便道上,“那瓦洛佳呢?”

“我出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帮我听着这边的动静。反正现在他一觉能睡一整晚。”

怪不得那个鞋店老板娘愿意为了一块面包跟格雷戈里睡觉。他也许太大方了。“你怎么维持下来的?”

“我在厂里每星期能挣十二个卢布。”

他有些吃惊:“你的工资在我离开后涨了一倍?”

“可这间房的房租以前一直是每星期四卢布,现在是八卢布。这样,所有其他开销就靠手里剩下的这四个卢布了。原来一袋子土豆一个卢布,现在是七卢布。”

“一袋土豆竟然要七卢布!”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让人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在饿肚子。孩子们病的病、死的死。老人们都在等着咽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没有一个人来管。”

格雷戈里懊丧至极。他在部队受苦的时候,总是想着卡捷琳娜和孩子会过得很好,有个暖和的地方住,吃喝不愁,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愚弄。一想到她不得不丢下弗拉基米尔,去面包店外面彻夜排队,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怒火。

他们在桌边坐下,格雷戈里用随身的刀切好香肠。“有点儿茶就更好了。”他说。

卡捷琳娜笑了:“我都一年没喝茶了。”

“下次我从军营带点儿过来。”

卡捷琳娜吃着香肠。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显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尔,又给他喂了点儿果酱。孩子还小,吃不得香肠。

格雷戈里感到惬意。这正是他在前线时做的白日梦中的情景:一间小屋,桌上摆着食物,旁边是小宝宝,还有卡捷琳娜。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默默沉思着,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们两个身体结实,又能吃苦。我要的就这么多——有间房子,吃喝不愁,每天等太阳下山后我们就休息。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那帮支持德国的王室贵族出卖了我们。”她说。

“真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吧,皇后就是德国人。”

“知道。”沙皇的妻子原是德意志帝国黑塞-莱茵的艾莉克斯公主。

“而且施蒂默尔显然是德国人。”

格雷戈里耸了耸肩膀。总理施蒂默尔生在俄国,格雷戈里恰好了解这一点。不少俄国人都有德国化的名字,反之亦然——这两个国家的居民几百年来交往密切,已成习惯。

“拉斯普廷是亲德的。”

“是吗?”格雷戈里觉得这个狂热的僧侣主要兴趣在于对宫廷里的女人施展魔法,以此扩大自身影响,获取权力。

“他们全都沆瀣一气。施蒂默尔拿了德国人的钱,让农民全都饿死。沙皇打电话给他的表兄德皇威廉,告诉他我们的部队下一站开向何处。拉斯普廷想要我们投降。皇后和她的女官安娜?维鲁波娃两人一道跟拉斯普廷同床共枕。”

这些传言格雷戈里大多听人说过。他不相信俄国王室亲德。他们不过愚蠢无能而已。但很多战士相信这种说法,从卡捷琳娜的话来判断,很多平民百姓也深信不疑。解释俄国打败仗、人民挨饿而死的真正原因落在了布尔什维克的肩上。

但今晚不必了。弗拉基米尔打起了哈欠,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哄他入睡,一边听卡捷琳娜说话。她给他讲厂里的生活,讲楼里的其他住客,她都认识了哪些人。平斯基巡警现在当上了秘密警察的副队长,到处抓捕危险的自由党人和民主派人士。成千上万的孤儿在街上流浪,靠偷窃和卖淫为生,常常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格雷戈里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最亲近的朋友康斯坦丁现在成了彼得格勒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成员。只有维亚洛夫家族愈发富有——不管食物短缺多严重,他们那儿总有伏特加、鱼子酱、香烟和巧克力卖。格雷戈里入迷地瞧着她那性感的大嘴和丰满的嘴唇。看她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有着坚毅和大胆的眼神,可在他看来她总是显得脆弱无助。

在格雷戈里的摇晃下,伴着卡捷琳娜的低语声,弗拉基米尔睡着了。格雷戈里轻轻将他放在卡捷琳娜在墙角临时拼凑出来的床上。那不过是个装满旧衣物的麻袋,上面盖了一条毯子,但孩子蜷在上面很舒服,还把拇指放进嘴里。

远处某个教堂的钟声敲了九下,卡捷琳娜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十点,”格雷戈里说,“我现在就得走了。”

“还没到点儿呢。”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这是个甜蜜的时刻。她的唇柔软、灵动。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呼吸着她肌肤的香气。随后他挣脱了出来。“不应该这样。”他说。

“别犯傻了。”

“你爱的是列夫。”

她看着他的眼睛:“当初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农家女,在城里两眼一抹黑。我喜欢列夫衣冠楚楚、抽烟喝酒的那一套,他为人也豪爽大方。列夫很迷人,跟他在一起很有乐子。不过,我现在二十三岁,也有了孩子,可列夫呢,他在哪儿?”

格雷戈里一耸肩:“我们谁都不知道。”

“可我身边有你。”她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知道他应该把她推开,但他办不到。“你付房租,又给我的孩子送吃的,”她说,“你觉得我会傻到那份儿上,仍然去爱列夫,而不是你?你不觉得我现在懂事多了?不明白我已经学会去爱你了吗?”

格雷戈里盯着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话。

那双蓝眼睛坦率地与他对视:“没错,我爱你。”

他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把她抱进怀里,不再抗拒。

第二十章

1916年11月至12月

艾瑟尔?威廉姆斯焦急地翻看报纸上的伤亡名单。有几处出现了威廉姆斯,但没有威尔士步枪团的下士威廉?威廉姆斯。她感激地暗自祈祷着,合上报纸递给伯尼?莱克维兹,烧上一壶水准备冲泡可可。

不过,她无法肯定比利依然活着。他也有可能在最近几天或几小时内被杀。她一直回想着在阿伯罗温收到电报的日子,女人们一张张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的面孔上,将永远留下闻知噩耗带来的残酷印记。她为比利没在阵亡名单上而高兴,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电报仍接连不断送达阿伯罗温。索姆河战役并没有在第一天结束。整个7月、8月、9月和10月,英国军队让大批年轻士兵穿越无人区挨枪子。报纸上连番报道胜利的喜讯,但一封封电报却在印证相反的信息。

伯尼待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小劳埃德很喜欢这位伯尼叔叔。他时常坐在伯尼的腿上,后者大声读报纸给他听。小孩子听不太懂词句的意思,但他还是喜欢听。不过,今晚伯尼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烦躁,没心思搭理劳埃德。

米尔德里德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茶壶。“借我们一勺茶,艾丝。”她说。

“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儿,要不也来杯可可?”

“不了,谢谢,可可总让我放屁。你好,伯尼,革命进展得如何?”

伯尼从报纸上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他喜欢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喜欢她。“革命稍有拖延。”他说。

米尔德里德把茶叶倒进自己的茶壶:“有比利的消息吗?”

“最近没有,”艾瑟尔说,“你呢?”

“两个多星期没有信了。”

每天早上都是艾瑟尔从前厅地板上把投递来的信件报纸捡起来,因此她知道米尔德里德经常收到比利的信。艾瑟尔推测那都是情书——否则,一个男孩干吗给他姐姐的房客写信呢?米尔德里德显然也在呼应比利的感情,她经常询问他的消息,尽管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很难掩饰内心的焦虑。

艾瑟尔喜欢米尔德里德,但她弄不清十八岁的比利是否真的打算接纳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确,比利少年老成,敢于担当。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也长了几岁。不管怎么说,艾瑟尔只希望他活着回家,除了这个,其他都不重要。

艾瑟尔说:“感谢上帝,今天报纸的伤亡名单上没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假期。”

“他刚走了五个月。”

米尔德里德放下茶壶:“艾瑟尔,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吧。”

“我打算自己出去单干,当个裁缝。”

艾瑟尔很惊讶。米尔德里德现在已经是曼尼?利托夫的监工,她挣的钱比别人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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