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们不能再像索姆河战役那样,互相残杀下去了。”

“天晓得。”他随即又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说点儿布法罗的新鲜事吧。”

她坦诚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奥尔加的事吗?会不会太尴尬了?”

格斯看向别处。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吗?一开始,他收到了奥尔加的一张字条,说要取消订婚。她卑怯地表示万分歉意,但没有任何解释。格斯一时无法接受,回信要求跟她本人见面。他无法理解这一变故,推测有人在向她施加压力。但后来有一天他母亲通过那帮闲聊的朋友得知,奥尔加就要嫁给她父亲的司机了。“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格斯当时苦恼地问。母亲回答:“我亲爱的宝贝,这女孩跟那个司机结婚只有一个理由。”他不解地盯着她。母亲终于说:“她一定是怀孕了。”这是格斯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甚至一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让他痛苦不堪。

罗莎从他脸上看出了端倪:“我真不该提到她。对不起。”

格斯觉得别人既然都知道了,他也不妨听听。他轻轻摸了摸罗莎的手。“谢谢你这样坦率。我喜欢这样。不错,我很好奇奥尔加的事。”

“是这样,他们的婚礼在理想大街的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然后在斯塔特勒酒店宴客。邀请了六百人参加,约瑟夫?维亚洛夫租下了整个舞厅和宴会厅,用鱼子酱招待大家。这是布法罗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

“她丈夫怎么样?”

“列夫?别斯科夫帅气又迷人,但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流氓。现在他成了布法罗最富有的人的女婿。”

“那孩子呢?”

“是个女孩,取名达莉娅,但他们都叫她黛西。她是三月出生的。当然,列夫也不再当司机了。我听说他在负责经营维亚洛夫的一家夜总会。”

他们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格斯陪罗莎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格斯从电报上获知加利福尼亚州的计票结果。威尔逊获得3777票,再次当选总统。

格斯心花怒放。眼下又有了四年时间来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在四年中改变整个世界。

他还在盯着电报的时候,电话响了。

格斯拿起听筒,听见接线员说:“谢多洛恩来的电话。总统想跟你说话,杜瓦先生。”

“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传来威尔逊熟悉的声音:“早上好,格斯。”

“恭喜你,总统先生。”

“谢谢。收拾一下行李。我要派你去柏林。”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回家休假时,他母亲办了一场聚会。

这种社交活动在柏林不多了。食物很难买到,哪怕是一位丈夫很有影响力的阔太太也一样。苏珊?冯?乌尔里希身体欠佳——她很瘦,一直咳嗽。不过,她一心想为沃尔特做点什么。

奥托的地窖里满是他在战前买下的上好葡萄酒。苏珊决定办一场午后酒会,这样就不必提供全套的正餐。她把熏鱼和奶酪加在三角形的烤面包上做成小吃,用无限量的大瓶香槟来弥补吃食上的欠缺。

对此,沃尔特很感激,但他并不想要什么聚会。他有两个星期可以远离战场,只想要一张柔软的床、一身干爽的衣服,在这幢优雅老宅的客厅里无所事事,望着窗外想念茉黛,或者坐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弹一曲舒伯特的《春天的信念》:“现在的一切,一切都会改变。”

1914年8月,他曾和茉黛约定,要在圣诞节重聚,现在回想起来,多幼稚啊!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张可爱的脸。就目前来看,德国要打赢这场战争,大概还得花两年时间。沃尔特一心盼着俄国垮掉,好让德国集中力量,大举横扫西面的敌人。

有时,沃尔特甚至想不起茉黛的模样,只好去看那张随身带着的磨得褪了色的剪报照片:“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没有茉黛的聚会,他不会喜欢。现在他做着参加聚会的准备,心里却宁愿母亲没有费这个事。

房子里看起来有些沉闷。仆人紧缺,没有足够的人手让这里保持整洁光鲜。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女人成了电车售票员、邮递员,家里剩下的年长雇工尽力着维持母亲的标准,把各处打扫、擦拭干净。房子里又冷又脏。定量供应的煤炭不足以启动中央供暖系统,因此母亲不得不在前厅、餐厅和休息室里安放独立式的炉子,但这些炉具还是对付不了11月柏林的寒冷气候。

不过,等到冷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来访的年轻人,一个小型乐队在前厅开始演奏时,沃尔特也快活了起来。妹妹葛丽泰把她的朋友都请来了。沃尔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种社交生活。他喜欢看着女孩穿漂亮的礼服,男人身着完美无瑕的套装。他也喜欢开玩笑、调情、聊八卦。他喜欢当外交官,这种生活适合他。他能轻易吸引他人的注意,轻松与之攀谈。

冯?乌尔里希家的房子没有舞厅,大家开始在前厅的砖地上翩翩起舞。沃尔特跟葛丽泰最好的朋友莫妮卡?冯?德?赫巴尔德跳了好几支舞。她个子很高,很苗条,一头红色长发让他联想起自称为“拉斐尔前派”的那些英国画家的画作。

他给她拿了一杯香槟,两人一道坐了下来。她问他待在战壕里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人们常常提及的话题。通常他会回答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但战士们斗志高昂,最终会获得胜利。出于某种原因,他跟莫妮卡说了实情。“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说,“整整两年,我们在同一个不过数米的战壕里进进退退,我不觉得最高指挥部现在的做法,或者说他们做的任何事,能改变这种现状。我们饥寒交迫,染上咳嗽、足疾和胃病,无事可做——这一切全都徒劳无益。”

“这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完全两样,”她说,“真是让人难过。”她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番碰触就像一丝温暖的电流。两年来没有任何家人之外的女人碰过他。他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莫妮卡搂在怀里,让她温暖的身体贴着自己,吻着她的嘴唇,那该多好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诚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她一定猜出他在想什么了。女人都很善于揣摩男人的心思,对此他早有领教。他有些窘迫,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个念头又让他心猿意马了。

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沃尔特烦躁地抬头看了看,猜想这人一定是要跟莫妮卡跳舞,随即他便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的上帝!”他脱口而出。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就像所有优秀的外交家那样,沃尔特善于记人,能够过目不忘。他用英语说:“这不是格斯?杜瓦吗?”

格斯用德语回答:“是的,我们可以说德语。你好吗?”

沃尔特站起来跟他握手:“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女男爵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位是格斯?杜瓦,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顾问。”

“见到你真高兴,杜瓦先生。”她说,“还是让你们两个单独聊聊吧。”

沃尔特带着遗憾和些许愧疚望着她离去。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男人。

他看着格斯。在泰-格温初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美国人。格斯长得有点怪,细长的身子上有个大大的脑袋,但他很聪明,而且思维敏锐。刚走出哈佛校门时,格斯还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害羞劲儿,但在白宫工作的这两年,让他有了些许自信。美国人常穿的休闲外套让他显得十分潇洒。沃尔特说:“很高兴见到你。眼下真是没什么人来这儿度假了。”

“这倒算不上真正的休假。”格斯说。

沃尔特等着格斯说下去,见他没有继续,便催促道:“不算休假,那算什么呢?”

“更像把我的脚趾探到水里,试试水温能否让总统游泳。”

这么说是公事了。“我理解。”

“关键问题是……”格斯又犹豫了一下,沃尔特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格斯压低声音说:“威尔逊总统希望德国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沃尔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但他表示怀疑地扬了扬眉毛:“他派你来跟我说这些?”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总统不能冒险被公开回绝,这会让他显得软弱。当然,他可以通知我们在柏林的大使,让他跟你们的外交部长谈这件事。但那样一来,一切都太正式了,早晚会被泄露。所以他找了一个资历最浅的顾问,就是我,来柏林接触那些我在1914年建立的关系。”

沃尔特点了点头。外交领域里不少事情都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如果我们拒绝,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且,就算消息走漏出去,也不过是某个职位较低的年轻人的自发行为。”

这很有道理,沃尔特开始有些兴奋:“威尔逊先生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格斯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德皇给协约国写信,暗示召开一个和平会议,那么威尔逊总统会公开支持这一提案。”

沃尔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这次意外的私人谈话可能带来震惊世界的后果。难道战壕里的噩梦真的会因此而结束吗?他真的会再次见到茉黛,只要再等上几个月,而不是几年?他告诉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这种非官方的外交试探常常毫无结果。但他仍禁不住热情地说:“这件事很了不起,格斯。你确定威尔逊真要这么做?”

“确凿无疑。这是他在大选获胜后对我说的第一件事。”

“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不希望美国被拖入战争。虽然最后我们很可能还是会被拖下水。他希望和平。此外,他想要建立一个新的国际体系,以确保不再发生这类战争。”

“我赞成,”沃尔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跟你的父亲谈一谈。”

“他大概不会喜欢这个提议。”

“尽量去说服他。”

“我会尽我所能。可以在美国大使馆找到你吗?”

“不。这是一次私人访问。我住在阿德隆酒店。”

“明白了,格斯。”沃尔特笑着说。阿德隆是城里最好的酒店,曾一度被称为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他很怀念逝去的那些和平岁月。“要是我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那样,往那儿一坐,只等着侍者腾出空来,再要一瓶香槟,那该多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格斯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不,我认为这种日子已一去不返,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沃尔特的妹妹葛丽泰出现了。她的金色卷发随着头部的摆动迷人地微颤着。“两位男士,是什么让你俩看起来惨兮兮的?”她快活地说,“杜瓦先生,跟我跳舞去吧!”

格斯高兴起来:“荣幸之至!”

她把他带走了。

沃尔特又回到人堆里,和朋友、熟人闲聊的时候,他仍在想着格斯的建议,怎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跟父亲谈话时,他不能显得特别热心。这样会适得其反。沃尔特只能扮演一个中立的使者的角色。

客人们走后,母亲在沙龙一角找见了他。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仍受老派德国人喜欢的洛可可式——华丽的镜子镶了边,桌腿弯曲细长,大吊灯挂在天花板上。“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姑娘真不错。”她说。

“她很迷人。”沃尔特表示赞同。

他母亲没戴任何珠宝首饰。她现在担任黄金收集委员会主席,把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拿去卖了,只留下一枚结婚戒指。“我应该再邀请她来,下次让她带着父母。她父亲是冯?德?赫尔巴德侯爵。”

“是的,我知道。”

“他们家很有名望。属于乌拉德尔,一个古老的贵族。”

沃尔特朝门口走去:“你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吗?”

“快了。沃尔特,坐下跟我说会儿话。”

沃尔特急于脱身的意图太明显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个把钟头,好好琢磨一下格斯的消息。但他觉得不该对自己深爱的母亲如此无礼,便马上弥补道:“我很高兴,母亲。”他给她搬来一把椅子,“我还以为你想休息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很乐意陪你聊天。”他坐在她对面,“聚会很棒。谢谢你的费心安排。”

她点了点头,表示领情,但随即换了话题:“你的堂弟罗伯特现在杳无音信,”她说,“他在勃鲁西洛夫进攻时失踪了。”

“我知道。他可能被俄国人俘虏了。”

“他也可能已经死了。你父亲都六十岁了。你可能不久就要成为冯?乌尔里希伯爵了。”

沃尔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吸引力。眼下,贵族头衔越发无足轻重了。也许他会为伯爵身份感到自豪,但在战后的世界,这或许会成为一项不利条件。

反正他现在还没有爵位。“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确认罗伯特已经死了。”

“当然。但你必须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你应该结婚。”

“噢!”沃尔特吃了一惊。他想,我早该料到这个。

“你必须有一个继承人,等你死后承接这个爵位。而且,你也有可能会战死,老天保佑……”她的喉咙像被卡住了,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慢慢恢复镇静。“尽管我每天都在祈祷上苍保佑你,但如果你能尽快当上父亲,有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她害怕失去他,而他也一样害怕失去她。他深情地看着她。她像葛丽泰一样有一头金发,十分漂亮,也许当年她也那样快活,充满生机。的确,现在她也是,聚会和香槟就能让她兴奋得明眸闪烁,双颊红润。不过,近来连爬几级楼梯都会让她大口喘气。她需要好好休息,需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避免操劳。因为战争,这一切她都做不到。并非只有战士受苦罹难,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

“请考虑一下莫妮卡。”母亲说。

他真想把茉黛的事情告诉她。“莫妮卡挺讨人喜欢的,母亲,不过我并不爱她。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战争时期就不要太挑剔了。再跟她见上一面。你还有十天假期。每天都跟她见面,最后一天就向她求婚。”

“那感情呢?有可能她不想嫁给我。”

“她喜欢你。”母亲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父母怎么说,她就会怎么做。”

沃尔特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两位做母亲的已经决定了?”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从现在起的三个月内,你都可以结婚。你父亲能保证让你获得特批休假,先办婚礼,再度蜜月。”

“他是这么说的?”通常情况下,父亲对有背景的士兵享受特殊待遇很不满。

“他明白继承人和爵位的事情十分重要。”

父亲听从别人的话了。花了多久?他从不轻易妥协让步的。

沃尔特极力克制着,不让椅子上的自己显露不安。眼下的处境很尴尬。他已经跟茉黛结婚了,装不出愿意和莫妮卡结婚的样子,但他又解释不了这一切。“母亲,我实在不愿让你失望,但我不会向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求婚的。”

“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

他感觉糟糕极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你满意。”

她使劲看着他:“你的堂兄弟罗伯特从来没结过婚,他有他的原因,我们谁都不觉得惊讶。我希望你没有那样的问题……”

提及罗伯特是同性恋,让沃尔特感到尴尬:“哎呀,母亲,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不像罗伯特,放心吧。”

她扭过头去:“很抱歉我提到这个。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你都三十岁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

“没有那么难。”

“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开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气地说。

沃尔特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片刻之后,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搓着冷冰冰双手。“要下雪了。”他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后朝沃尔特点了点头。“聚会办得很成功吧?我实在抽不出空,整个下午都在开会。”

“棒极了。”沃尔特说,“母亲凭空变出一堆好吃的点心,巴黎之花香槟绝对一流。”

“你们喝的是哪个年份的?”

“1899年的。”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