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某种程度上,切尔西看上去仍然像百年前的乡村。古老的房子都是棚屋和村舍类的建筑。房子盖得很矮,周围有很大的花园和果园。正值十二月,绿色很少,但这种近似农村的环境依然令人愉悦。
“政治是一桩滑稽的勾当,”她说,“从我读得懂报纸的那天起,就希望劳埃德?乔治当首相,现在终于实现了,我却感到沮丧。”
“为什么?”
“他是政府里最为好战的老资格政客。他的任命可能扼杀所有和平的机会。另一方面……”
菲茨十分好奇:“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赞成和平谈判,同时不会被诺思克利夫嗜血成性的报纸攻击的人。”
“这是一个重点,”菲茨显得有些担心,“如果别人这么做的话,报纸的大标题就会大肆鼓噪:‘撤掉阿斯奎斯——或者贝尔福,或博纳?劳——让劳埃德?乔治干!’但是,如果他们攻击劳埃德?乔治的话,就再没有好的人选了。”
“所以,也许还有和平的希望。”
他听任自己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你为什么不希望胜利,一心想着和平呢?”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陷入了这场混乱,”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想给我看什么?”
“这个。”他拉开一扇门的门闩,推门而入。他们走进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的院子,花园里杂草丛生,房子也该重新粉刷,但地方不大不小,是个不错的居所,属于功成名就的音乐家或知名演员拥有的那种地方,艾瑟尔这样想着。菲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屋后,他随手关上门,接着就去吻她。
她没有反抗。她很久都没有被人吻过了,感觉就像一个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她抚摸着他颀长的脖子,把她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胸口。她感觉得出他跟她一样急不可耐。在失去控制之前,她一把推开他。
“住手,”她气喘吁吁地说,“住手。”
“为什么?”
“上次我们这样,落得个我要跟那个该死的律师对谈。”她从他身边挪开,“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无知了。”
“这次不一样,”他也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一个傻瓜才让你走了。现在我才认识到。我当时也太年轻了。”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察看着屋子。房间里塞满了寒酸的旧家具。“这是谁的房子?”她问。
“你的,”他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盯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他解释说,“以前一个老妇人住在这儿,她是我父亲的管家。她在几个月前死了。你可以重新装饰一下,买些新的家具。”
“住在这儿?”她说,“以什么身份呢?”
他自己下不了决心把那句话说出来。
“当你的情妇?”她说。
“你可以请一个保姆,一两个仆人,外加一个园丁。甚至可以有辆车,一个司机,如果这让你感兴趣的话。”
让她感兴趣的部分是他。
他误解了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不是这房子太小了?你更喜欢肯辛顿吗?你是不是想要个仆役长和女管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明白吗?没有你,我的生活一片空虚。”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她看得出来。至少现在,他被挑逗却得不到满足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痛苦的经验让她认识到,他随时都会翻脸。
头疼的是,她是那样渴望得到他。
他肯定已经从她脸上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再次将她搂在怀里。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这个多多益善,她想。
她在失去控制之前又一次挣脱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他说。
她没法在被他亲吻的时候作出明智的决定。“我得一个人待着。”她强迫自己在做出后悔的事情之前尽快从他身边逃离,“我回家了,”她打开门,“我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她在门前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
“你想考虑多久都行,”他说,“我等着。”
她关了门,跑着离开了。
格斯?杜瓦来到了特拉法加广场的国家画廊,站在伦勃朗六十三岁时的自画像前。这时,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说:“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格斯转过身,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茉黛?菲茨赫伯特。他说:“是我,还是伦勃朗?”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们一道在画廊里转悠着。“很高兴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他说。
“事实上,我先看到了你,便跟着进来了,”她接着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你,你跟我说德国人发出了和平提议,可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收到。”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有可能改变了主意,”他悲观地说,“那边和这里一样有和平阵营和主战阵营。大概主战阵营占了上风,终于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他们肯定明白继续打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恼怒地说,“今天早上你读报纸了吗?德国已经占领了布加勒斯特!”
格斯点点头。八月,罗马尼亚宣战,英国曾一度希望这个新盟友能够发挥作用重创敌军,但德国九月便大举入侵,罗马尼亚首府已经沦陷了。“其实,结果对德国很有好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罗马尼亚的石油。”
“没错,”茉黛说,“这就是常说的,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们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见识?”
“劳埃德?乔治被任命为首相,这也不容乐观。”格斯说。
“嗯。这一点你有可能说错了。”
“是吗?可他所确立的政治声誉是比其他人都更为好斗。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求和。”
“不要那么肯定。劳埃德?乔治这人不可预测。他有可能完全转变。只有那些天真地认为他总是实话实说的人才会吃惊。”
“哦,是吗?那倒有希望了。”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希望有一位女首相。”
格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她停下脚步。格斯转身面对着她。或许是周围的画让他变得感性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脸。他注意到她鼻子和下巴的鲜明线条,还有她的高颧骨和颀长的脖子。但这些棱角分明的特征,都被她丰满的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绿眼睛柔化了。“你随便问吧。”他说。
“沃尔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格斯的思绪又回到了柏林的阿德隆酒店,想起酒吧里那场出人意料的谈话。“他说他不得不让我介入这个秘密。但他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以为你能够猜到。”
“我猜他一定是爱上你了。我在泰-格温把信交给你时,我从你的反应上看得出来,他的爱有所回报。”格斯笑了笑,“要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点点头,格斯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宽慰的表情。他随即意识到,秘密恐怕还不止这些。因此她需要弄清他都知道些什么。他琢磨着这两个人还隐瞒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我明白他为什么爱你,格斯想,我也会对你一见倾心。
她随后的话又让他吃了一惊:“你恋爱过吗,杜瓦先生?”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但他还是坦然答道:“是的,两次。”
“但都结束了。”
他有了一种向她倾诉的冲动:“在战争爆发那年,我不知怎么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她也爱你吗?”
“是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让她离开她的丈夫,嫁给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不过她比我高尚,拒绝了我不道德的求婚。”
“我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去年我跟家乡的某个人订了婚,在布法罗,但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啊,真遗憾。或许我不该问,勾起了你痛苦的记忆。”
“的确相当痛苦。”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明白爱情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悲伤。”
“是的,我知道。”
“也许我们最终会迎来和平,我的悲伤也会很快过去。”
“我非常希望这样,茉黛女勋爵。”格斯说。
菲茨的要求让艾瑟尔苦恼了好几天。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院,转动绞衣机挤干衣物,她想象自己在切尔西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劳埃德在花园里跑,旁边有细心的保姆照料着他。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菲茨是这么说的,她知道这是真话。他会把房子登记在她名下,会带她去瑞士或法国南部。如果她下定决心,就能让他给她支付年金,这样的话,一直到死她都有一份收入,哪怕他厌倦了——不过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有能力让他永不厌倦。
这一切令人羞耻、厌恶,她这样告诫着自己。她从此成了靠出卖自己过活的女人。难道“妓女”这个词还有别的意义吗?她永远不能让父母去她切尔西的藏身之所,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乎这个吗?也许不,但还有其他问题。她有更高的生活追求,绝不仅仅是舒适享乐。一旦成了百万富翁的情人,她就很难继续从事活动,为工人阶级的妇女利益而斗争。她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她会跟伯尼和米尔德里德失去联系,就连跟茉黛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可是她又算什么,要从生活中得到这么多东西?她不过是小小的艾瑟尔?威廉姆斯,生在一个矿工的小窝棚里!她怎么可以对一生的安逸日子嗤之以鼻?“你应该这么幸运。”她对自己说,这也是伯尼常说的一句话。
还有劳埃德。他应该有个家庭教师,以后,菲茨会付钱让他去一所贵族学校上学。他会和上流社会的人一起长大,过上特权阶级的生活。难道艾瑟尔有权拒绝让他得到这一切?
她还没有想出答案,等到她坐在跟茉黛共用的办公室,打开报纸的时候,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12月12日,德国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提出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艾瑟尔高兴极了。和平!是真的吗?比利可以回家了吗?
法国总理立刻将这一举措形容为一种诡计,俄国外交部长指称德国作出“虚伪的建议”,但艾瑟尔觉得英国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劳埃德?乔治并未作出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推说他正在患喉疾。12月的伦敦,大半人口都在感冒咳嗽,但艾瑟尔猜测劳埃德?乔治不过是需要考虑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拒绝的话就会立即作出回应,其他任何情况都有希望。他至少是在考虑和平方案,她乐观地想。
与此同时,威尔逊总统将美国的砝码押在了和平这一边。他建议,谈判的第一步是交战各方陈述自己的目的——他们要靠作战实现何种企图。
“那会让各方都尴尬,”当天晚上伯尼?莱克维兹说,“他们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开战的。一直在打,只是因为都想获胜。”
艾瑟尔想起戴?泼尼斯太太谈论罢工时说,这些人,一旦他们开始斗争,就只想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放弃。她想,如果有个女首相的话,不知她会对和平建议作出何种反应。
不过,几天之后她便发现伯尼的话说得很准。威尔逊总统的建议遭遇了奇怪的沉默。没有任何国家立刻回应。这让艾瑟尔更加愤怒。如果他们连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怎么还能让战争继续下去呢?
周末,伯尼组织了一次公开会议,讨论德国的动议。开会那天早上,艾瑟尔醒来时发现她的弟弟穿着卡其军服就站在她床边。“比利!”她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我有一个星期的假,”他说,“起床了,懒猪。”
她跳起来,把晨衣套在睡袍外面,拥抱了他。“哎呀,比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她注意到了他袖子上的横条,“你现在是中士了?”
“哎。”
“你是怎么进屋的?”
“米尔德里德给我开的门。实际上,我昨晚就在这儿了。”
“你在哪儿睡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楼上。”
艾瑟尔笑了笑:“真有你的。”
“我很喜欢她,艾丝。”
“我也喜欢她,”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是个好姑娘。你要跟她结婚吗?”
“是啊,如果打完仗我还活着的话。”
“你不在乎年龄差别?”
“她才二十三,岁数也不大,又没过三十岁。”
“还有孩子呢?”
比利耸耸肩:“孩子都挺好的,就算不是我的,为了她我也能接受。”
“你真的爱她。”
“这没什么难的。”
“她正在做点儿小生意,你看见她房里那些帽子了吧。”
“嗯。进展也很顺利,她说的。”
“很好。她是个勤奋的人。汤米跟你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