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庞蒂!”她尖叫着,被他们拉到了门外。
第二十二章
1917年1月至2月
沃尔特?乌尔里希梦见他坐着马车去见茉黛。在一段下坡路上,马车越跑越快,危险地随着崎岖的路面颠簸。他喊道:“慢点!慢下来!”可车夫根本听不见,马蹄轰鸣,那声音十分奇怪,听上去就像汽车发动机在隆隆作响。尽管情况异常,沃尔特仍然害怕失控的马车会撞毁,他再也无法赶到茉黛身边。他再次责令车夫减速,乱喊乱叫着把自己惊醒了。
实际上他正坐在一辆汽车上,是由司机驾驶的奔驰3/95双座弗顿轿车,正以适中的速度在西里西亚的一条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行驶着。他父亲坐在旁边,抽着一支雪茄。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柏林,两人身上都裹着皮大衣——因为这是一辆敞篷车——正在赶往最高统帅部所在的东部指挥部。
这场梦很容易找到解释。协约国轻蔑地拒绝了沃尔特辛苦推动的和平提议。德军随即加强了军事力量,并打算恢复无限制潜艇战。战区的每艘舰船,不管是军用还是民用,载的是旅客还是货物,属于交战国还是中立国,全部击沉,用饥饿来迫使英国和法国投降。政客们,尤其是德国总理,担心这一招能否打败敌人,因为这有可能会把美国拉入战争,但潜艇部队占了上风。德皇提拔了好战的阿瑟?齐默尔曼担任外交部长,以此表明他到底倾向于哪一方。因而沃尔特梦见自己跌入了一场灾难。
沃尔特认为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是美国。德国的战略目标应该是让美国置身事外。没错,因为协约国的海上封锁,德国正在忍饥挨饿。但俄国人坚持不了多久,一旦他们投降,德国就能迅速占据沙俄帝国富饶的西部和南部地区,那里有广袤的玉米田和蕴藏丰富的油井。随后,整个德国军队便可以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西部战线。这是唯一的希望。
但皇帝能否认识到这一点呢?
最后的决定就在今天。
阴冷的冬日阳光铺洒在点缀着片片白雪的乡间田野上。沃尔特觉得自己远离战场,真有些像个开小差的士兵。“几周前我就该返回前线的。”他说。
“军队显然想让你留在德国,”奥托说,“你的价值是做一个情报分析师。”
“德国有的是年纪大的人做这份工作,干得至少不比我差。是不是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奥托耸耸肩:“我认为,如果你打算结婚,有了一个儿子,那你愿意调到什么地方都行。”
沃尔特怀疑地问:“你让我待在柏林,就是为了让我跟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结婚?”
“我还没有这种权力。不过,最高统帅部里有些人可能觉得有必要延续高贵的血统。”
这简直虚伪透顶。沃尔特正要表示抗议,这时汽车拐出了大路,穿过一个精心修饰的大门,上了一条长长的车道,两侧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积雪覆盖的草坪。车道尽头是一座大房子,沃尔特还是头一次在德国见到如此巨大的建筑。“这就是普勒斯城堡?”他问。
“对。”
“这么大。”
“一共三百间客房。”
他们下了车,走进火车站般的前厅。墙壁上装饰着一只只用红丝绸衬着的野猪头,一段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往楼上的高级套房。沃尔特半辈子都在各种豪华的房子里度过,但这里是他前所未见的。
一位将军朝他们走了过来,沃尔特认出他是冯?亨舍尔,他父亲的一位密友。“你们如果动作麻利的话,还来得及梳洗一下,”他和蔼可亲地催促着,“四十分钟后在大餐厅见。”他看着沃尔特,“这就是你的儿子吧。”
奥托说:“他在情报部门工作。”
沃尔特朝他敬了个礼。
“知道了。我把他的名字记在名单上。”将军转过来对沃尔特说,“你应该了解美国吧。”
“我在驻华盛顿的大使馆待了三年,先生。”
“好的。我从来没去过美国。你父亲也没有。实际上,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没去过。我们新任的外交部长倒是个例外。”
二十年前,阿瑟?齐默尔曼从中国经由美国返回德国,从旧金山坐火车到达纽约。他因为这次经历就被认为是美国方面的专家。沃尔特什么也没说。
冯?亨舍尔说:“齐默尔曼先生让我向二位请教几个问题。”沃尔特既得意,又有些迷惑。新任外交部长怎么会征询他的意见?“不过,我们还有时间,随后再谈。”冯?亨舍尔招手叫过一个穿着老式制服的男仆,领他们去了卧室。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餐厅,这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会议室。环顾四周,沃尔特不无敬畏地发现德国所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包括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他年届六十,齐刷刷的短发几乎全白了。
大部分德国高级军事指挥官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地位较低的人,其中包括沃尔特,被安排在靠墙的硬椅子上。助手传递着几份两百页的备忘录副本。沃尔特隔着父亲的肩头瞟了一眼文件。他看见进出英国港口船只的吨位表、运费和载货空间表,英国餐点的热量值,甚至还有一条女士裙装需要多少羊毛的统计表。
他们等了两个小时,随后威廉二世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将军制服。皇帝陛下脸色苍白,心情不佳。几天前他刚过完五十八岁生日。跟以往一样,他那干瘪的左臂[4]动也不动地在身子侧面悬着,尽量不让人留意。沃尔特发现自己不再能感受到幼时那种快乐的忠诚感。他没有办法假装继续相信皇帝是臣民明智的父亲。威廉二世显然完全是一个被烦恼压垮的普通人。他糊涂无能,愁苦不堪,简直就是人们反对君主世袭制的一个活生生的论据。
皇帝看了看四周,对其中的一两个心腹点点头,其中就包括奥托。然后他坐了下来,朝留着一撮白胡子的海军统帅亨宁?冯?霍尔岑道夫做了个手势。
这位海军上将开始引用备忘录上的话——海军随时可以出海的潜艇数量,协约国维持生存所需要的船运吨位,以及他们替代被击沉的船只的速度。“我计算过,我们可以每个月击沉六十万吨的船运货物。”他说。这番表现的确令人惊叹,每项论证都有数字依据。唯一让沃尔特有些怀疑的是,这位将军算得太精确,太确定了。战争从来都不是这么容易预测的,不是吗?
冯?霍尔岑道夫指着桌上的一摞用缎带捆扎的文件,想必是开始无限制潜艇战的皇令。“如果陛下今天批准我的计划,我保证不多不少只要五个月,协约国就会投降。”说完,他坐下了。
皇帝看了看总理。沃尔特心想,现在我们该听一听更为现实的估计了。贝特曼已经当了七年的总理,与皇帝不同,他深谙国际关系的复杂性。
贝特曼表情阴郁地谈到美国参战的前景,谈到美国巨大的人力和物质资源、供给能力,以及雄厚的资金。他引述所有熟悉美国的资深人士的意见证明他的话。不过,让沃尔特失望的是,他的一番表述看上去像是在走过场。他大概知道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难道这次会议不过是认可已经采取的决定?难道德国的命运已经注定?
皇帝对那些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毫无耐心,在总理说话的时候他坐立不安,厌烦地低声嘟囔着,一脸不屑的表情。贝特曼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军事当局认为无限制潜艇战非打不可,我无法与他们相抗衡。另一方面……”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一方面是什么,冯?霍尔岑道夫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我保证不会有任何美国人踏上欧洲大陆!”
真是荒谬,沃尔特想。一个海军军官的保证有什么用?但他这话比刚才那番统计数据更管用。皇帝面露喜色,其他几个人也点头赞同。
贝特曼看来只得放弃。他瘫坐在椅子上,神色紧张,用一种被挫败的声音说:“如果成功在即,我们必须奋力追求。”
皇帝做了个手势,冯?霍尔岑道夫将缎带捆扎的文件推到桌子对面。
不,沃尔特想,不该如此轻率地作出这样命运攸关的决定。
皇帝拿起笔,签下了“威廉?I.R”几个字。
他放下钢笔,站了起来。
屋子里所有人都立刻起立。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沃尔特想。
皇帝离开了房间。紧张消除了,人们开始窃窃低语。贝特曼仍坐在椅子上,低垂双目看着桌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他低声叨咕着什么,沃尔特凑到近旁,听见他在说一句拉丁语:Finis Germaniae——德国人完蛋了。
冯?亨舍尔将军走过来对奥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吃顿私人午餐。年轻人,你也来吧。”他带着两人来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冷餐。
普勒斯城堡是皇帝的住所,因此这里的食物很不错。尽管沃尔特既气愤又沮丧,但他现在跟所有德国民众一样正饿着肚子,所以取了冷鸡肉、土豆色拉和白面包,把盘子摞得满满的。
“外交部长齐默尔曼预料到这个决定,”冯?亨舍尔说,“他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美国人。”
这种可能性很小,沃尔特想。如果我们击沉了美国船只,让美国公民坠入大海,那就没有任何办法逃脱沉重打击。
将军继续说:“我们能不能煽动在德国出生的一百三十万美国人举行一场抗议活动?”
沃尔特暗暗叹了口气。“绝对行不通,”他说,“这是一个愚蠢的神话。”
他父亲呵斥道:“跟长官说话时注意你的语气。”
冯?亨舍尔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让他说说他的想法,奥托。我也想听听他坦诚的意见。为什么这么说呢,少校?”
沃尔特说:“他们并不爱德国。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离开呢?他们可以吃德国香肠,喝德国口味的啤酒,但他们是美国人,他们会为美国而战。”
“那么,在爱尔兰出生的人呢?”
“同样道理。他们痛恨英国人,当然,我们的潜艇杀害美国人的时候,他们会更恨我们。”
奥托气急败坏地说:“威尔逊总统怎么可能跟我们宣战呢?他刚刚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而获得连任!”
沃尔特耸耸肩:“从某些方面来说,参战反而更容易了。民众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冯?亨舍尔说:“有什么办法牵制住他?”
“保护中立国家的船只……”
“不可能,”他父亲打断了他,“无限制意味着没有例外。海军要的就是这个,皇帝陛下也答应了他们。”
冯?亨舍尔说:“如果国内问题不大可能让威尔逊劳神,那么有没有什么外交问题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转向奥托,“比如,墨西哥?”
奥托笑了,看上去很得意:“你是说‘皮兰卡号’。我必须承认那是攻势外交的一次小小的胜利。”
德国用货船向墨西哥运送武器,导致墨西哥和美国发生武装冲突,在这事件上沃尔特从来都不赞同他父亲的观点。奥托跟他的那些亲信让威尔逊总统出了丑,他们至今还没有感到后悔。
“现在呢?”冯?亨舍尔说。
“大部分美国军队要么是在墨西哥,要么驻扎在边境,”沃尔特说,“表面上,他们正在追逐越过边境偷袭的一个名叫潘乔?维拉的强盗。卡兰萨总统对他的主权领土受到侵犯大为愤慨,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如果他获得我们的帮助,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沃尔特思考着。这种外交上的挑拨离间让他觉得十分危险,但他有责任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一问题。“墨西哥人觉得他们被人抢走了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他们梦想着夺回这些领土,就好像法国人梦想着收复阿尔萨斯和洛林一样。卡兰萨总统有可能愚蠢到了一定地步,相信这些能够做到。”
奥托急切地说:“无论哪种尝试,肯定会让美国把注意力从欧洲转移出去!”
“但时间也不会太长,”沃尔特勉强同意道,“长远来看,我们的干涉有可能激励那些打算加入协约国作战的美国人。”
“我们只需要短期效果。你刚才听冯?霍尔岑道夫的话了,我们的潜艇五个月就能让协约国投降。我们只要让美国人忙活这么长时间就行了。”
冯?亨舍尔说:“日本那边呢?是否有可能说服日本佬攻击巴拿马运河,甚至加利福尼亚?”
“实际上,没有这种可能。”沃尔特坚定地说。讨论愈发接近狂妄冒险的幻想。
但冯?亨舍尔依然坚持:“不过,单单是威胁就可能会把更多的美国部队拴在西海岸上。”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奥托拿餐巾往嘴唇上轻轻拭了拭:“这些话题都相当有趣,不过我得过去瞧瞧皇帝陛下是否需要我。”
他们都站了起来。沃尔特开口道:“我有句话,将军……”
他的父亲叹了口气,但冯?亨舍尔说:“请讲。”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很危险的,先生。德国的首脑们竟然谈论在墨西哥煽动冲突,鼓励日本去侵略加利福尼亚,如果这些话传了出去,激怒美国民众,即使不是立刻宣战,也会大大增加宣战的可能。请原谅我要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这次谈话应该予以高度保密。”
“相当正确。”冯?亨舍尔说着,对奥托笑了笑,“你父亲跟我都属于老一代人,但我们还算知道点事儿。你可以相信我们能够审慎处理。”
德国的和平提议被拒绝,这让菲茨很是欣慰,他对自己在其中作出的努力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一切结束后,他心里又有了一些疑问。
1月17日,周三清晨,他一边沿着皮卡迪利散步,或者说是跛行,前往他在海军部的办公室,一边翻来覆去回想着。和谈本来是德国人巩固战争所得而使出的卑劣手段,这样他们对比利时、法国东北部和俄国部分地区的占领就可以合法化。英国参加这种会谈便等于承认了失败。但到目前为止,英国尚未赢得战争。
劳埃德?乔治谈论的“一举决输赢”受到报纸的大肆吹捧,但所有理智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白日做梦。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可能是一年,也许拖得更久。而且,如果美国继续保持中立,战争最后还是会以和平谈判告终。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赢得战争呢?又会有上百万人毫无意义地丧生。说到底,或许艾瑟尔是对的,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菲茨。
如果英国最后战败了呢?那就会发生一场金融危机,大规模失业和贫困。工人阶级会响应艾瑟尔父亲的号召,说他们从来都没有为战争投票的权力。民众对统治者的愤怒将无法控制。抗议和游行会变成暴乱。一个多世纪以前,巴黎人处决了他们的国王和大多数贵族。伦敦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菲茨想象着自己被捆住手脚,用车拉着去刑场,众人们朝他吐着口水,大声讥笑。更糟的是他看见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茉黛、赫姆姑妈、妻子碧,以及宝宝身上。他匆忙将这可怕的噩梦从脑子里赶走。
艾瑟尔太性急,他感到钦佩但又后悔带她来。他请来的客人在劳埃德?乔治演讲时被从旁听席上赶了出去,不免让他颜面扫地,但同时他发现自己对她更有兴趣了。
不幸的是,她就此开始跟他作对。他紧随其后,在中央大厅追上了她,她却狠狠斥责他,怪罪他跟他的同类在延长战争。看她的样子,好像死在法国的每一个士兵都是被菲茨亲手杀害的。
切尔西的计划也落空了。他给她写了几封信,但她都没回。这样的失望让他很受打击。每当想到他们两人本可以在那处爱巢共度一个个令人愉快的下午,他便怅然若失,胸口阵阵作痛。
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些安慰。碧听从了他的话。她的床向他敞开,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奉上美好的身体,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说到底,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贵族女性,懂得尽妻子的本分。
菲茨想着顺从听话的公主和难以抗拒的激进分子,走进了旧海军部大楼,在办公桌上看见一份解码了一部分的德军电报。
上面的标题是:
柏林致华盛顿。 W.158。 1917年1月16日
菲茨的目光自动移向电文末尾的落款,只见那里写着:
齐默尔曼。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一份德国外交部长发给驻美国的德国大使的电报。菲茨用铅笔写下译文,在没破译出来的地方画线,打上问号。
经由×××安全途径向阁下发送一份最为机密的信息,并转交在(墨西哥?)的钦差大臣。
问号表示未确定代码的含义。译电员在猜测。如果猜对了,这封电报便是发给驻墨西哥的德国大使,通过美国大使馆转交。
墨西哥?菲茨心想,这太奇怪了。
下面的电文被完全破译出来了。
我们计划在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
“我的上帝!”菲茨不禁叫出声来。这正是让人担心的事情,现在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确认,甚至还有日期!这一消息会让“40号房间”立刻乱成一团。
这样我们就必须让美国始终保持中立××××。如果我们做不到,就要建议(墨西哥?)在以下基础上结为联盟:实施作战,实现和平。
“与墨西哥结盟?”菲茨自言自语道,“这一招很厉害。美国人肯定会气急败坏的!”
阁下应在立即秘密通知总统与美国××××交战同时在我们与日本××××之间展开谈判我们的潜艇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平条件。收到后确认。
菲茨抬起头来,看见年轻的卡弗正瞧着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读过拦截到的齐默尔曼的电报了吧。”少尉说。
“是的,”菲茨平静地说,实际上他心里跟卡弗一样兴奋,但他隐藏得比较好,“为什么破译得那么不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