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沃尔特很高兴:“那,你们是党员吗?”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费奥多尔说:“我以前支持社会革命党,但他们让我们很失望。”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克伦斯基又把鞭笞制度弄回来了。”费奥多尔补充道。

“而且,他已经下令发动夏季攻势。”沃尔特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眼前的一摞摞弹药箱,但他没有直接提到这些,害怕让俄国人注意到他是个间谍,这种可能性很明显。“我们可以从飞机上看到。”他补充说。

费奥多尔对加弗立克说:“我们为什么要进攻呢?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讲和啊!”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沃尔特说:“如果上面命令进攻,你们会怎么做?”

费奥多尔说:“士兵委员会要开会讨论。”

“别说废话了,”加弗立克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士兵委员会讨论命令了。”

大家嘟囔着表示不满,人群外围有个人低声说:“我们到时候再看吧,中士同志。”

人群越聚越多,也许俄国人打老远就能嗅到烈酒的气味。沃尔特又拿了两个瓶子递出去。为了让新来的人了解情况,他解释说:“德国人民跟你们一样希望和平。如果你们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攻击你们。”

“我要为这干上一杯!”一个新来的说。大家纷纷应和着。

沃尔特担心这里的声音会把军官引过来,一时想不出办法让俄国人哪怕喝酒也小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穿少校军服的大个子出现在眼前。他看着沃尔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沃尔特的心往下一沉。将他俘虏无疑是军官的责任。德国情报部门知道俄国人如何对待战俘。被他们抓获就等于被判死刑,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递上最后一瓶未开封的酒:“喝一杯,少校。”这个军官没搭理他,转身去问加弗立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加弗立克没有被他吓倒。“战士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少校,我不能让他们有酒不喝。”

“你应该抓他当俘虏!”

费奥多尔说:“我们不能把他当作俘虏,既然我们已经喝了他的酒。”他已经口齿不清,“这样做不公平!”其他人跟着欢呼起来。

少校对沃尔特说:“你是个间谍,我应该砍掉你那该死的头。”他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皮枪套。

士兵们齐声抗议着。少校仍是一脸怒容,但他没再说什么,显然不想跟士兵们发生冲突。

沃尔特对他们说:“我最好离开你们。你们的少校不太友好。另外,我们前线后面一点儿有一家妓院,那儿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可能正感到寂寞难耐……”

他们哄然大笑,欢呼起来。这话并不全对,那里的确有个妓院,但沃尔特一次也没去过。

“请记住,”他说,“如果你们不打我们,我们也不会打你们!”

他爬出战壕。这一刻最危险。他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转身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所有的烈酒喝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完全可能缓过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朝着敌人开枪。他觉得外套后面好像画着一个靶子。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走出他们的视野,离安全地带只差几米了。他使劲克制着不让自己撒腿跑起来,那样的话反倒会招来子弹。他咬紧牙关,平稳地走在布满废弹的地面。

他向身后望了一眼。他已经看不见那边的战壕了。这意味着他们也无法看见他。他安全了。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继续走着。这次冒险十分值得,让他掌握了很多情报。虽然这段战壕没有挂出白旗,但俄国人状态糟糕,很难打仗。他们明显感到不满,很有可能发生叛乱,军官很难维持纪律。那个中士小心翼翼不去冒犯他们,而少校也不敢抓沃尔特当俘虏。这种士气不可能让战士们发起勇猛的进攻。

他已进入德军前沿范围。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报出预先设定的口令,随后便跳入战壕。一个中尉向他敬礼:“出击很成功吧,先生?”

“是的,谢谢。”沃尔特说,“应该说非常成功。”

卡捷琳娜躺在格雷戈里原来那间屋子的床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窗户开着,七月温暖的空气吹进屋里,还有几步之外经过的火车发出的轰隆声。现在,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格雷戈里的一根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轮廓,从她的肩膀划过鼓胀的乳房,然后是她的肋骨,越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后抵达她的大腿。在爱上卡捷琳娜以前,他从未体味过这种轻松和愉悦。他年轻时短暂仓促地交往过一些女孩。现在,性爱过后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充满爱意地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新鲜体验。他想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你怀孕后显得更漂亮了。”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吵醒弗拉基米尔。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弟弟的儿子担当父亲的角色,但他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后随列宁的名字,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弗拉基米尔了。怀孕这件事使得格雷戈里在政治上成了强硬派。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长,他希望他的儿子拥有自由(出于某种理由,他相信会是一个男孩)。他得确保俄国由人民当家做主,而不是被沙皇、中产阶级议会或商人和将军组成的联盟主宰,他们会让一切回到以前的样子,只是换了个新的伪装而已。

他不太喜欢列宁。这人总是怒气冲冲,总在对着别人大喊大叫。跟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是蠢猪、杂种、傻瓜。但列宁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努力,他花很长时间考虑一件事情,做出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在过去,每次俄国“革命”除了一阵混乱之外毫无结果,格雷戈里知道列宁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临时政府也清楚这一点,有迹象表明他们想把矛头对准列宁。右翼媒体指控他是德国间谍。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但是列宁的确有一个秘密的经费来源。格雷戈里战前便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属于核心集团成员,因此知道这些钱来自德国。这个秘密要是泄露出去,自然会助长人们的怀疑。

他正在打瞌睡,就听见门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他连忙穿上裤子,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被惊醒了,哭了起来。

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在吗?”

“我在。”格雷戈里打开门,是伊萨克,“出了什么事?”

“他们发了逮捕令,要捉列宁、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

格雷戈里感到害怕。“我们得马上通知他们!”

“我弄到了一辆军车,就在外面。”

“等我穿上靴子。”

伊萨克走了。卡捷琳娜抱起弗拉基米尔,哄着他。格雷戈里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吻了吻他们两个,然后飞快跑下楼去。

他跳进车子,坐在伊萨克旁边,说:“列宁最重要。”政府要对付的就是他。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也是坚定的革命者,但列宁是推动整个运动的引擎。“我们先去通知他。开车到他姐姐住的地方。尽量开快点儿。”

伊萨克把车开到最大速度。

汽车尖叫着拐了个弯,格雷戈里牢牢抓紧把手。等到车子直行时,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法部的一个布尔什维克告诉我的。”

“逮捕令什么时候签署的?”

“今天早上。”

“但愿我们来得及。”格雷戈里生怕列宁已经被人逮捕。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屈不挠,意志坚决。他是有些专横霸道,但他让布尔什维克成了一个主要的政党。如果没有他,革命就可能退回到混乱和妥协之中。

伊萨克把车开到施罗卡雅大街,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楼外面停下。格雷戈里跳下车,冲进楼里,去敲叶利扎罗夫家的门。列宁的姐姐安娜?叶利扎罗夫开了门。她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从正中分开。格雷戈里以前见过她,她在《真理报》工作。

“他在这儿吗?”格雷戈里问。

“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戈里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来得还不太晚。他走进屋里:“他们要逮捕他。”

安娜砰的一声关上门。“瓦洛佳!”她叫着列宁的小名,“快过来!”

列宁出现了,身上是他常穿的那件破旧的深色外套,跟往常一样戴了硬领,打着领带。格雷戈里迅速说明了情况。

“我会马上离开。”列宁说。

安娜说:“你还不快去找个手提箱,装点急用的东西……”

“太冒险。东西随后再送过来。我会告诉你我在哪儿。”他看了看格雷戈里,“谢谢你的提醒,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你有车吗?”

“有。”

列宁没再说话,径直朝门厅走去。

格雷戈里跟着他走到街上,匆忙打开车门:“他们也对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发出了逮捕令。”列宁坐进了车里。

“回公寓给他们打电话,”列宁说,“马克有部电话,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摔上车门,然后探身跟伊萨克说了句什么。伊萨克随即把车开走了。

列宁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所有人大声发号施令,大家都乖乖服从,因为他总是有道理。

格雷戈里很高兴,就像一副重担从肩膀上卸掉了。他打量着街道两头。对面的一幢楼里走出一伙人来。其中几个穿着便装,其他人穿的是军官制服。格雷戈里吃惊地认出了米哈伊尔?平斯基。秘密警察按理说已经被废除,但平斯基这种人仍在以军人的身份进行活动。

这些家伙一定是冲着列宁来的,但弄错了房子,晚了一步。

格雷戈里连忙跑进公寓。叶利扎罗夫家的房门还开着,安娜和她的丈夫马克待在屋里,此外还有他们的养子戈拉和家里的用人,一个名叫安纽施卡的乡下女孩。几个人都十分吃惊。格雷戈里关上门。“他安全离开了,”他说,“但警察就在外面。我要马上给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打个电话。”

马克说:“电话就在靠墙的桌上。”

格雷戈里犹豫了一下。“这怎么弄?”他从来没用过电话。

“哦,对不起。”马克说着,拿起那东西,一头对着自己的耳朵,另一头贴近嘴巴,“我们也刚开始使用不久,用得多了就习惯了。”他不耐烦地摇动顶端的弹簧杆,“喂,我要接线员。”然后告诉对方几个数字。

有人在外面砰砰敲门。

格雷戈里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安静。

安娜带着安纽施卡和孩子去了里屋。

马克急急地对着电话说着。格雷戈里站在公寓门口。外面的声音说:“开门,否则我们就把门撞开!我们有搜查令!”

格雷戈里冲着外面喊道:“等一下,等我把裤子穿上。”警察经常去他住的楼房里搜查,因此他知道怎么拖延时间。

马克又开始摇动弹簧杆,请人接通另一个号码。格雷戈里喊道:“谁?谁在外面?”

“警察!马上开门!”

“来了……我先去把狗锁到厨房。”

“快点!”

格雷戈里听见马克说:“告诉他赶紧藏起来。警方现在就在我家门口。”他把听筒放回钩子上,朝格雷戈里点点头。

格雷戈里打开门,往后站了站。

平斯基走进屋子。“列宁在哪儿?”他问道。

几个军官跟着他走进来。

格雷戈里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平斯基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马克上前一步,平静地说:“请把搜查令给我看看。”

平斯基很不情愿地递过来一张纸。

马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叛国罪?这简直荒谬透顶!”

“列宁是德国特务,”平斯基说着,眯起眼睛看着马克,“你是他的姐夫,对吧?”

马克把那张纸还给他。“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他说。

平斯基感觉出他说的是真话,显得很气愤:“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就住在这儿!”

“列宁不在这儿。”马克重复道。

平斯基的脸涨得通红。“是不是有人警告他了?”他一把抓住格雷戈里的前胸,“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彼得格勒苏维埃成员,代表第一机枪团,如果你不想让我的部队造访你们的总部,最好把手从我衣服上拿开。”

平斯基放开他:“我们必须搜查一下。”

电话桌旁边有一只书柜。平斯基一把将上面的几本书推到地上。他朝几个军官挥了挥手,指着公寓的里面说:“给我彻底搜查一遍!”

沃尔特来到一个村庄,这块地方是从俄国人手中夺下来的。他给了一个农民一枚金币,换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让那个农民又惊又喜。衣服包括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亚麻外罩、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以及一双用山毛榉的韧皮编织的鞋子。好在沃尔特用不着买他的内衣,这人什么内衣都没穿。

沃尔特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头发,也不再刮胡子,让它慢慢留起来。

他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了一麻袋洋葱,把装有一万卢布硬币和纸币的皮钱包藏在了洋葱下面。

一天夜里,他把手和脸用泥土弄脏,穿上农民的衣服,背着装洋葱的麻袋走进无人区,偷偷穿过俄国的前线,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他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就骂骂咧咧,好像他们要偷他的洋葱似的,也许他们的确想偷。他带着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很锋利,别在腰带上很显眼,另外,他还有一把从被俘的俄军军官那儿缴获的莫辛-纳甘手枪,藏在臭烘烘的大衣里面。有两次碰到警察跟他说话,他就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笑,拿出一个洋葱递上去,这种贿赂让人不齿,两次警察都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开了。如果警察坚持要搜查麻袋的话,沃尔特就打算把他干掉,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他买的都是短途车票,每次坐三四站,因为一个农民不会去几百公里以外卖洋葱。

他很紧张,也十分警觉。他的伪装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几句,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俄国人。如果被揭穿,做这件事的代价就是死刑。

一开始他很害怕,但这种感觉最终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无聊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脑子,他不能读书,这是明摆着的,他还尽量不去看张贴在车站上的时刻表,遇到布告之类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为大多农民都不识字。随着一列列慢车咣当咣当摇晃着穿过无尽的俄国森林,他的思绪便进入了精心编织的白日梦里,幻想着他跟茉黛战后住的房子。房子应该装饰成现代风格,用木料装饰,选择中性色调,就像冯?德?赫尔巴德家的房子那样,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种沉重昏暗的样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洁和维护,特别是厨房和洗衣房,这样他们可以少雇仆人。还要有一架上好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大钢琴,因为他们都喜欢弹奏。再买一两幅引人注目的现代绘画,奥地利表现主义的画作就不错,颠覆上一代人的标准,标新立异,让人知道他们这对夫妇是崇尚进步的改革派。他们要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赤裸躺在柔软的床上,亲吻,交谈,做爱。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彼得格勒。

通过瑞典大使馆一位激进社会主义人士的安排,布尔什维克会派人每天下午六点在彼得格勒的华沙站等一个小时,来接收沃尔特带来的钱。沃尔特中午抵达,趁机去城里转了转,评估一下俄国人持续作战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他刚出了火车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围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过一座运河桥,向北走了几公里进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有些索性被废弃了,窗户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闪闪的碎玻璃。他看见不少醉鬼,目击了两起斗殴。偶尔有汽车或者马车狂奔而至,人们四散而去让开道路,车上的乘客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人们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烂烂,打着赤脚。一切远比柏林糟糕。

他看见不少士兵,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纪律松懈——列队步调参差不齐,岗位上的随便闲逛,军服敞着,跟老百姓闲聊,显然是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尔特再次证实了他造访俄国前线得到的印象——这些人根本没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这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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