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炮弹在前面的雾霭中爆炸。确定不是英国人吗?他们应该要防御的。这一定是德军的新一波徐进弹幕。他和手下的战士正在超越炮弹的射程,这很危险。他转过身去,看见大多数部下都跟在他的后面,他挥了挥胳膊,喊道:“隐蔽!向后传达命令!”

几乎用不着说,大家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们往后跑了几米,跳进一段空壕沟里。

沃尔特有些得意。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战壕地上躺着三个英国士兵。两个一动不动,另外那个在不停地呻吟。其他人都在哪儿?也许他们逃掉了。也有可能这是一支敢死队,留下来守卫这块毫无防御的阵地,为其他同伴撤退创造机会。

其中一个死掉的英国人是个高个子,长得粗手大脚。格伦沃尔德马上把靴子从尸体上剥下来。“我穿正好!”他对沃尔特解释说。沃尔特无心阻止他——格伦沃尔德脚上的靴子已经千疮百孔了。

他坐下歇口气,脑海里回顾着第一阶段的进程,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一小时后,德国的炮声又停了。沃尔特集结部下继续前进。

一段缓坡的半路上,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朝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前面有人用英语说:“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这口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澳大利亚人吗?似乎更像印度人。

另一个声音用相同的口音说:“如果他们看不见你,这帮该死的也就打不着你!”

一瞬间,沃尔特似乎回到了1914年,在威尔士菲茨的那幢乡间庄园里,仆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现在,就在这满目疮痍的法国战场上,几个威尔士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头顶上的天空似乎渐渐放亮。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着眼前的雾。谢天谢地炮击停了,但这仅仅意味着德军正在接近。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的排占领了一座多面堡垒,它在前沿后面不远处的一片坡地上。在正常的天气下,他们的阵地视野宽阔,能够俯瞰长长的缓坡,一直望到尽头的一片瓦砾堆,想必那里原是一片农户的房屋。一条战壕让他们与别的堡垒相连通,但现在全都看不见。命令通常是从后方传达过来,但今天什么命令都没有收到。电话已经坏掉,弹幕炮击大概切断了电话线。

士兵站在或是坐在壕沟里。炮轰停止后他们就走出防空洞。有时候,野战厨房会在上午推着轮车,带着一只大瓮沿战壕为他们送来热茶,但今天没有茶点的任何迹象。他们只吃了野战口粮当早餐。

他的排里有一杆美国设计的刘易斯轻机枪,就立在战壕后墙的防空洞上方。机枪由十九岁的乔治?巴罗——那个少年管教所出来的男孩操控,他是个好兵,可是受的教育太少,他竟然以为英格兰的最后一个侵略者叫作诺曼征服者。乔治坐在机枪的后面,身前有一块后膛钢板挡住流弹。他正在抽烟斗。

他们还有一门斯托克斯迫击炮,这武器十分管用,发射的炮弹直径近八厘米,可以打到一千两百多公里外。乔尼?庞蒂下士——就是在索姆河战役牺牲的乔伊?庞蒂的弟弟,已经可以发动致命的袭击了。

比利爬到机枪旁,站在乔治身边,但他无法看得更远。

乔治对他说:“比利,别的国家也是我们这样的帝国吗?”

“是啊,”比利说,“法国拥有大部分北非,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和德国西南的非洲……”

“哦,”乔治有点泄气,“听人说过,我以为不是真的。”

“为什么?”

“嗯,他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别人呢?”

“那我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尼日利亚、牙买加和印度呢?”

“因为我们是英国人。”

比利点了点头。乔治?巴罗显然从未见过任何地图,却觉得自己高于笛卡儿、伦勃朗和贝多芬。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多年的教育一直告诉他们英国打赢了哪些战争,却从来没提过败仗。他们了解伦敦的民主,却对开罗的暴政一无所知。当他们了解英国的正义时,并不提及澳大利亚的鞭刑、爱尔兰的饥饿或印度的大屠杀。他们知晓天主教徒在火刑柱上烧死新教徒,但如果他们发现新教徒得到机会也会对天主教徒做同样的事时,就会大为震惊,他们的父亲很少会像比利的爸爸那样,告诉他们,教科书里描绘的世界是一个幻想。

但比利今天没时间纠正乔治。他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

天稍稍亮了点,比利觉得雾气有可能会退,紧接着,真的一下子就消散了。乔治说:“该死!”转瞬间,比利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四百米开外,几百名德军士兵正爬上斜坡,朝他这里逼近。

比利跳进战壕。又有几个人也发现了敌人,他们的惊呼声提醒了其他人。比利透过护墙上插着的铁护板上的裂缝往外看。德国人的反应缓慢,大概因为英军这边全都躲在战壕里,没有引起怀疑。一两个人停下脚步,但其他人继续往上跑。

一分钟后,战壕各处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有的德军士兵倒下了。其他人纷纷卧倒在地,跳进弹坑或者躲进了几处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在比利的脑袋上方,刘易斯机枪嗒嗒作响,听上去就像足球啦啦队用的拨浪鼓发出的噪声。一分钟后,德国人开始还击。他们似乎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这让比利松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这边有人尖叫了一声——或许是某个眼尖的德国兵发现有人把头探过护栏,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幸运的射手击中了一个不幸的英国人的脑袋。

汤米?格里菲斯出现在比利旁边:“戴?鲍威尔中枪了。”

“受伤了?”

“死了。一枪打穿了脑袋。”

“哦,天啊。”比利说。鲍威尔太太喜欢编织,给他儿子往法国寄了套头衫。现在她要给谁织啊?

“我从他口袋掏出了他的收藏。”汤米说。戴有一叠色情明信片,那是他从一个法国人那儿买的。明信片上满是肉嘟嘟的女孩,长着一团团的阴毛。营里的大多数战士都不时借来看看。

“为什么?”比利心不在焉地问。他在观察敌人的动向。

“不想让他们把这些送回老家阿伯罗温。”

“哦,是啊。”

“我该怎么处理这些明信片?”

“该死,汤米,等会儿再说行不行?他妈的,现在有好几百个德国人要对付。”

“对不起,比利。”

到底有多少德国人?战场上很难估计人数,但比利觉得自己眼前看见的至少有两百人,恐怕后面还有不少,他看不见。他估计面前的兵力有一个营。他这个排只有四十人,相差悬殊。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到任何军官。他是这里军阶最高的。这里该他负责,他必须制订出应对计划。

他已经习惯了上级军官的无能,早就不再感到生气了。这正是等级制度的可恨之处,他从小就知道。但偶尔有这么一次,当指挥的重担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兴奋不起来。相反,他感到责任的沉重,生怕自己做出错误决策,造成战友的死亡。

如果德军正面进攻,他的排是抵挡不住的。但敌人并不知道他力量薄弱。他能不能误导敌人呢?

撤退的想法掠过他的脑际。但是,身为士兵不该在遭受攻击的时候逃跑。这是一个防御阵地,他应该竭尽全力守住它。

他要挺身而战,至少眼下他必须这样。

当他下定决心,其他人就跟随着他。“再狠狠揍他们一通,乔治!”他喊了一句。刘易斯机枪的嗒嗒声响起,他开始沿着战壕跑。“保持稳定火力,伙计们,”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这儿有好几百人。”

他看见戴?鲍威尔的尸体躺在地上,头上弹孔的血迹已经变黑。戴的军装里面穿了一件他母亲织的毛衣,是一种难看的褐色,但应该十分保暖。“安息吧,小伙子。”比利喃喃地说。

沿着战壕再往前,他看见了乔尼?庞蒂。“架好斯托克斯迫击炮,乔尼,”他说,“打飞这群狗娘养的。”

“好。”乔尼说。他把迫击炮的两条腿架在战壕的地上,“射程多少,四百五十米?”

乔尼的搭档是休伊特,胖乎乎的圆脸男孩,绰号“板油”。他跳上射击踏台,回头喊:“哎,应该有五百多米。”比利探头核实了一下,但休伊特跟乔尼合作过,他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转两圈,然后,四十五度角。”乔尼说。自力推进式炸弹可以在环内装上额外的助推炸药,扩大射程。

乔尼又跳上射击踏台观察了一下德军距离,随后调整了一下目标。邻近的其他士兵都躲在边上。乔尼往炮筒里投了一枚炮弹。当它撞在炮筒底部,那里的撞针点燃了助推炸药,把炮弹发射了出去。

炸弹没有击中目标,离最近的敌人还有一段距离。“再加四十五米,动一动你右手那里。”休伊特喊道。

乔尼做了调整,然后再次发射。第二发炮弹落在一个弹坑里,那儿正藏着几个德军兵。“这下打中了!”休伊特嚷着。

比利无法去看是否有敌人被击中,发射炮弹让他们不得不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给他们再来上十发!”他说。

他来到了罗宾?莫蒂默身后,这位被撤职的前军官正在有条不紊地射击着。莫蒂默停下来装子弹,注意到了身边的比利。“再去拿点儿弹药过来,威尔士佬。”当自己派上用场的时候,他就变得粗暴无礼,“我们可不能同时停止攻击。”

比利点点头。“好主意,谢谢。”弹药库在交通壕后面约九十米的地方。他叫来两名新兵,反正他们枪法也不准。“詹金斯,诺西,再多拿点弹药来,要快。”两个小伙子匆匆跑开了。

比利再次隔着护栏的窥视孔向外瞭望。只见一个德国人站了起来。比利猜测这人可能是他们的指挥官,正准备下令进攻。他的心往下一沉。他们一定已经猜到对面的敌军不超过几十人,能够轻易压倒他们。

但他没有猜对。那军官朝后方一指,然后开始往坡下跑去。他的部下也纷纷后撤。比利排里的人欢呼起来,疯狂朝跑远的德军扫射,在他们逃出射程之前又撂倒了几个。

德国人退到被毁的农舍那里,在废墟中隐蔽起来。

比利忍不住轻蔑地笑出了声。他成功击退了十倍于自己的力量!他想自己应该当将军。“停火!”他喊道,“现在打不到他们了。”

詹金斯和诺西背着弹药箱回来了。“接着干,小伙子们,”比利说,“他们有可能会回来。”

但是,等他再仔细看时,发现德国人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们兵分两路,从废墟后面朝左右两侧迂回上来。在比利的注视下,他们已经在他的阵地外围绕起圈来,不在射程之内。“哎呀,不好。”他说。他们要绕过他的阵地,从多面堡之间的空隙溜过去,然后从两侧夹击他。他们也可能绕道,把他留给后面的部队。

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这块阵地算是保不住了。

“快把机枪放下来,乔治,”比利说,“还有你,乔尼,把迫击炮拆掉。都拿好自己的东西,全都带上。我们马上后撤。”

他们挎上步枪和背包,匆匆跳进最近的交通壕,猛跑起来。

比利看了看防空洞,确定没人留在里面。他拉开一枚手榴弹扔了进去,不把任何剩余物资留给敌人。

随后,他跟在自己人的后面撤退。

接近傍晚的时候,沃尔特带着自己营里的士兵们占领了英国战壕的后方。

他身体疲惫,但是很高兴。突击营参加过几次激烈的小型冲突,但并未经历过持续的战斗。有了大雾的掩护,突击战士们的战术运用超乎预期。他们消灭了敌人的薄弱势力,绕过重点火力,最后夺取了大片土地。

沃尔特发现了一个防空洞,猫腰走了进去。几个手下跟在后面。这儿布置得跟家一样,看来英国人在这里面待了好几个月——墙上钉着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倒扣着的箱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个糕饼盘里放着刀叉碗碟,一摞板条箱上甚至铺了一条毯子充当桌布。沃尔特猜测这里应该是个营部。他的手下很快就发现了食物。有饼干、果酱、奶酪和火腿。他无法阻止士兵们吃这些东西,但禁止他们打开任何威士忌酒瓶。他们砸开一个柜子上的锁头,发现了一罐咖啡,一个战士在外面生了一小堆火,煮了一壶。他给了沃尔特一杯,里面加了从一个罐子里找到的甜牛奶,简直是天堂般的美味。

施瓦布中士说:“我看报纸上说英国食物短缺,就跟我们一样。”他举起正在用勺子吃的一听果酱,“这算什么短缺!”

沃尔特想,他们要多久才能明白?他早就怀疑德国当局夸大了潜艇战在协约国供应上造成的影响。现在他了解了真相,手下的战士们也一样。英国在实行食品配给,但英国人看上去全然不是饿得要死的样子。德国人才真的快饿死了。

他发现了一张撤退部队出于疏忽留下的地图。他把它跟自己的地图比对了一下,发现这里离克罗扎运河不远。这意味着在一天之内,德国人收回了协约国部队两年前在索姆河战役中花了五个月的艰苦鏖战赢得的地盘。

胜利真的掌握在德国人的手中。

沃尔特坐到一台英国打字机前,开始写报告。

第三十章

1918年3月底至4月

复活节周末,菲茨在泰-格温举办了一场乡间宴会。他有一个秘密的目的。他邀请的人都是强烈反对俄国新政权的人。

他的明星嘉宾是温斯顿?丘吉尔。

温斯顿是自由党成员,按说应该同情革命者,但他也是一位公爵的孙子,有独裁的品性。菲茨一直认为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但现在他愿意原谅他,因为他极其痛恨布尔什维克。

温斯顿在耶稣受难节那天到达。菲茨派劳斯莱斯到阿伯罗温火车站迎接他。

在泰-格温,温斯顿神采奕奕地走进了晨间起居室。他身材矮小,长着一头红发,面色红润。靴子上带着雨水,穿着一身精心裁剪的小麦色斜纹软呢外套,打的领结与眼睛颜色相同。他四十三岁了,不过当他朝不熟的人点头、跟不认识的客人握手时,还带点稚气。

他看着四周的折布镶板、花纹壁纸、雕石壁炉和深色橡木家具,然后说:“你把房子装饰得跟威斯敏斯特宫一样,菲茨!”

他如此热情捧场是有理由的。他又回到了政府里。劳埃德?乔治任命他为军需大臣。人们对首相再度请回这位惹是生非、难以预料的同僚议论纷纷,但最终大家都同意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比放任在外更好控制。

“你的煤矿工人支持布尔什维克。”温斯顿说,既觉得可笑,又感到厌恶。他坐了下来,朝着熊熊炉火伸出被雨水打湿的靴子。“我在路上看见一大半的房子上都挂着红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庆贺什么。”菲茨语气不善,除了不屑,他还深感焦虑。

温斯顿从茉黛手里接过一杯茶,从仆人端上的盘子里拿了一块黄油松饼。“就我了解,你个人也遭受了一些损失。”

“农民们杀了我的妻兄安德烈,还有他的妻子。”

“我很遗憾。”

“碧和我碰巧当时在那儿,全靠侥幸才逃脱出来。”

“我听说了!”

“村里的人强占了他的土地,那块辽阔的土地理应由我的儿子继承——但新政权竟认可了这种窃取行径。”

“恐怕是这样。列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了土地法令。”

茉黛说:“公平地说,列宁也宣布了职工的八小时工作制,给他们的孩子实行免费教育。”

菲茨很恼火。茉黛太不明智。这种时候怎么能为列宁辩护。

但温斯顿可不是好打发的。“还颁布了一项新闻法令,禁止报纸反对政府,”他回敬道,“社会主义的自由不过如此。”

“我儿子的继承权并不是我担心的唯一原因,甚至也不是主要原因,”菲茨说,“如果布尔什维克在俄国的所作所为最终逃脱了惩罚,下一个会是什么地方?威尔士矿工已经相信地底下的煤炭并不真正属于拥有表层土地的人。每个星期六晚上,你都能听见半数的威尔士酒吧里唱着《红旗之歌》。”

“布尔什维克政权应该被扼杀在摇篮里,”温斯顿看上去若有所思,“扼杀在摇篮里。”他重复道,对这种说法很是满意。

菲茨控制住自己的厌烦情绪。有时候,温斯顿以为自己设想出了某种政策,实际上不过是在他脑子里打造了一个新词儿而已。“而我们却毫无作为!”菲茨恼怒地说。

锣声一响,提醒大家该去换衣服吃饭了。菲茨不再继续话题。他还有整个周末来阐明自己的观点。

往更衣室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喝茶时没人把宝宝带到晨间起居室里来,这有悖常情。他决定在换衣服前先去育儿室看看,便拐进通往房子另一侧的长走廊。

宝宝已经三岁零三个月,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已经能像大孩子那样走路说话,他长着一双碧那样的蓝眼睛,满头浅色的卷发。

现在,他正坐在炉火旁边,身上裹着一条毯子,那位年轻漂亮的保姆琼斯正在给他读着什么。这个数千英亩俄国农田的合法主人正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他没像往常一样跳起来迎向菲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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