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尔上楼去米尔德里德的公寓。这地方倒是干净,但算不上整洁有序,玩具扔在地上,烟灰缸上放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一条晾干的内裤就挂在火炉前面。“今晚你能照看一下劳埃德吗?”艾瑟尔问道。她和伯尼打算去参加工党的一次会议。劳埃德现在快四岁了,如果没人照看,自己就能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没问题,”她们晚上经常替对方照看孩子,“我接到了一封比利的信。”米尔德里德说。
“他都好吗?”
“还好。但我觉得他没在法国。他一句也没提战壕的事。”
“那他大概是在中东地区。不知道他到没到过耶路撒冷。”去年年底,圣城就已经被英军占领,“如果他见过圣城了,我爸爸会很高兴的。”
“还有给你捎的话呢。他说他以后会写信,但要告诉你……”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我别弄错了。‘我感觉我现对政治动荡的俄国一无所知’。这算什么?简直太奇怪了!”
“这是加了密的暗语,”艾瑟尔说,“每隔三个单词才算数。这话的意思是‘我现在俄国’。他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去了俄国。”
“我也不知道。他提没提什么歌或者书的名字?”
“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代码。”
“他要我提醒你曾经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在跟弗雷迪在动物园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首歌。”
“我也头一次听说,看它的字头吧。《弗雷迪在动物园》意思就是……菲茨。”
伯尼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走了进来。“他睡熟了。”他说,指的是劳埃德。
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收到一封比利的来信。他好像是在俄国,跟菲茨赫伯特伯爵在一起。”
“啊哈!”伯尼说,“这下不知他们要花上多长时间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们出兵攻打布尔什维克了。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跟俄国新政权交战了?”
“当然不是正式的。”伯尼看了看手表,“我们该走了。”他不喜欢迟到。
上车后,艾瑟尔说:“我们不可能非正式打仗。无论是我们打了还是没打。”
“丘吉尔和他那伙人知道英国人民不会支持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战争,所以他们就偷偷干了。”
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说:“我对列宁很失望……”
“他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伯尼打断她。他是布尔什维克的热情支持者。
艾瑟尔接着说:“列宁会变成跟沙皇一样的暴君……”
“这太荒谬了!”
“尽管如此,他也该得到机会证明他能为俄国做点事。”
“好吧,我们至少在这一点上看法相同。”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比利很快就会写信给我。他会向我提供详细信息。”
艾瑟尔为政府发动秘密战争感到气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但她很替比利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他认为军队做错了,他就会说出来,就会因此惹上麻烦。
卡尔瓦利福音馆已经坐满了人。工党在战争期间赢得了声望。部分原因是工党领袖亚瑟?亨德森曾加入劳埃德?乔治的战时内阁。亨德森十二岁时起便在机车厂工作,他担任内阁大臣表现突出,保守党称工人不可靠不能进入政府的说法不攻自破。
艾瑟尔和伯尼在乔克?里德旁边坐下,这位红脸膛的格拉斯哥人是伯尼单身时最好的朋友。这次会议的主席是格林沃德医生。主要议程是下一届的大选。有传言说,一旦战争结束,劳埃德?乔治就会呼吁进行全国大选。阿尔德盖特需要选出一个工党候选人,伯尼是其中的主要人选。
他获得推举并受到一致赞成。有人建议格林沃德医生作为替补人选,但医生表示自己应该留在医疗行当。
接着,杰妮?麦卡利站了起来。当初艾瑟尔和茉黛为她得到分居津贴进行抗争,茉黛被警察抱着投入监牢,从那时起她便成了党的一员。杰妮这时说:“我在报上看到妇女能当候选人参加下届大选,我建议艾瑟尔?威廉姆斯当我们的候选人。”
一片愕然,人们沉默了,随后大家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艾瑟尔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自从她认识伯尼,他就一直想当上地方议员,她也接受。此外,以前还从来没有妇女能当选议员。现在她也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当即拒绝。
杰妮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年轻又漂亮,但她外表的柔弱带着一种欺骗性,实际上内心有股令人生畏的勇气。“我尊重伯尼,但他是个组织者,长处是主持会议,”她说,“阿尔德盖特有个自由党议员,人际关系亨通,很难被击败。我们需要一个能为工党赢得这一席位的候选人,一个能对着东区民众高呼一句‘跟我去迎接胜利’,众人便跟随其后的人。我们需要艾瑟尔。”
女人们都欢呼起来,有些男人也随声附和,尽管也有人低声嘀咕着。艾瑟尔意识到如果自己参选,一定会赢得不少支持者。
杰妮说得很准——伯尼可能是在座的人里最聪明的,但他不是一个能够鼓舞人心的领导者。他可以解释革命如何发生,公司为何破产,但艾瑟尔可以激发人们加入正义的队伍。
乔克?里德站了起来。“主席同志,我认为法律不准许女性当候选人。”
格林沃德医生说:“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今年早些时候通过了一项法令,给予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女性投票权,并没有规定妇女可以参选。但政府已经承认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在起草进一步的法案。”
乔克坚持说:“但现在实行的法规禁止女性参选,所以我们不能提名一名女性。”艾瑟尔苦笑了一下,真荒唐,这些口口声声要掀起世界革命的男人,却循规蹈矩,死守现行法律条文。
格林沃德医生说:“妇女资格条例的议会草案会在下届大选之前成为法律,因此可以说这正是为了提名女性议员。”
“但艾瑟尔还不到三十岁。”
“很明显,这一新法案将适用于二十一岁以上的女性。”
“明显?”乔克说,“如果我们连法规都不清楚,怎么可以提名候选人呢?”
格林沃德医生说:“或许我们应该推迟提名,等到新的立法通过后再说。”
伯尼向乔克耳语了一句什么,然后乔克说:“让我们问问艾瑟尔她是否愿意参选。如果她不愿意,那就没必要推迟决定。”
伯尼转向艾瑟尔,朝她投去一个自信的微笑。
“好吧,”格林沃德医生说,“艾瑟尔,如果你被提名,你愿意接受吗?”
大家全都看着她。
艾瑟尔犹豫了。
这一直是伯尼的梦想,而伯尼是她的丈夫。但他俩之中谁将是工党更好的选择?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伯尼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他原本希望她马上就会拒绝提名。
这让她定下决心。
“我……我从未考虑过这个,”她说,“而且,嗯,正如主席所说,甚至还不具有合法的可能性。所以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相信伯尼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不管怎样,我想花点时间考虑一下。因此,也许我们该接受主席的建议推迟决定。”
她转过身去看伯尼。
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了她。
第三十三章
1918年11月11日
凌晨两点的梅费尔,菲茨家中的电话铃响了。
茉黛还没有上床,她正坐在客厅的烛光下,已逝先人的画像从上面俯瞰着她,窗帘如裹尸布一般紧闭,一件件家具环绕着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就像夜晚旷野中的一只只猛兽。最近几天来她几乎无法入眠。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预感告诉她沃尔特在战争结束前就会死去。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变冷的茶杯,眼睛盯着炉火,痴痴地想他,不知他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情。是睡在潮湿的战壕里,还是在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或者他已经死了?她已经成了寡妇,四年的婚姻中只跟自己的丈夫过了两夜。唯一她感到确信的是他并没有成为战俘。约翰尼?雷马克帮她查看了每一份被俘军官的名单。约翰尼并不知道她的秘密——他相信她担心只是因为沃尔特在战前一直是菲茨的亲密朋友。
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一开始她认为这会是有关沃尔特电话,随后立刻觉得这不可能。朋友被俘这种消息会等到天亮才通知的。电话一定是跟菲茨有关,想到这儿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是他在西伯利亚受伤了吗?
她匆匆朝大厅跑去,但格洛特赶在了她前面。她猛然间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早忘了告诉他可以去上床休息了。
“我去问问茉黛女勋爵是否在家,阁下。”格洛特对着电话机说,然后他用手捂住话筒对茉黛说,“是陆军部的雷马克勋爵,小姐。”
她从格洛特手里接过电话:“是菲茨吗?他受伤了吗?”
“不,不是,”约翰尼说,“冷静点儿。是个好消息。德国已经接受了停战条件。”
“啊,约翰尼,感谢上帝!”
“他们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里,在铁路专线的两列火车上。德国人刚刚进入法国列车的餐车。他们正准备签约。”
“但他们还没有签署是吧?”
“是的,还没有。他们在讨论措辞。”
“约翰尼,你能不能等他们签署后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今晚不会睡觉的。”
“好吧。那么再见。”
茉黛把听筒交给管家。“战争可能在今晚结束,格洛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小姐。”
“但你该去睡觉了。”
“如果小姐同意的话,我想等着雷马克勋爵再来电话。”
“我当然同意。”
“你想再来点儿茶吗,我的小姐?”
阿伯罗温同乡队凌晨时分抵达鄂木斯克。
比利不会忘记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这六千多公里漫长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整整用了二十三天,尽管车头上安插了一个全副武装中士,让司机和司炉保持了最快的速度。比利一路上挨冻受苦——车厢中央放着的炉子无法驱散西伯利亚清晨的寒意。他们靠黑面包和罐头牛肉充饥。但比利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比贝加尔湖更美的地方。埃文斯上尉告诉他们,这个大湖两端的长度超过了整个威尔士。他们从奔驰的列车上眺望太阳在宁静而湛蓝的湖面升起,照耀在远处一英里高的山脉之上,让峰顶的积雪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铁道边的骆驼商队望不见尽头,一只只承负重物的牲口缓慢而又充满耐力地在雪地上踯躅前行,毫不在意二十世纪钢铁的撞击和蒸汽的啸叫从旁侧飞驰而过,这些将会是他一辈子都珍视的记忆。不过他当时想的是:我离阿伯罗温实在是太远了。
最值得铭记的一件事情是参观赤塔的一所高中。火车在那里停了两天,因为菲茨赫伯特上校要笼络利用当地的头目,一个名叫谢苗诺夫的哥萨克首领。比利跟着一群美国游客去学校观光。校长用英语解释,一年前他还只教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那时禁止犹太人上学,哪怕他们有钱付得起学费也不行。现在,按照布尔什维克的命令,已经为所有人提供免费教育。此举的效果显而易见。他的教室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学习阅读、写字和算数,甚至还学习科学和艺术。不管列宁还做了其他什么事——你很难把事实与保守派的宣传区分开来,至少他十分重视俄国儿童的教育,比利这样想着。
列夫?别斯科夫跟他们一起坐火车。他热情地跟比利打招呼,没显出任何羞耻感,好像已经忘了被人当成骗子和窃贼赶出阿伯罗温的事。列夫去了美国,娶了一个富家女子,现在他是一名中尉,编入同乡队,负责给他们当翻译。
部队从车站列队前往兵营,沿路的鄂木斯克民众欢迎他们。比利在街上看见不少俄国军官,他们穿着华丽的旧式军服,显然不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这里也有不少加拿大军人。
等部队解散休息,比利和汤米便去城里四处闲逛。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砖砌的堡垒,还有一条河,上面的客货运输十分繁忙。他们惊讶地看见许多当地人身上穿着不成套的英国军服。摆摊卖炸鱼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个用手推车送货的人穿了一条厚厚的斜纹哔叽军裤,沿街走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背着书包,脚上是一双簇新的英式军靴。“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的?”比利纳闷地说。
“我们向这儿的俄国军队提供军服,但别斯科夫告诉我,军官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黑市上卖掉。”汤米说。
“他妈的活该,谁让我们支持错误的一边呢。”比利说。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一个小卖部。几个同乡队员已经在那儿了,看来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汤米买了杯热茶和一大块苹果馅饼,北美人把它叫“派”。“这个镇是反布尔什维克反动政府的总部,”比利说,“我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儿能够买到美国报纸,内容比英国报纸更真实可信。
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姑娘,她穿着件廉价大衣。几个人都盯着他。他下手怎么这么快?
列夫十分兴奋:“嘿,你们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列夫大概总能最先听到传言,比利想。
汤米说:“是啊,我们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大家都笑了起来。
比利说:“什么小道消息?”
“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列夫停顿了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结束了!”
“我们这边还没有。”比利说。
杜瓦上尉的排正在攻打默兹河东部一个名叫“两座教堂”的小村庄。格斯听到了传言,说上午十一点即将停火,但他的上级指挥官命令进攻,他便奉命执行。他把手下的重机枪移到一片灌木丛前,他们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朝远处的建筑物射击,让敌人有充分的时间撤退。
不幸的是,德军并不去利用这个机会。他们在院子的空场和果园里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猛烈地朝这边还击。架设在一座谷仓顶上的机枪尤为有效,压制了格斯排里一半的火力。
格斯叫来枪法最好的克里下士。“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扔上谷仓屋顶?”
克里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满脸长着雀斑,他马上回答说:“要是能稍稍接近一点儿就行。”
“这就是麻烦所在。”
克里观察了一下地形。“草地那边三分之一处有个小土坡,”他说,“从那儿我就能投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