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内容甚至比他预想的还糟。
法国军队将占据莱茵兰的边境地区十五年。德国萨尔区将成为国际联盟保护区,由法国控制当地的煤矿。阿尔萨斯和洛林归还给法国,且不经过全民公决——法国政府害怕当地人民会投票留在德国。新的波兰变得非常大,囊括了三百万德国人口和西里西亚煤田。德国将失去所有的殖民地——协约国像窃贼分赃一样瓜分了它们。德国不得不同意支付数额不详的赔偿,换句话说,要德国给他们签一张空白支票。
沃尔特不明白他们希望德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难道他们心里想象着一个巨大的奴隶营,每个人都靠配给的口粮存活,辛苦劳作,再让统治者们拿走产出的物资?如果沃尔特成了一个这样的奴隶,他怎么可能考虑与茉黛建立家庭、生儿育女?
但最糟糕的还是战争罪责条款。
条约第231条说:“协约国和联合政府认定,德国接受因其与其盟友发动的侵略战争,对协约国和联合政府及其国民造成的所有损失和破坏承担责任。”
“这是个谎言,”沃尔特气愤地说,“一个愚蠢、无知、恶毒和可恨的谎言。”他知道德国不是无辜的,他也因此一次次跟父亲争辩过。但他也经历了1914年夏天的外交危机,清楚了解迈向战争之路的每一小步,不是单个国家的错误。两边的领导人一直都在极力捍卫自己的国家,没有人想让整个世界陷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阿斯奎斯没想这样,庞加莱、德皇没想这样,沙皇或奥地利皇帝也没想这样。就连那个萨拉热窝的刺客加夫利洛?普林西普知道自己的行为引发了这样的后果之后也大吃一惊,但甚至是他也不该为“所有的损失和破坏”负责。
午夜刚过,沃尔特碰到了他的父亲,当时他俩都刚歇下来,需要喝杯咖啡保持清醒,好继续工作。“真是岂有此理!”奥托咆哮道,“我们同意根据威尔逊的十四点达成停战,但这个条约跟十四点毫无关系!”
终于有一次,沃尔特跟父亲的见解一致了。
到了早晨,翻译文稿打印完毕,副本已派专人送往柏林——德国人典型的高效率,让沃尔特在国家遭受诋毁之时更加清晰地看到它的可贵之处。他疲乏过度,实在睡不着,便决定到外面散散步,放松一下再上床休息。
他离开酒店走进公园。杜鹃花正在发芽。这是法国一个晴朗的早晨,对德国来说却严酷无比。这些建议会对德国苦苦挣扎的社会民主政府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人们是否会陷入绝望,继而转向布尔什维克主义?
他在大大的花园里形单影只,此外还有个穿轻便春季外套的年轻女人,坐在一棵栗子树下的长凳上。他沉思着经过那里,礼貌地碰了碰软毡帽的帽檐。
“沃尔特。”她说。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但不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凝视着那个女人。
她站起来。“哦,沃尔特,”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茉黛!
他整个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欢唱。他紧走两步上前,她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她,让自己的脸伏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吸入她的芬芳,岁月流逝,但那气息依然熟悉。他吻了她的额头、她的脸颊,接着是她的嘴唇。他说着,同时亲吻着,但无论是话语还是亲吻,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内心的一切。
最后还是她说话了:“你还爱我吗?”
“比以前更爱。”他回答,接着又去吻她。
茉黛两手抚摸着沃尔特裸露的胸部,做爱后他们双双躺在床上。“你太瘦了。”她说。他的肚子凹下去,臀部的骨头凸出来。她想用黄油牛角面包和鹅肝让他胖起来。
他们待在离巴黎几英里外的一家小旅馆的卧室里。窗户敞开着,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茉黛好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地方,菲茨常与一位有夫之妇——卡奈斯伯爵夫人在此幽会。这个坐落在小村子里、仅比一幢乡间大宅稍大些的旅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男人们在这儿预订午餐,租下一间房用作午后休息。或许伦敦郊外也有这种地方,但不知何故,这种安排非常有法国风格。
他们自称伍尔德里奇先生和太太,茉黛戴上了那只隐藏了将近五年的结婚戒指。精明的老板娘无疑会暗自揣测他们只是假装结婚了而已。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她不怀疑沃尔特是德国人就行,否则就会有麻烦。
茉黛无法让自己的手放开沃尔特。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身边,让茉黛心怀感激。她用指尖抚摸他小腿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这伤疤是在蒂耶里堡落下的。”他说。
“格斯?杜瓦参加了那场战斗。我希望不是他开枪打中了你。”
“我很幸运,伤口愈合得很好。不少人患上坏疽死掉了。”
这是他们团聚后的第三周。在这段时间里,沃尔特整天连轴转,忙于德国对条约草案的反应,每天只能出来半个小时左右,跟她去公园散散步,或是坐上菲茨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让司机带他们四处兜风。
茉黛跟沃尔特一样,对列给德国人的苛刻条款感到震惊。巴黎会议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公正与和平的新世界,不是让胜利者去报复失败者。新的德国应该是一个民主和繁荣的国家。她想与沃尔特生孩子,他们的孩子应该是德国人。她时常想起《路得记》里的段落:“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她迟早会对沃尔特说这句话。
不过,她欣慰地发现并非只她一个人对条约提案感到不满。协约国一方的其他人认为和平比复仇更为重要。美国代表团的十二名委员以辞职表示抗议。在英国的一次补选中,持非报复性和平态度的候选人赢得胜利。坎特伯雷大主教公开表示他“非常不安”,并声称要为那些不被反德报纸所代表的沉默群体说话。
昨天德国提交了自己的反对建议——基于威尔逊的十四点提出近一百页激烈的争辩词。这天上午的法国报纸一片哗然,纷纷愤而讨伐,他们称这份文件是一座厚颜无耻的纪念碑,一则令人作呕的笑话。“他们指责我们傲慢自大——瞧瞧,法国人!”沃尔特说,“那句有关锅子的谚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煮锅笑话水壶黑。”茉黛说。
他翻身到她那一边,把玩着她的体毛。那撮毛发暗黑而卷曲,十分浓密。她提出把那儿修剪一下,但他说就喜欢那个样子。“我们还要做些什么吧?”他说,“在酒店见个面,午后待在床上,像一对偷偷摸摸的情人,虽然浪漫,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我们得告诉全世界,我和你是一对夫妻。”
茉黛很赞同。她也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可以和他每晚睡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她没有明说——她是那么喜欢跟他做爱,这让她有点羞于启齿。“我们可以建立家庭,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
“我不想那样,”他说,“那会让人觉得羞耻。”
她也有同感。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大声宣告出去,而不是把它偷偷藏起来。她为沃尔特感到骄傲,他那么英俊,勇敢,聪明过人。“我们可以再办一场婚礼,”她说,“先订婚,发布公告,再举行仪式,永远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已经结婚快五年了。两次嫁给同一个人也不违法。”
他若有所思:“我父亲和你哥哥会反对。他们阻止不了我们,但会把一切都搞得很不愉快,毁了这件事的乐趣。”
“你说得对,”她无奈地说,“按菲茨的话,有些德国人的确让人觉得不错,但说到底,你是不会把妹妹嫁给这种人的。”
“所以我们必须把既成事实推给他们。”
“我们先告诉他们,然后在报纸上宣布这一消息,”她说,“我们要说这是新的世界秩序的象征。在和平条约签订的时候宣布这桩英德跨国婚姻。”
他有些疑虑:“具体该怎么做呢?”
“我去跟《尚流》杂志的编辑谈谈。他们很喜欢我,我给他们提供过大量材料。”
沃尔特笑着说:“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
“你在说什么?”
他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过皮夹,从里面取出那张杂志剪报。“我仅有的一张你的照片。”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年深日久,纸片已经变软,褪成了黄褐色。她仔细端详着照片。“这是战争之前拍的。”
“那之后它就一直陪着我。它也跟我一样熬了过来。”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让褪色的照片变得更加模糊。
“别哭。”他抱住了她。
她把脸紧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哭泣着。有的女人动不动就哭,她从来就不是那样。但现在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为失去的岁月而哭,为数百万战死的男孩而哭,为这一切毫无意义又愚蠢的浪费而哭。她把自己克制了五年的泪水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等她哭完,脸上的泪水也干了,便如饥似渴地去吻他,他们又做爱了。
6月16日,菲茨那辆蓝色凯迪拉克在酒店接上沃尔特,载着他前往巴黎。茉黛认为《尚流》杂志会要他们两人拍张合照。沃尔特穿着一件战前在伦敦定做的斜纹软呢套装。这衣服有些肥大,但现在所有德国人穿的衣服都显得肥大。
沃尔特在水库大饭店设了一个小型情报局,用来监视法国、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报纸,搜集德国代表团获得的小道消息。他知道协约国内部就德国的反对建议发生了激烈争吵。劳埃德?乔治是位能够灵活应对失误的政治家,他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条约草案。但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说他已经十分慷慨,对任何修订建议都表示愤慨。出人意料的是,伍德罗?威尔逊也很顽固。他认为该草案是个公正的解决办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便再也听不进任何批评。
协约国也在商议包括德国的几个同盟国家的和平条约,它们是奥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亚和奥斯曼帝国。他们创造了几个崭新的国家——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将中东瓜分为英国和法国的地区。他们争论是否与列宁讲和。每个国家的民众都已厌倦战争,但也有少数权贵仍热衷于同布尔什维克斗争。英国的《每日邮报》发现国际犹太金融家支持莫斯科政权的阴谋——这是该报提出的一个较为难以置信的幻想。
在德国条约问题上,威尔逊和克列孟梭否决了劳埃德?乔治的建议,这天早些时候,住在水库大饭店的德国小组收到了一份毫无耐心的通告,限他们三天之内接受条款。
沃尔特坐在菲茨汽车的后座上,悲观地思考着自己国家的未来,它会变成另一块非洲殖民地,他想,当地居民拼死拼活,只为满足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抚养自己的孩子。
茉黛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等着他,她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着一件薄纱夏装,她说是保罗?波烈的作品,那是她最喜欢的服装设计师。
摄影师有一面绘画背景墙,画的是开满鲜花的花园,茉黛觉得十分低俗,所以他们站在了餐厅的窗帘前,幸好窗帘十分朴素。起初他们并肩站着,就像陌生人那样谁也不碰谁。摄影师建议沃尔特跪在茉黛面前,但这太感情化了。最后终于找到两人都感到满意的姿势,他们双手相握,不是对着照相机,而是互相看着对方。
摄影师承诺明天就能把照片洗好。
他们随后去小旅馆吃午饭。“协约国不能强迫德国签字,”茉黛说,“那样就算不得谈判了。”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要是你们拒绝了,那会怎么样呢?”
“他们没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代表团部分成员今晚返回柏林跟政府磋商。”他叹了口气,“我恐怕必须要走了。”
“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宣布结婚的事。我明天拿到照片以后就回伦敦。”
“好吧,”他说,“我一回柏林就尽快告诉母亲。她会欣然接受。然后我再告诉父亲。他的反应会刚好相反吧。”
“我会告诉赫姆姑妈和碧,然后给在俄国的菲茨写信。”
“所以,暂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快吃完,然后我们就上床去。”
格斯和罗莎在杜伊勒里公园见面。巴黎已开始恢复正常,格斯高兴地想。阳光明媚,树木生出片片绿叶,男人们在扣眼里插着康乃馨,坐在那儿抽雪茄,一边看着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性们从眼前走过。在公园的一侧,里沃利路上充斥着轿车、卡车和马拉大车。在另一侧,一艘艘货运驳船在塞纳河上穿梭往来。也许,这个世界终归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罗莎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棉布制服,戴着一顶宽檐帽,显得魅力十足。见到她那一刻,格斯想,如果我会画画,就画她现在这种样子。
他穿着一件蓝色夹克,头戴一顶时髦的硬草帽。她见到他时不禁嫣然一笑。
“怎么啦?”他问道。
“没怎么。你看上去很棒。”
“都是这顶帽子闹的,对吧?”
她强忍着没有再咯咯笑:“你真可爱。”
“显得很蠢。我也没办法。一戴帽子就这样,因为我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把球头锤。”
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是巴黎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真的这样想。格斯惊喜地想:我真有这么幸运?
他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走吧。”他们朝着卢浮宫的方向开始散步。
她说:“你读了《尚流》杂志没有?”
“是伦敦的杂志吗?没有,怎么了?”
“看来你的亲密朋友茉黛小姐嫁给了一个德国人。”
“哦!”他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你知道这事儿?”
“我猜到的。我1916年在柏林见过沃尔特,他请求我带了一封信给茉黛。我想这意味他们要么订了婚,要么已经结婚。”
“你真是深藏不露!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
“这是个危险的秘密。”
“现在仍然危险。《尚流》杂志善待他们,但其他报纸可就不一定站在他们这边了。”
“茉黛以前也受到过报纸的攻击。她很坚强。”
罗莎有些尴尬:“我想那天晚上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吧,我见你俩私下嘀咕着什么。”
“没错。她问我是否有关于沃尔特的任何消息。”
“我真愚蠢,竟怀疑你跟她调情。”
“我原谅你了,但下次你无理评判我的时候,就想一想这件事。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你问,格斯。”
“实际上是三个问题。”
“听上去不太吉利啊。像民间传说似的。如果答错的话我会被放逐吗?”
“你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吗?”
“你觉得这碍事吗?”
“我在扪心自问,政见分歧会不会把我们分开。”
“无政府主义相信没有任何人拥有统治权。所有的政治哲学,从国王的君权神授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都在试图证明权力的正当性。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是失败的,因此没有任何形式的权力是合法的。”
“理论上说,实在令人无法辩驳。但这不可能付诸实施。”
“你领会得很快。实际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是反对主流的,但他们对社会如何运转这一问题的看法差别很大。”
“你的看法呢?”
“我不像过去看得那么清楚了。报道白宫让我的政见稍有倾斜。但我仍然认为,权力需要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我觉得我们不会为这种事情发生争吵。”
“好的。下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