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办公室里有一个警官说:“长官,这一点我们没想到。”

“是没想到。”金凯德说。

布洛格斯建议:“或许可以叫港务长查看一下,那些经常停泊的船只有没有失窃。”

“同意你的意见。”金凯德说着就拨电话。过了一会,他在电话中说:“道格拉斯船长吗?我是金凯德。嗯,我知道,文明的人此刻都在睡觉。还有桩最糟糕的事呢——我想要你冒雨跑一趟。对,你明白我的意思……”金凯德用手捂住了话筒,“你可知道,人们是怎么议论海员的语言吗?一点不错。”他又对着电话说,“凡经常停泊船只的地方都要走一趟,发现船不在通常位置的就记下来。有的船是合法出海当然不府管了。把那些船主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如果有他们的电话,也把号码告诉我。嗯,嗯,知道了……给你来两杯。好,给你一瓶。也祝你早安,老朋友。”他放下了电话。

布洛格斯笑了笑,问:“他是不是难说话?”

“要是什么都依他,我得用警棍,那么我这把交椅也坐不成了。”金凯德接着认真地说,“他要跑半个小时,然后我们要花几个小时查找各个地址。我虽然认为那人是搭车逃跑的,但现在这么做也值得。”

“我也认为值得。”布洛格斯说。

门开了,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来到办公室。金凯德和他的警官都站了起来,布洛格斯也站了起来。

金凯德做了介绍:“先生,早上好。这位是布洛格斯先生。布洛格斯先生,这是理查德·波特。”

他们握了手。波特脸膛红润,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身穿双排扣驼色外衣。“你好。我就是那个讨厌的家伙。你们要搜查的人,是我让他搭的车,到了阿伯丁。说出来实在难为情。”他说话不是当地口音。

布洛格斯说:“你好。”初次见面,波特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他会让一个间谍搭他的车走过半个英国。但是,布洛格斯以为:他表面上头脑简单,一副热心肠的样子,说不定也有机敏的思想。他竭力耐着性子——他自己在几个小时前也同样犯着令人难堪的错误呢。

“我听说那辆莫利斯车被扔掉的事,也就是在那个地方让他搭的车。”

“他的照片你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我没有仔细看清那家伙的面孔,因为途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夜里。但是,当时在引擎盖下,打着电筒的时候,我的确把他看得很清楚;后来到了阿伯丁更清楚了,因为那时天已经亮了。如果我看到的只是照片,那我说那人可能是他;可是如果说起他搭车的地方——那个地方离找到莫利斯车的地点如此之近,我可以说那人就是他。”

“我赞成你的说法。”布洛格斯说。他思考了一会,不知道这人还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况。他问道:“你对费伯这个人有什么印象吗?”

波特脱口而出:“我觉得他非常疲倦,很紧张,但很坚定。在那种情况下,他是这样。还有,他不是苏格兰人。”

“说一说他的口音好吗?”

“没什么特征。口音——有点像是伦敦附近某个小公立学校的人的口音。与穿的衣服很不相称,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穿的是工装。还有一件事,那是在同他谈话以后才注意到的。”

金凯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替他们上茶。他们都接了茶。警长往门口那儿走。

“你们谈些什么?”

“啊,谈得不多。”

“可是,你们在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

“他在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把我的汽车修好了——不过是线路上出了问题,只是我怕我在机器方面无能为力,后来他对我说:他的车在爱丁堡那里坏了,他要到班夫去。还说,他并不想经过阿伯丁,因为他没有禁区通行证。我恐怕……我对他说过,叫他不用担心。还说过,真要是受到审查,我一定为他担保。你看,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只是因为我感到欠了他的情。你知道,我遇到了麻烦,他帮我解了难。”

“先生,谁也没有责怪你。”金凯德说。

布洛格斯却在责怪他,不过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反而这样说:“见过费伯的人当中,很少有能把他的外貌向我们说出来的。你能不能认真想一想,对我说一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醒过来时,样子像个军人。”波特说,“他很注意礼貌,样子很聪明,握手时很有力量。在握手时我注意到了。”

“还有什么?”

“还有一点,就是他醒来的时候……”波特满面通红,脸皱成一团,“他用右手摸着他的左臂,就这样摸的。”他边说边示范了动作。

“这能说明一点问题,”布洛格斯说,“他的匕首就藏在那儿,是一把袖珍匕首。”

“别的恐怕没什么了。”

“他还说过,他要到班夫去。这说明他不会去那里。我可以肯定,是你先告诉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以后,他才说要到班夫去的。”

“恐怕是。”波特说,“对,正是那样。”

“他的目的地要么是阿伯丁,要么是往南边。他说过要到北边,可能并不会去。”

“这么翻来覆去地估猜,解决不了问题。”金凯德说。

“有时候也能有作用。”——金凯德肯定不是傻瓜——“你有没有对他说过,你还是个地方官?”

“说过。”

“就因为你说了,他才没有杀你。”

“我的天啦!这为什么?”

“他知道,杀了你,人们就知道你失踪了。”

门又打开了,进来的人说:“你要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希望这对你大有用处。”

布洛格斯咧着嘴笑了。不用说,来人就是港务长——小个子,白头发剪得又短又整齐。他嘴上叼着个很大的烟斗,身穿颜色鲜艳的铜扣上装。

金凯德说:“船长,请进。身上怎么弄得这么湿?下雨了就不该出门呀。”

“去你的吧。”船长一句回嘴给房间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波特招呼着:“早上好,船长。”

“早上好,阁下。”

金凯德问道:“有什么情况?”

船长把帽子脱下,抖掉帽顶上的雨滴。他说:“‘玛丽二号’不见了。那天下午来了风暴,我亲眼看到它进了港。我没有看到它启航,而且我知道那天它不会再出海。看样子,它到底还是出了海。”

“船主是谁?”

“塔姆·哈夫彭尼。我打电话问了。那天他把船停泊以后就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去那儿。”

“是什么样的船?”布洛格斯问。

“是条渔船,船不大,长度有60英尺,船舷较宽。是条结实的机动小船,内侧发动机。造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一带的渔民造船,并不照着图样。”

“我想问个问题,”布洛格斯说,“在这样的风暴里,那条船能够经受得住吗?”

船长稍停一下,在用火柴点烟斗,然后说:“如果掌舵的很老练——可能经受得住,也可能不行。”

“他可能在海上航行多远就遇到了大风暴?”

“不会很远的——不过几英里。‘玛丽二号’停泊在港口已是傍晚了。”

布洛格斯站起身子,绕着椅子在走,然后又坐了下来。“那么船此刻在哪儿呢?”

“沉在海底,这完全有可能,那家伙真是笨蛋。”船长说话不无风趣。

说费伯已经死了,这个论断不能令布洛格斯满意。实在不能叫人信服。他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还有点困惑。他抓抓下巴——胡子该刮一刮了。他说:“说他死了,我只有亲眼看见才相信。”

“你看不到的。”

“这种推测就请免了吧,”布洛格斯说,“我们想要的是情报,不是悲观情绪。”办公室里其他的人突然领悟过来,他虽然年轻,可在这里他的官衔最高,只听他接着在说: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们分析一下各种可能性:第一种情况是:他从陆地上离开了阿伯丁,‘玛丽二号’是别人偷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现在可能已经到了目的地。但是风暴这么大,他不会离开我国。其余的警方力量已被我们全部动员起来在搜查他。对于第一种情况,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第二种情况:他仍然停留在阿伯丁。对于这种可能性,我们同样已有所准备,目前仍在搜查。”

“第三种情况:他从海上逃离阿伯丁。这一可能性最大,对这一点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再详细分析一下:第一,他在某处找到个避风港,或者是小船给冲坏了,漂到大陆或是海岛上;第二,他死了。”他当然没有分析到“第三”,那就是在风暴前他可能到了另一条船上——或许就是德国潜艇……但时间上或许来不及,也可能来得及。如果他真的上了德国潜艇,那就无能为力了,倒是把它忘掉为好。”

“如果他找到了避风港,”布洛格斯接着说,“或者是小船被毁坏,那我们迟早会找到实证。即找到‘玛丽二号’,或者是船的碎片。我们可以立即对海岸线进行查找,而且一旦天气放晴还可以用飞机侦察海面。即使他葬身海底,那漂浮在海上的渔船碎片仍然可以找到。”

“因此,我们的行动要兵分三路:第一,已经在进行的搜查工作继续进行;第二,开辟新的搜查线路,即从阿伯丁开始,向南北两方的海岸线进行搜查;第三,做好准备工作,一旦天气好转就对海面进行空中侦察。”

布洛格斯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说完以后,他停下来,向大家看看,问道:“你们意见如何?”

夜已深,大家都很困,一个个快进入睡眠状态了。布洛格斯那么突然地提高嗓门使他们惊醒过来。有的欠着身子,搓搓手;有的把鞋带系紧;有的披上了外衣。大家都想投入到工作中去,没提任何意见,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第二十三章

费伯眼睛睁着。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仍然觉得需要睡眠,可是思想还特别兴奋,反复思考着种种可能性,想像着各式各样的行动方案……他想女人,也想家。

眼看着就要逃出境外,他对家乡的回忆使他感到又痛苦又甜蜜。他想到了许许多多:香肠那么肥厚,可以一片一片地吃;公路上靠右侧行驶的汽车;高大的树林,真正高大的树林;他尤其想到了自己的母语——词汇那么准确有力,辅音铿锵,元音纯正,动词置于句尾,应该是这样,既表明一句话的终结,又表达了全句的重点。

回忆达到高潮时,他又想到了格特鲁德:她的脸在他的脸下,他吻去了那脸上的脂粉,她满足地紧紧闭上眼睛,又喜悦地睁开,凝视着他,多么狂热而持久……

别傻了。他已经清心寡欲地生活了七年,而她却毫无理由也像他这样生活。费伯走了以后,她说不定有了十几个男人。也许她死了:被英国皇家空军炸死了;要么死于狂人之手,因为她的鼻子多长了半英寸;要么由于实行灯火管制,她因车祸身亡。无论怎么说,她很难还记得他,他可能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了。但是,她是他重要的一个方面,代表着……他所要回忆的一个方面。

在正常情况下,他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感情中。任何时候,他都保持着冷酷的秉性,他不断地在这方面修炼。这是他的护身之道。不过眼下即将大功告成,他感到很惬意。这并不是说要放松警惕,而是头脑中至少可以有点幻想。

只要风暴不停,他就有安全保障。到星期一那天,只要用汤姆的发报机与德国潜艇取得联系,艇长准会在天一放晴就派一只小舢板到海湾。假如风暴在星期一以前停下来,情况就有点复杂了;那条供给船会开过来,戴维和露西很自然地要他乘小船返回大陆。

露西那么栩栩如生地进入了他的想像之中,他无法控制。他看到,当他为她包扎拇指的时候,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楼梯上,她走在他的前面,尽管穿的是并不合身的男人衣服,那身体轮廓依然优美;浴室里,她裸体站在那儿,胸脯是那么丰满。他渐渐地想入非非了:她欠下身子,越过绷带吻他的嘴;楼梯道上,她回转身挽着他的胳膊;从浴室出来,她把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他在小床上坐立不安,咒骂着这种想像,因为这使他如入梦境,而且让他受着自懂事以来不曾受过的煎熬。

作为情人,他获得了成功。他回想着玩过的女人:安娜,葛雷琴,英格里德,那个美国姑娘,斯图加特那里的两个娼妓……究竟有多少他也记不清,但也不会超过20个吧。当然,他想到了格特鲁德。

但是他以为: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和露西媲美。他不禁懊恼地叹着气。他曾让这个女人对他产生好感,这是因为他即将回国,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那么小心翼翼。他对自己仍然感到恼怒,因为这毕竟违反了行动准则。不到任务完成,他不该有懈怠情绪。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没有完全完成,还没有。

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避免乘那条供给船回到大陆去。对付的办法,他想到了好几种:最好的方案或许是亲自去接小船,编造些谎言打发走船夫,岛上那几个人对他也无可奈何。他可以谎称,他是乘另外一条船来拜访罗斯一家的;说他是他们的亲戚,或者说是观鸟的人……怎么说都无妨。此时犯不着花过多的精力去想这种琐事。等到后来,天气好转,他就会另选出路。

说实在的,他也没有多大的难题了。这么一个孤岛,离大陆有好几英里,岛上只有四个人——藏身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万无一失。现在,他要想离开英国,就像跨过小孩子的围栏一样轻而易举。回头想想自己的经历和杀死的那些人——五个地方军成员、火车上约克郡那小子,德国反间谍机关的情报员,他感到此刻的处境已稳如泰山了。

一个老头子,一个残疾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娃娃……干掉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露西躺在床上,也同样醒着。她在听着动静,动静还真不少。天气本身就是一支管弦乐队:屋顶上雨点的鼓声,屋檐上大风劲吹的笛声,海滩上海浪搏击的轰咚的舞步声。连这幢老房子里各种接头的地方也因为与风暴搏斗而在嘎吱嘎吱地呻吟。房间里响声更多:戴维的呼吸声缓慢而有规律,当服下两倍剂量的安眠药时,他睡得很沉,呼吸声很响,但从来不发出鼾声。小乔挺舒服地睡在那边墙旁的折叠床上,他的呼吸声快而短。

露西想:这些响声使我不能入眠;紧接着的念头是——我是在把谁当成傻瓜?她睡不着,原因在亨利:亨利看到过她裸体的身子;给她拇指上绷带时轻柔地摸过她的手;他现在躺在隔壁的房间里,或许睡得很沉吧。

关于他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向她说什么,只知道他没有结婚。她不知道他出生在哪儿——听他的口音也很难得到什么线索。他甚至连以什么为生都没有提到,尽管她以为他一定是个什么专业人员,可能是牙科医生,或者是个军人。作为一个律师,他并不那么迟钝;作为一名记者,他又机警过分;医生对自己职业的保密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要说他是个出庭律师,他并不那么富有;要说他是个演员,他又显得拘谨有余。因此,她断定他是个军人。

她不清楚:他一个人生活吗?要么与他母亲在一起?或是与一个女人生活?他不钓鱼时穿什么衣服呢?他有汽车吗?对,他会有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汽车。他开车也许开得很快。

她的思绪又回到戴维那辆双座的车子上。她赶紧闭上眼睛,死死闭上,免得想到那可怕的噩梦。想想别的吧,真该想想别的东西。

她又想到了亨利。她发现——并承认——这样的事实:她想与他做爱。

那只是一种愿望,在她看来,这种愿望折磨男人而不是女人。一个女人碰到一个男人,可能很快会发现他很俊美,想更了解他,甚至可能与他相爱;但是她并没有立刻产生那种肉体的欲望,不会的,除非她……处于非正常状态。

她心想,这有点儿可笑,她要与之做爱的是她的丈夫,而不是随便入门的第一个男人。她对自己说:她还不是那种人。

但无论怎么样,随便想一想也很惬意。戴维和小乔都睡得正酣。她如果下了床,不会受到任何阻拦,越过楼梯平台,到他房间,上床待在他身边……

阻挡她的行为的没有别的,只有品性。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生在体面的家庭。

如果真的要发生那种事,她宁可选择像亨利那样的人。他一定很和善,很文雅,很会体贴人。他不会因为她像一个马路女郎那样主动而看不起她。

她在床上翻转了身子,笑自己有点傻。他是不是看得起她,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认识他仅仅才一天,而这一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但是,让他再看一看自己也挺好。先前他对她说些赞美的话也挺有意思的。

她动了一下腿,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毫无道理,该睡觉了。今天晚上不可能与亨利,也不可能同其他任何人做爱。

然而,她带着那种想法下了床,往门口走去。

费伯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本能地警觉起来。

他立即驱走了盘踞在他脑中的那些无聊的杂念。他双脚轻轻落在地板上,从被子里溜出来,一声不响走到房间那一头,站在窗户边的阴暗角落里,右手握住匕首。

开门的响声,人室者的脚步声,关门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这时候,他开始沉思,而不立即做出反应。来人如果要谋害他,那得让门开着,以便迅速逃跑。他有千百条理由相信:想谋杀他的人不可能在这儿找到他。

他把这个想法抛在一边——他已经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风声稍停了片刻,他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和气喘声,都来自他的床边。他已清楚地看到入室者的确切位置。他向前移动。

他把她按在床上,脸朝下,匕首对着她的咽喉,这才发现入室者是个女人,一刹那间便认出来是她。他把她松开,伸手扭开床边小桌上的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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