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辚辚。
有穷国的铜车商队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头超大型忞(min)牛(《山海经》中的牛兽),拽着三十六驾超大型的铜车,踏雪匝匝,七十二骑来回策应,一头秃鹰在六十丈高空中来回盘旋——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会之一有穷商会行商的景象。
商会第一领袖称台首,那时三十六商会势力甚大,世俗尊称其为“台侯”。有穷商队的台侯便是天下闻名的大箭师羿之斯(羿:箭神后羿。在上古“后”就是“王”,“后羿”就是“羿王”的意思。后羿在夏朝太康王时期篡夺了夏朝的政权,后被反叛的部下杀死,其后人逃回东方,以羿为姓,羿之斯就是他们的后人)。台侯之下,设四大长老:苍、昊、旻、上。四老之下,设六使者,使者御银角风马兽,掌六车、六骑。六使者之下,设车长。车长御铁尾风马兽,掌管一辆铜皮车。每一车附骑士一名,轻骑软甲;设御者一名,持鞭和长矛,腰束短兵,驱御忞牛,忞牛之力,能拽八千斤;设甲士一名,铜戟、短兵、软甲具备;设箭手三名,配短兵,有穷箭手,号称三十六商队第一。
有穷商队主车车内,羿之斯正襟危坐,他的左下首,四大长老盘膝而坐。
苍长老半侧身子,向羿之斯躬身,羿之斯稳坐鞠躬:这是元老和台侯相见之礼。其时东方各国文化鼎盛,虽在日常,礼节不失。
“台侯,商队规矩:路遇病、弱、疲、难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活之,但不得开车门纳之,以防奸细。如今我们身处盗贼如毛之地,而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迁延三十里,还救人上车——这不是坏了我有穷商队的规矩么?”
“商队有规矩,但处事有权变。”羿之斯微微一笑,继续说,“我从少年起来回经过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几位长老自然更久。”
苍长老不由欷歔:“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
“数十年间,不知多少人冒险进入,但凡结伴遇险的,临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终能够互相扶持的,四公见过多少?”
苍长老默思良久,才慢慢说道:“见过两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
“五十六年两见,可知稀罕。那么为救一个路人而自陷危难,始终不弃,这样的人苍公见过多少?”
“一个也没有。”
“这个少年却是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而令自己陷身死地!”羿之斯顿了一顿说,“所以,我认为救这样一个孩子,别说绕道三十里,就是绕道三百里也值得。”
“若他是在伪装呢?”
“伪装?”羿之斯笑了,“量他也逃不过我的眼去。”羿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还看见了多少旁人没有看见的事情?
“这人也就罢了。”苍长老说道,“但被他救起的那年轻人,实在不像一个人。”他回头望了望昊长老,侧回身子。
昊长老半侧身子,面向羿之斯,说:“那个穿青色缎子的年轻人,胸伏九尾狐。九尾狐生在青丘国(《山海经》中的古国,盛产九尾狐,就是现今的日本),出现在这里,十分蹊跷。另外,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竟然只穿了内外两层薄衫,而且长得也太俊了——虽然没有脂粉气,但静睡之中,仍俊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只怕是个怪兽。”
羿之斯笑道:“这年轻人大有来历是一定的了。但怪兽却绝对不是。”羿之斯说不是怪兽,便不是怪兽。四长老都知道,妖物要在羿之斯的鹰眼之下遁形隐性,除非有上万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么深厚的修为,也不必混进来了,从外部攻入,我们也抵挡不住。”
“爹爹,”一个青年躬身进车,向四长老问安后,报告说,“那两个人醒了。”
苍长老问:“醒后情形如何?”
“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来就嚷饿,不吃饭,先让人上酒,把我们都当他下人似的,好无礼。”
“那青衣少年呢?”
“那白袍的小子没喝几口酒,就闹得满车酒气。然后那穿青衫的小哥就捂着鼻子醒了。”
“令平,客人既然醒了,便请他们过来一叙。”
帐子掀起,羿令平走了进来,坐在父亲的右下首。这商队主车看上去简直不像一辆车子,而是一间铜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个人依次列坐,非但丝毫不觉局促,还剩下很多空间。
帐子再次掀起,一个身穿白袍的大男子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帐子还没落下,一个青衫少年跟着进车,在白袍后面对羿之斯和四长老躬身行礼,便静静退在一侧。
白袍年轻人大咧咧向各人望了一眼,对主人拱手说:“您是这商队的台侯羿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谢谢你的酒了。”向四个长老唱了个喏,在羿之斯对面坐下了。
“无礼之至!”四老均想。
羿之斯一笑,问那青衫少年:“这位小兄弟却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江离。”青衫少年轻轻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呆呆出神。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抬头,他年纪很小,小得还不是很懂怎么说话。眼前问话的这人,整个身体似乎笼罩着一团光、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小男孩还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见到,就能感觉到对方很喜欢自己。
他轻轻地把男孩子抱起来,两人离得很近,但男孩子还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好漂亮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做江离吧。”
从这句话开始,这个男孩有了这个名字,也有了这个师父。
江离有了师父以后,开始过着一种和人间若即若离的生活。在他眼中,师父就和神仙一样神通广大,也和神仙一样不可捉摸。
“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他被人间的事情迷住了,忘记了当初的追求。江离,你这个师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万不能学他。要知道,纷繁的人间俗务,是永远理不完的。人世间的情感,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我们必须把这一切看破,才能进入那个无穷境界,那个天外的境界。”
当时这些话江离并不是很懂,只是点点头。师父这么说,总没错吧。不过他的心灵第一次放进除了师父以外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师兄。
然而师父却没有多提师兄的事情。师徒两个人传道授业,在苍茫云海间驰骋来去。师父那些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领,江离也一点一滴地学着。
慢慢地,江离长大了。
“江离,这是你作为徒弟的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传人,我将会把去天外天的路径告诉你。”
天外天……
江离知道,师父的归宿就在那个地方。据说,那是一个极其神秘也极其完美的地方,是师父在一片虚无缥缈中创造出来的一个完美境界。
“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缥缈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瑕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时,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
“不过,在能够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知道有这样一个境界,认识师父的境界。
“江离,你在雪里待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长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后,你的龙息九转应该也就完成了。到那一天,这个大荒原,将会有百年一见的大灾劫,灾劫过后我再来找你。到时你将成为我的衣钵传人。我会带你到天外天,传你本门最深的奥秘。”
江离并没有问“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的。他的信心和师父对他的信心一样强烈。
然而,意外发生了,全都因为眼前这个身穿白袍的有莘不破。
“你怎么知道我三次徘徊?你当时在哪里?难道你躲在雪里?”有莘不破等着羿之斯回答。
“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
羿令平得意地说:“我爹爹当时不是在雪里,他在天上。”
“天上?可当时天上只有一只秃鹰啊。难道……”车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有莘不破打开车窗,果然看见那只自己想诱下来充饥的秃鹰。“原来这鹰是你们养的啊!”
有穷商队的首领羿之斯,拥有和那龙爪秃鹰通灵的本事,能够看到那头龙爪秃鹰看到的一切。
“就是这个人把我挖出来的。”看着有莘不破的背脊,江离心想,“而且也是这个男人弄得一车酒气,把我熏醒的。”他一醒来知道自己没有在雪里耐过九十九天,也没有等到天劫的到来,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为他不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够扭转自己的命运。这一切,难道是天意?
但是师父呢?这一关没有过,他是否会出另外一道题目来考验自己?还是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见?这些问题当初江离没有问,因为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的。
可惜一个多管闲事的有莘不破出现了。
江离回过神来,因为他突然发现一直和蔼的羿之斯变得英锐起来。这个绝代箭手突然站起,高声喝道:“警戒!”
“警戒——”
随着一声令下,大荒原外出现一道奇景。三十六驾铜车就像一条长蛇突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每一驾车忞牛的头朝内,车尾向外。每驾车从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块一丈来长的铜板:车与车之间板板相扣,围成一道圆形铜墙;向下伸展的铜板封死了车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铜板形成三个箭垛。箭手跨车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试弦,剑出鞘,七十二骑勒缰警惕。片刻之间,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长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离和羿令平、四长老跟着羿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车顶。远远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几株枯树,除了偶尔一阵狂风吹落树上积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没什么事情啊。”有莘不破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马上报以轻蔑的眼神。整个商队都知道,他们的台侯是不会错的。
江离皱了皱鼻子,道:“好重的杀气。怕有七百骑。”羿之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怎么闻不到?”有莘不破说。
江离道:“天地间的气息,本不是为迟钝的人而设。”
“嘿!”有莘不破说,“只怕是你附会取宠。”
江离皱了皱眉头说:“谁附会谁?谁取宠谁?”
有莘不破道:“当然是你附会了:你见商队警戒,便随便臆测出一个数字来,让人佩服你一下。嘿嘿,还装得神秘兮兮的,人多人少哪里是鼻子闻得出来的?”
江离目光闪动,道:“若真有七百骑呢?”
“那是你撞上的!”
这时远处渐渐有了异动,有莘不破也知道确实有事发生。江离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说出更具体的情况呢?”
“怎么个具体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铜角马,一百多是银角马,其他是杂兽,领头的那人坐骑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跳下去让他们踩。”回头对羿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连颜色都能闻出……”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发现羿之斯脸色微变,不由得有点紧张,心想不会给那江离蒙中了吧。
两人谈论间,地平线上渐渐尘嚣雪飞,继而轰轰声响,就像远方在打雷一样。渐渐连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
那一团沙尘越来越近,离车百余丈,这才慢慢减速,大队在百丈外停住:当先的是百来号银角马,银角马左右是数百铜角马,这两拨摆定阵势以后,又有数百杂兽陆陆续续地跟上来,分布在铜角马两边。杂兽中有像熊却长着象鼻子的猛豹(《山海经》中长着象鼻子的怪兽),有像豹却长着五条尾巴、叫声如敲击巨石的狰兽(《山海经》中长着五条尾巴的怪兽)——它们或仰天长啸,或刨地大吼,样子十分吓人。喧嚣的族群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一头猛兽:身像牛,脚像马,却长着龙头!旗下拥出一人一骑,虽远在百丈外,仍能感到这人身上发出一股杀气。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绘的那头怪兽,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结舌良久,却也服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孤陋寡闻,原来颜色竟然可以用鼻子闻出来。江兄……”
江离纠正说:“我不姓江,只是叫江离罢了。”
“哦,江离兄,呵呵!就叫江离你不见怪吧。看天听地来估测敌人的远近数目,这我是听说过的。但用鼻子闻出数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用鼻子闻出颜色来我连想都没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你给我说说。”
江离见他居然服输服得这么爽快,倒也有点意外,道:“杀气我确实是闻到了,但数目我是看天看出来的。至于颜色,我是猜出来的。”
“猜出来的?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猜?”
“既然看出了数目,这方圆三百里以内,能动用这么大阵势的强盗可就只此一家——除了三天子鄣山(《山海经》中的古山,现今的江西庐山)上臭名远扬的窫窳(yayu)怪(《山海经》中的一种长着龙头的吃人怪兽),估计也没第二拨人了。”
“窫窳怪?”有莘不破问道,“是他那头怪物的名字么?”
“对,听说他十多年前收服了这头畜生,开山立寨,就以这怪兽为名号,在强盗里面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他们两个人在随口应答,恍若无事,其他人可没这么轻松。窫窳魔王札罗的恶名,天下间行商的人无不知晓。有穷商队每次走近三天子鄣山百里范围之内,无不惕然,幸而十几年来相安无事。这次本来也没走三天子鄣山一线,谁知他们竟然远隔数百里跨境而来,而且这阵势,七百之数,只怕有多没少,看来窫窳寨是精锐尽出,今番志在必得。
“我们总共还不足三百人,打得过吗?”
“就算靠着车城打赢了,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这次真是出师不利,刚走出家门口就遇上大对头。”
……这些话没有人说出口,但却在大部分人心中盘旋着。当然,他们还有最后也最可靠的希望——他们的首领、威震四方的羿之斯。
江离感到周围的人神色有异,显然都十分紧张,也就不再多说话。有莘不破神经却有些迟钝,想了想又说:“你这个紫色固然猜得有理,但这险也未免冒得太过了。虽然能出动这么多人的只此一家,但如果他是派属下来,嘿嘿,可就让人见笑了。”
江离看了羿之斯一眼,道:“要来动有穷商队,自然非窫窳怪亲自出手不可。”
羿令平突然跳了起来,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线,你们还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胡说八道,我们怎么就救了你们这样的人?”
羿之斯喝道:“令平,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
江离轻轻一笑,说:“谁让你们把我搬上车来的?我自在雪里面好好的,要你们多管闲事!”羿令平听他这么说,心想自己亲自背上车的这人非但不感恩,还要怨人,气得呆了。
江离转过头对有莘不破说:“特别是你,我好好在荒原里睡觉,你把我挖出来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愕然。
有莘不破说:“你在睡觉?在雪里睡觉,不是被困在雪原里?”
“我是笨蛋么?是没出过门的毛头小子么?这么小一个荒原也走不出来?”
有莘不破听了,脸上微微一红。他是从小被围簇着服侍着的人,走不出大荒原倒不是因为体力不堪,而是囿于荒原中的种种幻象,等到幻象破除,体力却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师父让我在雪里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无缘无故地,你干吗把我挖出来?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验未满,连人也不见了,我师父见到了会怎么想?如果他因此以为我没出息,不再认我这个徒弟,你拿什么赔我?”江离一开始是讥讽的语气,说着说着,加了三分怒气,说到最后,又多了一点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个没出过门、自以为伟大又喜欢多管闲事的毛头小伙子,行了吧?”
江离刚才这番说法本是气话,但气话说出来以后才发现其实也是真话。想起和师父后会难期,不禁忧形于色。
有莘不破见他色苦,忙道:“别担心,我会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我亲自帮你向他解释。”
江离破颜笑道:“亲自?大少爷,你是什么大人物?再说,我师父也不会见你的。”
有莘不破问道:“为什么?”
江离还没回答,突然对阵一声狂嘶,声如牛鸣,响过虎吼,有穷商队的这三十六头忞牛乃是洪荒巨兽,听到这叫声也同时腿软。窫窳旗下,银角马放蹄冲来。有穷商队虽然都身经百战,但近两年见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这样近乎军队的气势。数百人心中无不一紧,一百零八张弓同时瞄准来敌。
羿令平张弓搭箭,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只等父亲一声令下。他眼睛余光一扫:江离悠悠自叹,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冲来的数百强盗,就像盯着一群牛羊。羿令平心中大怒:“你们自恃有我们的保护,定然无恙,竟然把这场大难全当做别人的事情。”心念一转,讥刺说:“刚才不知道谁说输了要下去给马踩的?”有莘不破一愣,说:“啊,差点忘了。”顺手抢过一个甲士的长戟,呼地跳了下去,连羿之斯也来不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