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黄所长见状,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按压他的额头,嘴中喃喃自语,他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段经文。奇怪的是,扎西在听完这段很短的呢喃之后,竟然很快地恢复了平静。扎西冲黄所长微微低下了头颅,眼睛里透着感激的目光。
黄所长转身朝我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继续问话。
明哥抓紧时间问道:“你们是因为什么结下的仇恨,能说说吗?”
黄所长翻译之后,扎西点了点头:“我是一个天生有缺陷的孩子,我出生后不久,我的父母选择把我丢弃在深山之中。是我的阿乙救了我,因为她的年纪很大,所以她让我喊她阿乙。我的阿尼(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是阿乙把我养大,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十岁那年,我们的山寨来了两个妇女,从她们的穿着打扮看就知道是外来人。因为山里平常也会来很多打猎的外来人,他们有时候晚上会借宿在我们山寨,所以我们对外来人并不抵触,而且这两位妇女还会说我们的语言,这就更让寨子里的人失去了最后的警惕心。”
“她们直接找到了我们的族长,说她们不是普通人,而是在山中修行的仙姑,因为在修行之中观察到我们山寨有不祥之物,所以特意前来降妖。她们这么一说,很快引来了围观,当时包括我在内,大家都被吓住了。就在我们将信将疑时,她们在山寨里开坛做了法事。我们亲眼看见,她们的双手插入烧热的油锅之中安然无恙,而且她们的双手还能瞬间燃起火焰,看到这一幕,我们也彻底相信了她们的说辞。”
“她们说,我们山寨所有人家里都住着妖怪,但是她们的法力不够,要想除妖,就必须拿出家中值钱的东西买通神灵,请求神的帮助。听她们这么说,我们每家几乎都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
“你们哪里来的钱?”明哥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所长便问出了口。这个问题也问出了我们的疑惑,对于这个自给自足的山寨,钱绝对是个稀罕物。
“都是一些外来人在我们这里过夜后给的,每家每户多少都有一些。”扎西老实说道。
“早年偷越国境走私、偷猎都比较猖獗,我估计是他们留下的。”黄所长转头对明哥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明哥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扎西接着说:“阿尼去世得早,我们的木屋里只有我和阿乙两个人相依为命。因为房间比较空荡,我们家平时接待的外来人就比较多,有的人甚至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他们不仅给我们带来了钱、食物、书籍,还教会了我认识外面的世界,我自己抱着新华字典,学会了外面的文字。我经常把书上的一些故事说给我的阿乙听,渐渐地,她对山寨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
“记得有一天,阿乙告诉我,她想多攒一点钱,把我送出去,因为她害怕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一个人会被寨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我一向都很听她的话,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阿乙开始拼命地攒钱,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拴脚袋卖给那些住宿的外来人,到那两个仙姑来之前,我们已经攒了两千多元,可阿乙担心家里的妖怪会要了我的性命,就把所有的钱拿给了她们,祈求平安。”
“在她们走之后没多久,我们的木屋又来了一些外来人。在吃晚饭闲聊时,阿乙就说到了仙姑降妖的事情,没想到阿乙的话引来了他们的哄堂大笑。他们说我们整个寨子都受骗了,而且他们还给我们展示了那两个仙姑施展的法术,他们告诉我这是化学反应,不是什么法术。”
“阿乙辛苦积攒了五年多的钱,就这样被这两个可恶的人给骗走了,她哭了整整一夜。这些钱对她来说就是希望,一个把我送出大山的希望。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只能看着阿乙一个人伤心落泪。我记得第二天天还没亮,阿乙就背着干粮出了山寨,她想找到这两个人,要回属于我们的钱,可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扎西眼眶湿润着讲完了上面的一段话。
黄所长起身,用手指帮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扎西哽咽着接着说道:“阿乙失踪整整三天后,族长在山崖下找到了阿乙的尸体。都是因为她们我的阿乙才会坠崖身亡,她们是我扎西永远的仇人!”
扎西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他几乎是怒吼着说出“仇人”两个字的。
十七
黄所长天生的一副慈眉善目相,每一次都能把扎西的情绪安抚得恰到好处。
扎西低头喘息了几声,接着说道:“虽然那时候我的年纪很小,但是我能清楚地记住骗我阿乙钱的人的长相,忘都忘不掉。从我阿乙下葬那天起,我就发誓要用她的血来祭奠阿乙的灵魂。”
“那个人就是你杀的这个人?”
“对。”
“事隔那么长时间,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十几年,我曾多次走出大山,可是茫茫人海,我虽然知道她的长相,但是我该去哪里找到她?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前段日子我在帮助族长干农活的时候,在他家里捡到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印有一张照片,虽然这张照片很模糊,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那个骗我阿乙的‘仙姑’,是我发誓一定要杀掉的人。公安局给我们山寨里的人都办了身份证,所以我对这张卡片并不陌生,这就是那个‘仙姑’不小心落在我们寨子里的一张一代身份证。”
“我拿着这张身份证,简直乐开了花,当时我就带上我这些年的积蓄,背着我准备了多年的工具离开了山寨。”
“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在询问了很多人以后,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的仇人。她听我是外地口音,对我有些戒备,我就编造了一个理由,我告诉她,因为受到她的法术帮助,我们山寨这些年顺风顺水,我是代表整个山寨来感谢她的,我的说辞让她彻底没有了戒心,她还主动把我领进了她的小屋。”
“我看屋里就她一个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刚买的锤子把她砸晕,接着我把她抱上床,并把床移动到了房间的正中央,最后我用刀子划开了她的手腕,等她的鲜血装满了皮囊之后,我便离开了那里。”
扎西说到这儿,就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我们按照他的表述,在他的木屋中找到了本案的作案工具——羊角锤和自制的尖刀。
在所有物证全部固定完毕之后,临行时,明哥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所长,这起案件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扎西为什么在作案的过程中要把死者的床移动到房间的正中位置?还有,他为什么要取走死者的血?”
“这个你还真问对人了!”因为案件告破,黄所长的心情也相当舒畅。
“这里面真的有说道?”
“这是他们寨子的一个民俗,因为我本人对这些民俗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就多留意了一些。”黄所长给明哥点了一支烟,介绍道,“人的出生和死亡不管对哪一个民族来说都是头等大事。古书记载,幽冥之门开于北方。扎西他们的祖先就认为,人死后,尸首的头一定要朝向北方,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顺利地到达阴曹地府。幽冥之门为每位死者开启一日,如果死者的灵魂在一日之内没有顺利地离开,就无法正常地轮回。扎西把被害人的头摆在正南方,就是要让她的灵魂不能脱离躯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在诅咒死者永世不得超生。”
“那血祭是怎么回事?”
“扎西的阿乙死于山野间,发现时已经过去三天,按照他们的风俗,除非用鲜血去祭祀,否则她的灵魂永远无法轮回,会变成孤魂野鬼。一般血祭使用的是动物鲜血,用活人鲜血祭祀被称为‘大血祭’,这种祭祀方法也只有在乡野中可以听到,相传这祭祀方法可以让死去的人永世长存。像扎西这样的年轻人应该不会这么迷信,按照我的猜测,他选择‘大血祭’的动机或许还是仇恨。”黄所长感叹道。
他的这一声叹息让我感悟良多,一个隐于山中的世外桃源,那里的人们单纯快乐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是人性的贪婪。
①虚构的民族。
第五案 仇苦似蜜
一
路灯照射出金字塔状的暖黄色光斑,把这条连接新旧城区的柏油马路照得灯火通明。夜幕刚刚降临,理应为高峰期的这条六车道上却鲜有车辆,虽然这里也是高楼林立、绿草如茵,但是寂静、冷清是每一个新建城区都会经历的一段时期。
“扔棍子都打不到人。”这是所有人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但在每天的一个特定时段,这种冷清会被彻底打破。
晚饭之后的月光广场热闹非凡,借用宋丹丹老师的一句话:“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月光广场是新城区体育馆的外围,呈月牙形走向,从空中鸟瞰,椭圆形的体育馆和广场交相呼应,颇有日月同辉的美感。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我立马千山外,听风唱着天籁……”“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好想唱情歌,看最美的烟火……”墨色之下的广场,一首首颇有动感的广场舞标配歌曲在同一时间“争奇斗艳”。一群群穿着各式服装的男男女女随着音乐舞动身体,一天的劳顿此刻在广场彩色光柱的映射下得以释放。
正当大多数人都在挥汗如雨时,位于广场一角的一群中年妇女却愁云满面。
“唉,我说这个周姐,这都几点了,还不来?”一位身穿绿色广告衫的妇女抬手看了看手表。
“就是啊,说好的七点半,现在都七点四十了。”站在周围的其他人应和道。
“她昨天还跟我说,她刚练会一套新动作,今天我还指望她教呢,这倒好,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廖姐,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吗?打电话问问什么情况?”
“打了好几遍了,手机没人接听。”廖姐急得直跺脚。
“难不成家里有事?”有人猜测。
“咱们这舞队就我们两个领舞,有事她会提前跟我说啊,没有理由连电话都不接。”廖姐有些闹不明白。
“难不成今天晚上大伙离了她就不跳了?从早到晚带小孙子,就这个点能跳跳舞放松放松,如果有些人天天这么搞,我看咱们这舞队也撑不了多久。”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廖姐斜视了一眼声音的源头,一个浓妆艳抹的妇女正噘着嘴巴一脸的不快。
“要不咱们边跳边等?”有些人建议道。
“对,边跳边等。”
“不行就跳老曲目呗。”
“以锻炼为主,怎么跳都行!”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廖姐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她望着表盘上快要接近整点的分针,有些心烦意乱:“行,不等了,咱们今天就跳老曲子。”说完,她转身走到音响旁边,随着高音喇叭“砰”的一声响起,音响的电源接通了。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很自觉地散开,一个标准的矩形队列填补了广场上最后一片空地。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在嘈杂的电子合成乐响起之后,所有人都高举双手在半空中,整齐划一地做着类似广播体操的舞蹈动作。
廖姐调试完音响的音量,皱着眉头慢慢地站在了人群的最前端。
“廖姐,你想什么呢?怎么老慢半拍啊!”站在她身后的妇女提醒了一句。
“哦,哦!”廖姐转身看了看大家的进度,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啊呀,你又快啦,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啊?”
廖姐被吵得心乱如麻,干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们先跳着,我再去打个电话。”
说完她快步走到自己的黑布包前,拿出了手机。
她飞快地在液晶触屏上输入了一串号码,趁着电话正在接通的空当,步行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
“喂,廖阿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小志,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跟你母亲在一起?”
“没啊,我在外面呢,怎么了?她没跟您在一起跳广场舞?”
“她晚上没来啊,我打电话也打不通,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有事?能有什么事?她一不打麻将,二不看电视,除了跟您一起跳广场舞,我就没发现她有其他的爱好。”
“不就说嘛。”
“对了,我下午出门的时候我妈还跟我说,她新练了一段舞蹈,说今天晚上跳呢,按理说她不可能不去啊。”
“那就奇怪了。”廖姐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阿姨,会不会我妈她临时有事,手机落在了家里?”青年不以为意。
“嗯,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可能。”
“没事,我现在开车正好快到广场附近了,要不我往家拐一下,看看情况。”
眼看广场上的舞蹈已经快接近尾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道:“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这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我也能给你搭把手。”
“要不怎么说,我妈跟您关系最铁!阿姨您在哪里?我去接您。”
“就在我们天天跳舞的地方,我在路边等着你。”廖姐挂断电话走出了人群。
几分钟后,一束汽车远光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当视线再次清晰时,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了她的面前。吱——轮胎摩擦地面,副驾驶的电动车窗打开了,一个打扮时髦的青年冲窗外喊道:“阿姨,上车。”
“小志,是不是你妈给你买的?这车可真好看,得一二十万吧。”廖姐拉开车门赞不绝口地说道。
“我妈说给我买,还没买呢,这是朋友的车。”
“你妈就你一个男孩,买车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廖姐靠在真皮座椅上笑嘻嘻地说道。
“那必须的,我妈最疼我了!”小志翘起嘴角,一脸幸福的味道。
“对象谈了没?”
“谈了几个,没合适的。”
“对,年纪小呢,慢慢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来到一栋单元楼下。
“咦,阳台灯是灭的?”小志有些诧异。
“怎么了?”
“我妈这个人胆子小,只要天一黑,她就会把阳台的灯给打开。难道我妈真的出门了?她去哪儿了呢?”小志有些纳闷。
“对啊,有什么急事能比跳舞更重要?”
“阿姨,你在车里休息一会儿,我上去看看情况。”
“唉,好,这孩子可真懂事。”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随着小志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楼道里的声控灯很有节奏地一一亮起,廖姐坐在车里一直看着他到了六楼。
啪嗒,啪嗒。楼梯间响起钥匙开锁的声响。
吱呀,房门被慢慢打开,房间内客厅的灯亮了。
“妈,你在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