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在黑暗中伸出几十只长满绿毛的大手,分别抓住了杨宾的臂腰腿,另有数只怪手抓住了我,被抓住的地方疼入骨髓,我强忍疼痛,紧紧把杨宾抱住。
几秒钟之内我们就会被这些怪手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一只最大的怪手向我头顶抓来。黑夜中,我看见这只巨手上长着像鹰嘴一样的指甲,手上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如果被这只手抓到头顶,血肉之躯万难抵挡。人急拼命,生死关头,无暇细想。我左手抱住杨宾,右手把楠木数珠掷向欲抓我头顶的那只巨手,只听得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我和杨宾好像被榴弹炮爆炸产生的气浪冲击,双双飞出了这条胡同。
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摔散了架,只觉胸口气血翻滚,耳鸣不止,四仰八叉地躺在街上,好长时间也动弹不得。想想刚才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竟然活了下来,劫后余生的心情,难以形容,我想只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把红旗插上柏林国会大厦的苏联近卫军战士才能体会我的感受。
我正躺在街道上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左边裤腿里“嗖”地蹿出一只动物。我吓了一跳,歪过头去看腿边,是一只似猫非猫、似狐非狐的小动物,身体又长又瘦,尖鼻子尖脑袋,两只眼睛明亮如灯,原来是只黄鼠狼。我小时候在广东经常见到,后来广州市区人口越来越多,就很难见到这种小动物的踪影了。有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一闪:这双眼睛…黄鼠狼见我瞧它,“刺溜刺溜”几下就蹿向了街道黑暗的角落。
这时杨宾也缓了过来,扑在我身上哭了起来,不知他是被吓到了,还是因为我救了他而感激涕零。
我拍拍他的后背劝道:“别哭鼻子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跟比我大的小孩打架,打破了头也不流半点眼泪,刚才在胡同里你不是挺坚强的吗,怎么一出来就跟个妞儿似的哭哭啼啼?”
杨宾眼泪鼻涕全蹭到了我的身上,他又哭了一会儿,对我说:“西哥,我爹妈死得早,大人小孩都瞧不起我,除了我姐姐,就是你对我最好,刚才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我就…”话没说完,心中感动,又哭了起来。
我不会哄小孩,见他哭个没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被他哭烦了,但是一起经历了胡同中的事,共过生死患难,觉得他和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区别。只得坐在原地,等他哭够了一起回家。
我看了看手表,零点五分,从网吧出来到现在,只过了五六分钟,胡同里那漫长的几个小时,似乎被夜晚的空气给蒸发掉了。在胡同里遇到的小女孩,莫不是黄鼠狼变的?此事实在太难以想象,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看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条胡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这种小胡同在天津随处可见,谁能想到,就在刚才,在这样一条平平静静的胡同里,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
经历了搬家几天以来发生的事情,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基本上完全崩溃了,这些事毫无头绪,如果仔细地想下去,脑袋可能会爆炸。想到刚才多亏了那串楠木数珠,看来我又多欠了韩雯娜一条命,下辈子想不给她做牛做马也难了。楠木数珠已经碎成了粉末,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到此又不免一阵心疼。
等杨宾哭得痛快了,我对他说:“今晚的事,千万别跟你姐姐说,也不要对任何人讲,能答应我吗?”
杨宾懂事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乱讲的,免得让我姐姐知道了担心。”
我见他很懂事理,对他一笑,甚觉欣慰。
回到家里,觉得全身都疼,衣服懒得脱脚也懒得洗了,索性一头倒在床上,自言自语:“丢你老母,先睡到明天再说。”刚想睡觉,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闭着眼睛摸到手机,想看看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又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按了接听键,放在耳边:“谁呀?”
原来是肥佬打来的电话,安排工作的事有眉目了,明天带我去见个人,再具体谈。然后肥佬又问我现在要不要出来玩玩,到洗浴中心找个小妹按摩按摩。我心里想去,可是身体太疲倦,就对肥佬说:“我最近方便面吃得太多,阳痿了,你自己推油去吧。”然后把电话挂了,接着睡觉。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听到院子里有个女孩在哭,我心中好奇,就出门去看,见到刘凤彩蹲在院角正哭得伤心。我正想过去问问她这两天去哪儿了,梦就醒了。早晨起来洗脸刷牙洗澡,看见身上全是一大道一大道青紫色的淤伤,想想昨晚的事,真有些后怕。
中午十一点左右,肥佬开车来接我,说要领我去见见他姑父,我问他给我找的什么工作,原来是家报社的文字编辑。
我骂道:“你奶奶的,咱们都是学金融专业的,你让我到报社去打字,这不是要我命吗?!”
肥佬说:“少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天津全市下岗的人有上百万,这活你不干有成千上万的人削尖了脑袋想来顶替你。你不是挺能侃的吗?胡乱编点报纸上的内容,能有什么难度?再说了,你以为你有多重要似的,其实给你安排的版面是最最不受关注的,根本没人看,除了广告就是废话。”
我想原来是那种报纸上的弱智版块,这有何难啊,就答应了肥佬。
中午在宴宾楼吃饭,见到了肥佬的姑父,一个姓孙的小老头,我们谈了一些关于报道方针以及相关政策之类的话题。总之,我给孙老头留下的印象很好,他让我后天也就是星期一去报社上班,试用一个月,工资八百,转正后一千三。我虽然觉得钱太少,可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于是把这份工作应承了下来。
向孙老头告辞之后,肥佬说今天要带我去玩玩,我说:“周末你不回家陪你媳妇,合适吗?”肥佬牛哄哄地说:“老子在家说一不二,想不回家就不回家,就算那婆娘一步一磕头地来求老子回家,老子也不理她,老子不惯她那毛病。”我说:“你他娘的就吹吧,忘了在家跪洗衣板的日子了。”后来肥佬讲了实话,原来这个周末他老婆单位组织员工去盘山旅游了。
我同肥佬商量着去哪儿玩,肥佬没去过什么地方,只知道去洗浴中心找小姐。我经过昨天夜里的事情,忽然变得虔诚起来,就说:“天津有什么灵验的寺庙吗?我想去上炷香,拜拜菩萨。”
肥佬说:“天津寺庙很多,有名的比如大悲院、挂甲寺、蜂山药王庙,南市还有个尼姑庵,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我说:“你知道得真够详细的,你信佛是吗?”
肥佬说:“我是业余地信,想起来就信,想不起来就不信,有事的时候信,没事的时候就不信。我对这些庙比较熟,是因为我认识一位在大悲院修行的居士,法号叫青莲。他儿子和我在一起工作。我们关系不错,偶尔见到老爷子,他总是给我们讲一些佛理因果之类的事。”
我想让他引见引见这位老爷子。于是肥佬开车带我到了大悲院。从后门进去,走不多远便到了这位居士的住所。肥佬为我引见之后,双方客套一番,闲谈了几句。我听青莲居士谈吐不俗,确实是个通晓佛理的高人。自到天津之后,怪事数不胜数,心中有不少疑问,正好向他请教。
我首先想到的是昨晚见到的黄鼠狼,就问居士:“这黄鼠狼会变成人吗?”
青莲居士微笑着摇摇头:“故老相传,世间有‘五通’,这黄鼠狼类属五通,个别道行深的黄鼠狼能使障眼法,以及模仿人类说话,让看见的人觉得它是人形,但是并不是真能化成人形,幻术而已,而且只有一些特殊的地点和时间它们才能使用障眼法。”
我将昨夜在胡同中碰到鬼打墙迷路的情形讲了出来,但只说是道听途说,并未言明是亲身经历。居士说:“这绝非鬼拉脚、鬼砌墙。如此大的魔障,鬼怪是作不出来的,但是究竟是何事物,我也闻所未闻,不知其详。”
我又问何为五通?居士说:“五通者,胡、黄、白、柳、灰。胡乃狐狸,黄即是你所说的黄鼠狼,民间也称之为‘黄皮子’,白是刺猬,柳乃是长虫(蛇),灰是老鼠。这五通虽是畜生道,却甚通灵性。这些动物,如果活的年头多了,吐纳日月之精华,便会使用一些幻术,然而修为高低不同,有善有恶,各不相同,不能一言论之。”
我听他说得太玄,自己一时理解不了。还是先问别的事吧,我又对居士讲了我和肥佬在房中柜子里见到六枚棺材钉钉住一张女人照片的事。
居士一惊,问了详细的过程。想了半晌对我们说:“我听一位已故的老友曾经说过,莫非这就是‘六丁破相’之阵?那是个厉害无比的咒术,专克难以收伏感化的厉鬼妖魔,我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未见到过,其中缘由不甚知晓。你们拔了这六根钉子,也是机缘巧合,不能避免,但是之后行事切记要多加小心。”
我早已有了这种精神准备,此刻听居士说了,更加沮丧,暗骂自己行事莽撞,搞不好黄衣女鬼就是被自己放出来的。
我又想起来在杭州测字的事,那测字先生说我命不长久,今日何不求教居士如何避祸免灾。
我问道:“晚辈想请居士帮忙算算命,看看晚辈来日吉凶如何。”
居士笑道:“佛家只讲缘法,不讲命运。人生一切业报,都是因果形成,昔时之因,成日后之果,若想多福少灾,唯有一心向善。”
我听罢若有所悟,但一时半刻也不能参悟透彻,便对居士讲了在杭州测字的经过。
居士说:“佛家虽不测字,但是我有一位师兄出家前经常给人测字,百不失一。他遁入空门之后,仍偶尔小试牛刀,助人解惑。今日你二人也是有缘,正巧我师兄在隔壁,我可以带你们去测上几个字,请他指点一二,对你二人今后多少有些帮助。”
隔壁是一间禅堂,四壁雪白,清静整洁,身处其内使人心中俗念尽消。屋中已有两人,其中一个年老和尚,想必就是居士所说的师兄了。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像是大公司老板打扮的男子,两人对答,原来老和尚正在为人测字。
居士向老和尚点头致意,随后让我们坐下等候。我心想正好可以瞧瞧这老和尚水平高低,就坐在一旁,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
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写了个“茆”字问婚姻如何,老和尚看了说道:“你妻子是个妓女。”
我替老和尚着急,心想:“这回可测砸了吧?说人家老婆是鸡,他不骂你才怪。”
没想到那个老板连声称准,说:“我看上了一个女人,她是做‘三陪’的,和我相识一年有余,感情很好。她愿意嫁给我,只是不知道此婚姻能否圆满。字理如何,还请师父指点。”
老和尚说:“茆字花字头,柳字旁,似花非花,似柳非柳,字面都是残花败柳之象,故断之为妓。末笔从节,犹可为善,说明她对你确是真心实意,君当娶之。”老板打扮的中年男人称谢不已,告辞离去。
我和肥佬面面相觑,均想今日真不虚此行。领教了如此神机妙算。
我们对老和尚说明来意,老和尚说:“只因登门测字之人太多,耽误了不少参禅的功课,故此贫僧测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论几人同行,只可测一个字,一个字只可问一件事,日后再来亦不再测。不知二位哪位来测,欲测何字?”
我心中盘算:这老和尚小气得很,只肯给测一个字,既然如此我就让他测测刘凤彩的下落,她失踪快三天了,而且在她失踪的那天夜里,我在院子里见过她,昨天晚上做梦又梦到她,虽然同她不熟,毕竟大家邻居一场,搞不好她出事也是因为我拔了镇压黄衣女鬼的棺材钉。此事无法以常理揣摩,但是终究要着落在自己身上。
我以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事事先想自己,但是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心理上成熟了不少,凡事都先为别人着想。但是又一想:自己的死活也是至关重要的,不如让老和尚先测刘凤彩,然后我再把杭州测字的经过请他评估一番,这就等于测了两个字,大占便宜,还让他没有借口推托,嘿嘿,饶是你老光头奸似鬼,也让你喝了老爷的洗脚水。
我心里想得龌龊,表面上假装恭谨:“就请老师父测一个字,我想问一个女孩的去向。”老和尚说道:“不知施主想测何字?请示下。”
我心想:前一番在杭州测字的时候,我因为想要个好结果,才测的“一”字,没承想事与愿违。这次不能再多想后果,要随口说个字,越随意越好。
当下更不多想,口报一字:“不。”
老和尚将“不”字用毛笔写在一张白纸上,说道:“不字,问女子下落,主身在地下。我把字理说与施主,不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明在地下,下面多出来的一笔在左,施主报字之时坐于贫僧之西南方,故贫僧断之,此女被埋在西南角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