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心想:谁不知崔大离是属貔貅的——许进不许出,蹭吃蹭喝总是有份,我可没见他请别人吃过饭,破天荒头一次,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9】

崔大离带上我和臭鱼,来到路边一个脏兮兮的小饭馆,门脸儿脏得都没模样了。

我看只是处卖水爆肚的小馆子,周围苍蝇乱飞,心中暗骂崔大离太抠了,早知道是来这么个地方,我还不如回去吃炸酱面。

崔大离是花小钱说大话,他有句话经常挂在嘴边:“老太太上电车——您先别吹。”

以前我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叫老太太上电车先别吹?后来听崔大离说,天津卫在清朝末年通了电车,转圈开,绕行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开电车的师傅到站停车,等人上齐了,再以吹哨子作为开车信号。以往那个年头,小脚老太太多,那都是封建社会缠过足的女子,岁数大了脚又小,走起路来一步一蹭,上电车哆哆嗦嗦的特别慢,开车时她们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摇晃很容易就摔倒了,往往要招呼开电车的师傅:“您了…您了先别吹,先别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句歇后语,不是老天津卫听不明白。

崔大离总说这句话,告诉别人不要在他面前吹牛说大话,好让他吹。他大言不惭地对我说:“兄弟你先别吹,别吹你吃过见过,别看这个小饭馆又脏又破,做的水爆肚可是一绝,打多少年前人家就卖水爆肚,四代单传的手艺。他们家做的这个水爆肚跟别处完全不一样,又脆又嫩,拿来下酒再好不过,过去说你来天津卫没吃过这家的水爆肚,那可是不开眼,没见过世面。”

我明知崔大离又在胡吹,但是为了显得我也不俗,话到嘴边却忍住没说。

夏季天气很热,下午两点来钟,小饭馆里边没人吃饭,几个闲人坐在路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大天,屋里又闷又黑,也没个电风扇。

崔大离没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坐,他让我们进到屋里坐下,要了三大盘黑乎乎的水爆肚。

小饭馆除了烧饼和水爆肚也没别的,好不好吃先放一边,量大实惠倒是不假。老板夫妻两个在门前干活儿,啤酒全放在箱子里,你自己想喝几瓶拿几瓶,等到吃完喝了结账的时候再数啤酒瓶算钱。这也是会做买卖,让你随喝随拿,很容易让人喝多了。

崔大离好像要借酒壮胆,拎过一瓶,龇牙咧嘴咬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他问我们:“哥哥我后半夜不是坐在西南屋打盹儿吗?你们猜猜…我后半夜去哪儿了?”

我说:“我们俩上哪儿知道去,先前问你你也不说,让我们自己瞎想。”

崔大离低声说:“半夜你们俩不是先回屋了吗,哥哥我在西南屋收拾烧纸,刚一抬头,看见供桌上的人变了!”

【10】

我问崔大离:“老崔你当时睡醒了没有,西南屋供桌上哪有人?”

崔大离说:“怎么没人啊?供桌上摆的黑白大照片是谁?”

我对崔大离说:“合着你说的是照片,那不是开出租车的二哥吗?”

崔大离道:“这还用说,老二可不是摆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头,看见老二的脸变了!”

我说:“刚开始你说供桌上的人变了,可没说照片,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差得也太远了。”

崔大离对我说:“兄弟你又打岔,你还让不让哥哥说了?”

臭鱼说:“你别搭理他,快说照片中的脸…变成谁了?是咱仨认识的人?”

崔大离说:“臭鱼你也是打岔,什么叫变成谁了?你们俩倒是听我把话说完了。是这么着,昨天半夜起了风,乌云遮月,外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西南屋倒是灯火通明,供桌上有蜡烛,下边还有个烧纸的铜盆,我刚把盆里的纸灰压灭,一抬头看见供桌照片中的脸变绿了!”

我和臭鱼奇怪地问道:“二哥死得闭不上眼,三更半夜回来了不成?”

崔大离说:“你们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哥哥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手脚都软了。却见供桌上的蜡烛火苗子忽大忽小,绿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脸发绿,我心想到处有便宜的劣质蜡烛,许是蜡烛不好?又看灵位前的香已经烧到头了,按说灵堂中的香不能断,哥哥我混鬼会吃白事儿这么多年,这些个忌讳见得太多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那么多讲究。照片中的这位,他是死得闭不上眼,还是问我要香火来了?不如我装作没看见,转身出门,来个一走了之,这叫‘见怪不怪,其怪自退’。让你们哥儿俩说说,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见了,却愣是装成没看见,崔爷我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离说话有个很不好的习惯,能多说一个字,他绝不少说一个字,而且话赶话,说着说着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气,听不了他这套车轱辘话,我说:“你也是老太太上电车——先别吹了成不成?西南屋究竟有没有鬼?你两只鞋底子又是怎么掉的?”

崔大离说:“别急呀兄弟,我是怕说了你们也不信,可不怪你们不信,换了我是你们,我也不信,咱先别说信与不信,你们俩只当是聊斋来听。”

第五章 棺材脸儿

【1】

崔大离告诉我和臭鱼:“你们俩有所不知,老二在门口挖出个死孩子,那可是大有来头!”

说起1949年之前,乱葬岗子还叫“余家大坟”。余家大坟的余家是什么来头,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已经没人知道了。听说早在清朝入关之前,余家大坟已是无主的荒坟。其中一个坟头大得出奇,坟前的石碑上有“余家大坟”四字,给后世留下了“余家大坟”的地名。清朝以来,余家大坟成了乱葬岗,连成片的坟头,连接着一条臭水沟。到了清朝末年,余家大坟附近才有人住,不过没有像样的房屋,全是破瓦寒窑,住户大多是拾荒讨饭的穷汉。埋在这片乱坟之中的人,全是周围买不起坟地的穷苦之辈,凑合着对付口薄皮棺材,埋到没有地主的余家大坟,也经常有人到坟旁的水沟中扔死孩子。

官府立过规矩,无主尸骨不能随意掩埋,必须各归各处。诸如“砍头的人犯、饿死或冻死的路人、淹死的河漂子”,倘若在城南,全归养骨会的老道收敛,拿草席子裹住,带回去烧尸成灰,放到养骨塔中,城北的则埋在厉坛寺。官府虽然有令,却挡不住扔死孩子的。后来二哥打他家门口挖出的死孩子,那可不是前朝扔在余家大坟臭水沟的,那是庙里的供奉!天津卫有的是寺庙庵观、院堂宫阁,寺有厉坛寺、慈惠寺、挂甲寺、憋姑寺、海光寺、孤云寺,庵有达摩庵、如意庵,还有大大小小的龙王庙、土地庙、关帝庙、三义庙、白马庙、韦陀庙。寺庙庵观的香火有别:寺院为佛门,住有出家的僧人;庵也是佛门,住的是尼姑;观堂是道教,供奉道教祖师;殿阁宫阙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妈祖天后;庙中则以奉大小神明为主。然而余家大坟这座破庙,却是拿一个死孩子当供奉。

说到这个话头,那还得接着“张小把儿挖人参,傻宝禄斩蛇妖”那一段开始说。

当年张小把儿到关外挖棒槌,引来深山老林中的大蛇。傻宝禄斩了大蛇几刀,可没斩死。他们跟着崔老道逃到南洼,借五鬼擒龙的形势躲过一劫,大蛇惨死于群鸦之口。崔老道会看殃,那条蛇是有道行的,你让它死得这么惨,你也得不了好。

三个人胆战心惊,在五株老槐当中刨了一个坑,用来掩埋骸骨。怎知挖下去,却刨出一口棺材,是很平常的薄皮木棺,棺板已然朽裂。说话这会儿是半夜了,张小把儿和傻宝禄提起灯笼,壮起胆子往开裂的棺板中看,只见棺中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成了皮包枯骨的干尸了,肚子上破了个大洞,里边还有个死孩子。

旧时天津卫的迷信风俗奇多,不仅多,还非常奇怪。比如给死人穿衣服不能等死人凉透了,否则衣服带不到阴间;洞房花烛点的是龙凤蜡烛,忌讳同时熄灭,男在左女在右,谁的蜡烛先灭谁先死;在屋里扫地不能往门外扫,怕扫走了财神;吃饺子不许数数,数一少五;正月十五前不许吃烧饼,烧饼等同捎病。别说是挖到坟了,看见路边的水沟中扔了个死孩子也是十分忌讳,担心小鬼跟到家中。

张小把儿和傻宝禄见此情形,各自啐了口唾沫,连说:“晦气!棺中这个死孩子,怕是要从坟里爬出去!”

【2】

崔老道瞧出古怪,他提灯再看,棺中应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死后埋到此处已久,坟头都没了,尸身也几乎成了枯骨,但那死孩子却不似成形的胎儿。他心下一怔,记起祖师爷说过的话,旧时有一路炼气的旁门左道,多为一师一徒。师父死后,徒弟将师父脐下三寸剜下,道门儿中说这是丹田,要将这块肉给身怀六甲的妇人吃下去,等这个妇人再生下来的孩子,打一落地便有道行,民间俗话说是“胎里道”。尘世中肉身易朽,用这法子换肉身,待有千年道行便可长生不死。

五株槐树当中的棺材,里面是个身怀“胎里道”的妇人,临盆之前死了。棺材埋在坟中,腹中妖胎挣扎出来,却也困死在棺材之中,可见犯了天忌,天意必然不佑。

崔老道收敛了死孩子的肉身,到底是千年成形的妖胎,已不知转过多少次肉身。他听说“千年妖胎”可以辟邪挡灾,便带到余家大坟破庙之中,用香火供养起来。崔老道有他的用意,却不敢跟别人说破庙中有“千年妖胎”,谎称是城中某大户人家生孩子,特地请算卦先生批命,先生说是娘娘身边的童子投胎,养不大,后来真死了,大户人家迷信,死孩子不能进祖坟,可这孩子是个有来头的,不敢扔进大水沟,不得不将肉身送到崔老道的破庙中,给些钱供奉在此。

此后,崔老道仍在余家大坟批殃榜,他将收敛来阴阳不批的屈死鬼尸骸分别装在骨灰坛中,贴上符咒埋进庙后坟的窟窿。后来赶上“除四旧”,崔老道躲在家中提心吊胆,生怕祖屋后的坟头让人挖开。当时前边西南屋抽大烟的古爷刚好吞大烟油子而死,崔老道得知古爷的西南屋有这么一个地窖,是古爷挖了存烟土的,他半夜带了俩徒弟掏出屋后荒坟中的骨灰坛子,偷偷放进了西南屋的地窖。古爷家里只有四面墙,又死得很惨,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进西南屋。

崔老道埋了骨灰坛子,也是怕出事儿,又取出那个辟邪挡灾的死孩子埋到门口作为镇物。没想到转天他便挨了批斗,那会儿崔老道都一百多岁了,禁不起折腾,抬回家当天就蹬腿儿了,这些话没来得及跟后人交代。

直到前几天,二哥两口子跟对门斗风水,半夜挖出个死孩子,又让黑狗叼了去,再也找不回来。

崔大离以前也不信西南屋下有骨灰坛子,但是打小听他奶奶说,过去余家大坟破庙供了个肉身童子。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崔老道所埋的“千年妖胎”。昨天给二哥送路,崔大离一个人在西南屋动了念头,找到了埋骨灰坛的位置。

旧房铺地,皆为海幔方砖,窄面儿朝上,砖面上依稀刻有符咒,但是刻得很浅。平房住家全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如果不是为了摆供桌挪出地方,住多久也看不到。他用鞋底子使劲蹭了半天,越蹭越模糊。崔大离忙了半天,累得汗流浃背,心里想的是先歇一会儿,但是上下眼皮自己往一块凑,坐在西南屋打上了盹儿。他半夜起来收拾烧纸的火盆,抬头看见蜡烛好似鬼火一般,供桌上黑白照片中的脸都变绿了。

崔大离心想:崔爷我看见了也装看不见,老二你该找谁找谁去…

他正要往屋外走,忽然发觉从后边伸出两只拔凉的死人手。

【3】

崔大离吃了一惊,他低头看烛光下的身影,背后空无一人,不觉头发根子直往上竖,冷汗可就出来了,心想:外边的孤魂野鬼进来找香火了不成?

崔大离刚一动这个念头,那双死人般冰冷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越来越紧。他立刻感到一阵窒息,身后好似被一块冰凉的石头压住,越来越沉,压得他直不起腰。此时,崔大离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惊恐至极。

仗着崔大离他祖上是天师道,到他这儿多少还有些传授,他咬紧了牙关,抬脚踏出一步,别看他步履踉跄,歪歪斜斜,走的却是天罡步。那是当年崔老道跑城的禹步,相传为夏朝大禹所创,故称“禹步”,说俗了可以说成“踩八卦”。崔大离步踏天罡北斗,在屋中绕起了圈子,他感觉每走出一步,掐住他的手就放松一分,但是每一步也都如负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崔大离勉强支撑着在西南屋一步一步绕圈,头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滴落下来,脚步过于用力,连布鞋底子脱落了他都没有发觉。

撑到鸡鸣天亮,崔大离虚脱倒地,再后来我和臭鱼进屋将他扶起,说到此处正好合上了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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