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本儿说:“余不说你可想不到,出主意的人他是崔大离!”
我听张有本儿说是崔大离,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么说是崔大离放出风去,促使二嫂子去找张有本儿出主意,他又提前给了张有本儿好处,指使张有本儿告诉二嫂子“李子树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为真,结果挖出了门口的死孩子,吓得二哥心神恍惚,开车掉进河里淹死了。即使没淹死,多半也不敢在西南屋住下去了,崔大离他才有机会进屋取宝。
我对张有本儿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别唬我!”
张有本儿说:“是崔大离啊!崔大离让余给二嫂子出的主意!”
我听了张有本儿的话,急匆匆地回到前院儿的西南屋。走到门口之时,我又想,我同崔大离再熟不过了,我是说过我从来不信他的话,那是因为崔大离平时胡吹乱吹,贼心眼子也不少,可他绝不是行事缜密之人。再说那挑水胡同的张有本儿,是人尽皆知的“瞎话张”,谁信他的话谁倒霉,我可别一时大意上了他的当!但是我刚才吓唬了张有本儿,他也明白什么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他还敢跟我胡说八道,岂不是想挨揍?或许崔大离他“脸厚而无形,心黑而无色”,倒是我看走眼了不成?
【8】
我心中画了一个问号,决定先不说破,看看周围没人,推门进了西南屋。
崔大离和臭鱼点了半根蜡烛,正蹲在墙角抽烟,他见我进来,问道:“怎么去这么半天?”
我说:“我到胡同口买电池,一来一去十分钟还多?”
臭鱼接过我带回来的电池往手电筒里装,他问崔大离:“哥哥你说死人身上披的锦被值多少钱?”
崔大离对我说:“兄弟你见的玩意儿多,你给估摸估摸,能值多少?”
我说:“我没看见东西不好说,要按你说的不走样儿,那怎么不得值几个。”
臭鱼说:“几个是多少?咱这么做,不犯王法?”
崔大离说:“傻兄弟,西南屋下的陀罗尼经宝衾,当年可是咱三家的老祖先一同搬到余家大坟的,如今这个东西还不该是你我弟兄三人的?”
臭鱼连连点头,我只在想张有本儿的话,也没跟崔大离多说。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崔大离将屋门顶上,臭鱼也装好了手电筒,他打亮了照向洞口。西南屋下的土洞不深,是个半截坑,还不到一人高,几十年没打开过,四壁生满了苍苔,晦气呛得人无法接近。
电筒照下去仅有巴掌大的一块光亮,我们三个人探出身子朝下看,里边摆了几个骨灰坛。
可不光是骨灰坛子,当中还有口棺材,刷得黑漆,积了一层尘土,朝外的一端有白色福字。
我对崔大离说:“先前你跟我们说过,西南屋下埋有皇妃的陀罗尼经宝衾,为何挖开来是口棺材?陀罗尼经宝衾本是棺材中覆尸的锦被,有棺材倒还罢了,抬进西南屋也不是问题,俗话说:‘一尺三挤掉肩,一尺四走遍天。’太大没用,再小又窄,一般的棺材刚够抬得进门,这都不用你说了,但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棺材脸儿!”
臭鱼说:“我只听说人有脸树有皮,棺材也有脸?”
崔大离说:“棺材岂止是有脸啊,在过去的江湖术士眼中,棺材盖为天,棺材底为地,两边的棺材帮子为两墙,两头是日月,又叫棺材脸儿。男用寿字,女用福字,棺材头的福字或寿字,按规矩应当是蓝色或金色,没有人会用白色,棺材脸儿上用白福白寿,可不是没有福寿吗?棺材漆的颜色也有分别,七十岁往上用褐色,九十岁以上则漆成红色。这要刨根问底儿,连棺材钉几寸长也有讲究。挑水胡同西南屋下的棺材是黑漆打底儿,棺材脸儿上的福字是白色,黑底白脸儿的棺材,暗指沉冤未雪!”
我和臭鱼又惊又奇:“西南屋下为何有一口沉冤未雪的白脸棺材?陀罗尼经宝衾是在这口棺材之中?”
崔大离说:“哥哥我之前不是没来得及说吗,天津卫有一块坟地,埋的可全是白脸儿棺材,说到西南屋的白脸儿棺材,咱们还得接着说‘崔老道跑城追尸’。”
第六章 枯井冤魂
【1】
崔大离之前说了“张小把儿挖人参”,怎么在关外遇上妖怪,傻宝禄怎么斩蛇,又从五棵槐树下挖出个死孩子,因为时间不够,刚说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说“崔老道跑城追尸”,他又接着往下说。
庚子年,天津卫闹起了神拳。南运河上出了位“黄莲圣母”,传说她本家姓林,名叫林黑娘,自幼习练武艺,能够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又遇异人,授以异术。其实林父是南运河上放摆渡的船夫,林母是船上的暗娼,穷人为了糊口,半夜在船上接客,给俩大子儿就脱裤子,比窑姐儿还不如。有一次,林父触犯洋人,挨了一顿毒打,回来呕血而亡。林母一时想不开跳了大河。林黑娘自此恨洋人入骨,立誓要报仇。
一日,她手提红灯罩,进得天津城,问路人:“洋楼何在?”路人指点东南方向,告诉她洋楼在那边。林黑娘当即对东南方下拜,口称:“洋楼毁矣!”顷刻间东南火起,洋楼烧成了一片瓦砾。过往的军民见林黑娘在这边一拜,那边的洋楼立马儿烧了,这不神了吗?愚男愚女们纷纷下跪膜拜。林黑娘自称“黄莲圣母”,“黄莲”者,苦也。“黄莲圣母”有神通,可以救苦救难。她又在运河边设了神坛,“扶清灭洋、保国护民”的旗号一打出去,信者如云,男女老少争相跪拜。人们都传:“黄莲圣母,神通广大;红灯一照,洋妖显形;宝扇一扇,洋舰自沉。”
别说普通老百姓,直隶总督见了“黄莲圣母”都要行礼下拜,请她坐八抬大轿出入直隶总督衙门,还觉得不够排场,又将葛沽办辇会用的宝辇取来,作为供奉“黄莲圣母”的神龛。什么是辇会?辇会相当于庙会,天津卫有娘娘宫,里面供奉着天后娘娘,每年阴历正月十六接圣驾,迎请天后回娘家。当天要办辇会,用二十四人抬的宝辇神龛,抬上天后娘娘的金身,装裹绣花彩缎,旌旗伞盖,敲锣打鼓,乃是民间一年一度的盛会,正月十五闹元宵都没这么热闹。此时天下大乱,拳匪蜂起,没人再信天后娘娘了,娘娘宫宝辇也成了“黄莲圣母”的神龛。
这一天,“黄莲圣母”乘上贴金点玉雕龙琢凤的架辇,吩咐二十四个壮汉抬了,四大金刚、八大护法跟随,两侧分别有一个侍女,都是十五六岁,手提红灯,这是左右仙姑。道队打了黄罗伞盖,又挑起一面大幡开道,旗幡上四个大字“黄莲圣母”。队伍后边是二百多个提灯的女子,披红挂绿,都打扮得跟仙姑似的,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二三,多大岁数的都有。她们提的灯罩各有分别,尚未出阁的闺女提红灯罩,嫁过人的妇女提青灯罩,寡妇则提黑灯罩。无数信徒前呼后拥,一个个身穿殿衣、头顶缨帽,旌旗招展,衣甲鲜明,赛过天兵天将下界。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黄莲圣母”,移宝驾来到余家大坟捉妖。
【2】
“黄莲圣母”带人来余家大坟,专门捉拿崔老道这个妖道。有人说:“崔老道一个批殃榜的穷老道,他怎么惹上了‘黄莲圣母’?”
张小把儿和傻宝禄在城中听到风声,跑来余家大坟给崔老道通风报信。崔老道买了一摞刚出炉的葱花牛肉饼,一摞十个,热得烫手,汪着一层油,闻上去那叫一个香。他抽出一个正要吃,他的两个结拜兄弟,张小把儿和傻宝禄跑过来告诉他,“黄莲圣母”兴师动众带人来拿他。崔老道听完还在纳闷儿:“贫道因何惊动了扶清灭洋、保国护民的‘黄莲圣母’?真是兔二爷掉河里,可劳不起她老人家金身大驾…”
崔老道他心念一转,猛然明白过来,可了不得了,敢情是嘴给身子惹祸!
前几天,崔老道走到路上听人议论:“‘黄莲圣母’说的话是法旨,法旨是天意,代天说话,替天行道,谁敢不听?”崔老道说:“同在江湖上混饭吃,道路虽各有别,养家总是一般,‘黄莲圣母’她是什么鸟儿变的,老道我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南运河上的船女出身,借了乱民势力装神弄鬼,凭空煽起来的名头。她对洋楼下拜,洋楼立焚,那是提前安排了手下放火,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住贫道!老道我心里不服,要不是赶上这么乱的世道,怎会有这个小娘们儿出头的时日?”
俗话说:“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崔老道的这番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黄莲圣母”耳中,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当时神拳红灯罩的势力遮天,看谁不顺眼就说谁是妖人,当场扒皮点天灯,死后也没地方说理去。“黄莲圣母”传下法旨,声称崔老道妖言惑众,乃妖邪一路,其心可诛,其人更可诛,要捉这妖道去点天灯。崔老道久走江湖,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赶紧卷起个包袱,带同张小把儿和傻宝禄二人,一路逃出余家大坟破庙,躲到乡下避祸,当真是“脚快有如临阵马,心慌撞倒行路人”。
三个人逃出去不久,正赶上庚子大劫。先是酷暑大旱,寸草不生,紧接着闹蝗灾,蝗灾过后又是战乱,八国联军打破大沽口,一路上杀人放火,城里的民房全烧没了,尸积如山,堵住了城门。“黄莲圣母”带着左右仙姑、八大护法在城头迎敌,手持红灯宝扇,吞下符水刀枪不入,开坛请天兵天将,要杀尽洋人,烧尽洋舰。结果天兵天将没请下来,乌合之众也抵挡不住洋枪洋炮,顿作鸟兽散,或是投河身亡,或是死于乱军之中。由于死的人太多了,收尸队埋不过来,很快就发生了瘟疫,城里城外的棺材都卖空了。
崔老道他们在外逃难,路上得知“黄莲圣母”已被处死,战乱也平定了,三个人这才敢往家走。
战乱瘟疫过后,沿途村庄十室九空,三人走得饥渴困乏,不说买碗面吃,打算讨口水喝都找不到人。他们行至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庄前,但见庄门上挑了两盏白灯笼。
三个人又饿又渴,路过一个有人住的庄子可不容易,赶忙走上前去叫门借宿。
庄子里出来个仆人说:“你们三个好不明事理,没看我们庄前挂了白灯笼吗?主家有白事儿,如何容外人投宿?”
说话间正要将崔老道他们赶走,刚好主家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出来一看是崔老道。主家快步跑到近前,双膝跪地,“咣咣咣咣”连磕响头,口称:“道长救命!”
崔老道扶起主家,认出这位是天津卫的小老爷,伏虎庄的二庄主。民间将县官俗称为“大老爷”,保甲局的头儿是“小老爷”。庚子之前,天津卫没有警察,保甲局相当于公安局派出所。崔老道给死人批殃榜,少不了同二庄主小老爷打交道。
崔老道急忙还礼:“岂不折杀贫道了,小老爷如何让贫道救命?”
二庄主没说话,他带崔老道等人进了庄子,推开上房说:“请道长搭救的是这位!”
崔老道吃了一惊:“上房青色寿衣、青色寿帽、青色寿鞋的这位是…大老爷?死了几天了?”
【3】
崔老道他们投到伏虎庄借宿,庄子前边有一条土路,没有官称,民间叫“达官路”。
以前京城也有个地方叫“达官营”,作为旧时留下的地名,“达官”二字倒不是指达官显贵。过去有镖局子,专替有钱的东主押运财货,往来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押镖的镖师,用行话来说称为“达官”。“达官营”是镖师们进出京师之时,去到官府登记造册的所在,自古有军队驻防。天津卫盐运、漕运发达,货物往来主要走水路。伏虎庄达官路是走暗镖的一条土路,暗镖专指私盐之类官府禁运的货物。可想而知,此地人烟稀少,十分荒凉。
三人进得伏虎庄,看见上房躺了一个死人,乃是二庄主他大哥,伏虎庄的大庄主。
崔老道见大庄主寿衣寿帽全穿好了,只等往棺材里抬了,如何救得活?
二庄主说是这么回事儿,大庄主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倒在地上双目翻白,三魂不见了七魄。遍请郎中来看,都说死了,让准备棺材寿衣。家人赶紧准备白事儿,天这么热,又闹瘟疫,死了人可搁不住。
不过说来也怪,人是跟死人一样,但是好几天了,身子却没冷透,家人怕大庄主万一没死,不敢往棺材中放。那会儿的人迷信,以为这是掉了魂儿,只要还有口活气儿,兴许还能救回来。二庄主久闻崔老道会跑城,求他一定要救大庄主一命,不吝重金相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