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淹死个神拳,南运河边一阵大乱。二人一前一后,跑到河口上。看周围没人了,卖炸糕的站住脚步,喘粗气说:“道长,我闲话不会讲,您了可瞧见了,耍神拳的不给钱吃炸糕,挨了烫不是活该吗,他还有理了!踹了我的锅不说,又抡刀砍人,我又没动他,他这一头扎河里淹死,可不该让我去给他偿命!”
崔老道说:“光棍不斗势力,如今官府都惹不起神拳,你一个卖炸糕的有多大能耐?你凡尘俗世待腻了,为了斗这一口气拿脑袋跟人家拼,送了性命不要紧,往后你一家老小谁来养活?全喝西北风去?”
卖炸糕的之前是脑袋一热,到这会儿听了崔老道的一番话,心里边也害了怕了,他说:“我是一根儿筋,多亏道长点拨,他要光是个耍胳膊根儿的,上我这儿讹人来,我不把他站着尿尿打成蹲着尿尿的,我都跟了他的姓。不怕他一个对一个,那叫‘光棍打光棍,一顿是一顿’!可让您了说着了,光棍不斗势力,咱穷老百姓惹不起神拳,我该如何是好?”
崔老道说:“且不要慌,过去有句话——穿衣吃饭看家伙。你卖炸糕的油锅都让人踹了,穿衣吃饭的家伙没了,你还怎么做买卖?不如在家躲一躲。天津卫不会总这么乱,依贫道所见,过三不过五,用得了三个月用不了五个月,等乱劲儿过去了,你再出来卖你的炸糕。”
卖炸糕的说:“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家里还有几担粮食,个把月不出去卖炸糕也饿不死,我听道长的,不做买卖了,在家躲这场乱子。”
崔老道说完要走,卖炸糕的死活要请他回家吃饭。崔老道一早没吃东西,有人请他吃饭可没有不去的道理。卖炸糕的住在西头,也不远,但是很荒僻。卖炸糕的两口子带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住一个小院儿。他们做小买卖的将本图利,两口子过日子,倒还说得过去。白天卖炸糕的出去做买卖,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养了几只鸡。屋后是坟头,院儿里还有个大瓦缸。刚过晌午,天色阴不阴晴不晴,到处灰蒙蒙的。崔老道走到门口,蓦地打了一个寒战。
【4】
崔老道生着一双道眼,举目看了看左右,煞是古怪。他心中纳闷儿,口上不说,抬腿跟卖炸糕的进了门,只见卖炸糕的院子是很一般的小三合院儿,比不得八大家的宅子,土坯房木板门,但是收拾得很整齐,与一般老百姓的屋子没有两样。崔老道先看的是这口缸。以前住家院子里放一口大水缸,那可太常见了。天津卫几乎没有井,打出井水也是咸的,吃挑水吃了几百年。房前屋后放口缸,既可以吃水,又可以防备火患。老百姓还愿意在水缸中养鱼,放几条鲫鱼在里边。那年月没有自来水,河里井里的水中都有鱼。那时候的人们不懂什么叫干净,赶上夏更天,拿个瓢舀起缸里的凉水直接喝,也不见谁闹肚子。
缸是寻常的瓦缸,如今少见,以前凡是院子,里边都有这样的瓦缸。崔老道往水缸中看了看,活泼泼一条大鲫鱼,二尺多长。可不作怪,鲫鱼个头小,谁见过这么大的鲫鱼?又看院儿里的鸡,当中有一只大公鸡,其余全是母鸡。公鸡全身都是白的,没一根杂毛,鸡头上顶个大红冠子,红是红,白是白,那叫一个好看。崔老道暗暗咂舌,心想:当真少见!
卖炸糕的做小买卖,一个炸糕三个大子儿,但是将本图利,三个大子儿可不都是挣到手的。炸糕的油要钱,做炸糕的江米面和豆馅也要钱,全凭货真价实,东西地道,买的人多,挣的钱多说是一分利,卖三个炸糕还挣不上一个大子儿,挣一份辛苦钱,还净是赊账不给钱的。摆摊儿卖炸糕,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俗话说:“地有准、天没准。”赶上刮风下雨,卖不出去的炸糕全得折手里。要不怎么说做小买卖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过这个卖炸糕的对崔老道很殷勤,可能也是作兴崔老道。他拽上崔老道,进了门立刻叫他老婆出来生火做饭,好生招待道长。
崔老道说:“可别这么麻烦,要么下次不敢来了。”作者:天下霸唱
卖炸糕的说:“道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崔道爷是贵客。应了句老话‘贵客临门,米涨三斗,财添十贯’,您了也别见外,快往屋里请。”
崔老道听卖炸糕的这么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贫道叨扰了。”
二人进到堂屋坐下,卖炸糕的老婆到外边和面烙饼,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这碗饭,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心想,卖炸糕的挣一份辛苦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到处兵荒马乱,保不准什么时候要打仗,谁家有粮食不留下自己吃,为何请他一个批殃榜的穷老道来吃?崔老道虽然经常去河边吃他的炸糕,但是有买有卖,有赊有还,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儿个请他到家中又吃又喝,这么作兴他,想必是有求于他。至于他崔老道会干什么,那不是明摆着吗?他想到这儿,问卖炸糕的:“家里边有没有怪事?”
卖炸糕的挠了挠头,不明白崔老道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啊。”
崔老道说:“你仔细想想,当真没有?”
卖炸糕的说:“是没有啊,穷老百姓过日子,鸡不跳墙、猫不上房,没有出奇的玩意儿。”
【5】
崔老道说:“你家中太平无事?贫道看走眼了不成?”
卖炸糕的说:“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天津卫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这个小买卖,挣钱多少不说,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于饿死。早上出摊儿,过了晌午回来,买卖好了吃干,买卖不好喝稀,几十年来天天这么过,能有什么怪事儿?”
崔老道说:“问句不该问的,你找贫道上家里来,光为了吃饭?别抹不开面子,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卖炸糕的说:“早想请道长来家中坐一坐,奈何没个由头,今天正好遇见,可不赶巧了吗。我也不瞒道长说了,我这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来越少。我那个炸糕没走样儿,手艺上不能对不起祖宗啊,可是买卖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说我在河边卖炸糕,招谁惹谁了也行,没招过谁没惹过谁,油锅让神拳给踹了,三五个月做不成买卖,找谁说理去?我的家中虽然有些存粮,那也架不住只出不进不是?我们两口子觉着,是不是阴阳二宅有不对的摆设,挡了财路了?这不,就请道长过来给看看。”
清朝末年,天下大乱,黎民百姓,皆有倒悬之苦。天津卫那还是好的,前两年一场大旱,乡下饿死了多少人?卖炸糕的眼光浅,以为吃他炸糕的人少了,只是他买卖不行。其实国运衰败,大势如此,老百姓免不了不受连累,岂止他一个做小买卖的不行,城里边多少大买卖都没了。
崔老道说:“别胡思乱想了,赶上这么乱的世道,你有口安稳饭吃,还不知足?你出去瞧瞧,逃荒饿死的有多少?况且,贫道看你这几间屋,不仅没有挡财路的东西,还有一龙一虎保你的平安。屋中摆设也稳妥,切不可任意搬动。”
卖炸糕的说:“道长取笑了,我这破屋土墙,还有龙有虎?我们家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崔老道抬手屋外一指:“那不是…”
他的话刚说一半,卖炸糕的老婆端上了饭菜。这饭菜可真不含糊,烙了饼,熬了鱼,又炖了只鸡。烙饼是家常饼,鱼是水缸中的鲫鱼,鸡是院儿里的公鸡。卖炸糕的两口子十分迷信,找崔老道来看阴阳宅,那可不敢怠慢,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了请崔老道吃饭,不惜宰鸡杀鱼。鱼只有那一条,母鸡要下蛋,没舍得宰,宰了那只公鸡。卖炸糕的老婆也办事麻利,在外边宰鸡杀鱼,说话这么一会儿,已经做好了饭,端上来,给他们摆好碗筷。
卖炸糕的给崔老道斟酒夹肉:“道长边吃边说,你看我们家有什么保平安的?”
崔老道一抖落手,他看了看桌上的鸡和鱼,长叹了一声,对卖炸糕的说:“罢了,前边的话啊,你只当贫道没说过。”
【6】
卖炸糕的也纳闷儿:“道长你说都说了,为何又当没说过?”
崔老道肚子里正没油水,看见人家给做的烙饼炒鸡蛋、熬鱼炖鸡,他可坐不住了。往常在余家大坟破庙中住,逢年过节也吃不上这个。什么叫河中龙,怎么叫土中虎,世人除去两条腿的活人不吃,四条腿的凳子不吃,没有不能吃的东西。崔老道吞了吞口水:“别提别的了,先吃了再说!”说完挽袖提箸,抓起面饼,卷上鸡蛋,风卷残云一通吃。
过去的人讲究斋僧施道,真有那些个好道的人,出门见了老道定要请到家中,管吃管喝还给钱。卖炸糕做小买卖的,杀鸡宰鱼请崔老道,是为了让他看阴阳宅。在过去来说,房屋坟头没有乱看的,看不好看出人命来的都有。
崔老道吃饱喝足,鸡骨头啃得比黄鼠狼子啃得还干净,鱼汤都给舔了。卖炸糕的又问他,他也不好不说实话。崔老道声称,他在来卖炸糕的家里前,先在袖中起了一卦,算出卖炸糕的家中有宝,但是崔老道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宝。
因为崔老道不是憋宝的,他不会望气,但见卖炸糕的印堂发黑,一脸晦色,气数尽了,已有灾祸临头之兆。不过进了卖炸糕的家门,见到水缸中有一条鲫鱼,二尺多长,那是“河中龙”。又看见有只白公鸡,则是“土中虎”。为何说白公鸡是“土中虎”?皆因白鸡上应昴宿,昴乃白虎宿星,故此说成“土中虎”。有一龙一虎镇宅,使得主家逢凶化吉,邪祟不敢侵犯。卖炸糕的只觉得买卖不如以前了,有口安稳饭吃还不知足,非要请崔老道来看阴阳宅,宰鸡杀鱼招待崔老道,如此一来不要紧,怕只怕“是非从此起,灾祸目前生”。
卖炸糕的听崔老道说完,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说来说去没那个命,不该是他的宝。
崔老道说:“不对,一龙一虎是形势,却不是宝,你屋中还有什么东西招灾引祸?”
卖炸糕的说当真没有了,他一个做小买卖的,在此起了几间土坯房,住了十几二十年,家当全在这摆着呢,无非桌椅板凳、破盆烂碗,还有两口子的几件补丁衣裳、米缸面袋、一床铺盖。虽说“穷家值万贯”,但是真要往外吆喝,可也没有值钱的玩意儿。屋子是后盖的,下边一没埋过宝、二没埋过钱,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光他是卖炸糕的,往上说,他祖宗八辈也是卖炸糕的。如果银子多得没处使了,要往屋子下边埋,他还至于见天儿起大早去河边卖炸糕吗?
崔老道明知卖炸糕的所言属实。卖炸糕的祖宗八辈起,天天出来卖炸糕,卖了不下几百年了。几百年前还没炸糕,卖的是“油炸鬼儿”,起初在城门口,后来搬到南运河边上,仅仅刮风下雨不出去摆摊,又不到处走,他能有什么宝?崔老道心想那也怪了,但是卦数有准,卖炸糕的没了一龙一虎镇宅,取宝的旁门左道可要找上门了!
【7】
卖炸糕的拿这话当真了,他也害了怕了,苦苦哀求崔老道。
崔老道不能白吃人家的饭,给卖炸糕的指点了一条活路。他说:“不出今天半夜,定有旁门左道前来取宝。你们两口子留在家中,性命难保。依贫道愚见,趁天没黑,收拾收拾快走,也别管这屋里有什么宝了。你没有那个命,有宝也留不住,还是活命要紧,有什么东西能比命值钱?”
可是卖炸糕的不打算走,他祖宗八辈卖炸糕,从没见过大钱。他打发老婆孩子回娘家,他要在这儿护宝。虽然看不出家中哪件东西是宝,但是迟早能找出来。就算找不出来放在家中,给子孙后辈留下,他心里边也一样踏实,岂能让旁人得了去?
卖炸糕的打定主意,先打发老婆孩子去了娘家,又求崔老道帮忙,一同守在家中。崔老道暗骂卖炸糕的不知死活,早知如此,不该告诉他实话。卖炸糕家中有东西招灾引祸,命里该有他这一劫,他不想怎么逃命,却要在家中等死。谁让崔老道吃了人家的一龙一虎,不替人家挡这个灾也说不过去。崔老道迫不得已摆下一个阵法,吩咐卖炸糕的,在四壁各挂一面镜子,又在屋中掘一个半尺深的浅坑,往里边撒一斗米,再在坑中铺一个草席子,人躺在上边,头朝东,脚朝西,周围摆七盏油灯。
说话到定更天了,万籁俱寂,一轮血月照将下来,城中又升起了红灯。
卖炸糕的关门闭户,按崔老道说的挖个浅土坑,借来几盏油灯摆在周围,又在坑中撒下一斗米,铺了草席子躺在上边。
崔老道在坑前点上油灯,再三嘱咐:“不管待会儿有什么响动,也不管有什么东西进来,七盏油灯灭了都不要紧,你可别睁眼。千万记住了,闭上眼活,睁开眼死。从来有道克无道,有福催无福,正能克邪,邪不能犯正,能否躲过这一劫,全看你的造化了!”
卖炸糕的不明所以,忙问崔老道:“道长哪里去?”
崔老道却待要走,见卖炸糕的问他,只好说:“你躺下别动,帅不离位,贫道坐镇后屋!”他寻思,这么扔下卖炸糕的一个人,那也说不过去。而且又到了半夜三更,赶不及离开了,便到堂屋外转了一圈,耳听城中鼓打三更三点,外头刮了一阵大风,吹灭了全城的红灯,阴云闭合,遮住了天上的血月,屋外一片漆黑。悲风飒飒,惨雾迷漫,风过数阵,一道黑气直冲而来,七盏油灯灭而复明,但觉“劈面冷风似箭,侵肌寒气如刀”。崔老道急忙进了里屋,合上二门,躲在门后边,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8】
崔老道算出卖炸糕的家中有件宝物,会引来旁门左道,劝那卖炸糕的出去躲一躲,此宝招灾惹祸,不要也罢。但是卖炸糕的舍不得,死活也要守在家中,点了七盏油灯,仗起胆子躺下,闭上眼一动不动。忽听“砰”的一声,屋门让一阵阴风撞开了。他双眼紧闭,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可是能感觉到有东西进了屋。
卖炸糕的心惊胆战,吓得全身发抖。越怕他还越想看个究竟,忍不住睁开眼,见屋中有个披发头陀。头陀也是僧人,但是那种苦行讨饭的僧人,苦行要守十二戒,又叫“十二头陀”。进屋这个头陀,披头散发,脸色青灰,一双怪眼,目有凶光。过去有这么一说,自古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只有三忌,一忌道人、二忌妇女、三忌头陀,此辈必为旁门左道,会施展妖术邪法。
那个头陀的一张脸在油灯前忽明忽暗,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不是人。卖炸糕的没多大胆子,到这会儿只有一个“怕”字。但见头陀围在土坑边打转,身前身后带了一阵黑风,一步踏灭一盏油灯。卖炸糕的心中发慌,连忙跳出土坑,撞开二门,躲在崔老道身后。头陀一抬眼,看到里屋还有个道人。那会儿崔老道身穿道袍,他是天师道中的火居道,行走江湖为生,可以不住庙,也可以不穿道袍。不过,他要出来算卦挣钱,不穿道袍唬不住人,今儿个也穿了一身破道袍。那头陀见了崔老道的装束,冷哼一声,手指崔老道问曰:“你在此摆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