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涅涅茨人拽上我,用松枝往前边指了指,让我们接着往里边走。
我问他:“那边还有岩画?”
涅涅茨人摆手说没有,又打手势比画,是带我们去他找到西周玉刀的地方,不过那里很危险,上边有个可怕的东西,大到无法形容,他带我们到那儿看一看,然后我的金盒也该给他了。
我不明白涅涅茨人比画的是个什么东西,究竟是神是怪?
我张开双臂比画了一个大小,问涅涅茨人:“有这么大?”涅涅茨人使劲地摇了摇头,告诉我比这还要大得多。我指了指我们置身的山洞,问涅涅茨人:“有这个山洞大?”
涅涅茨人又摇头,示意比山洞还要大。我问涅涅茨人:“有没有这座山大?”涅涅茨人想了一想,似乎觉得不好比较,可能比山还要大。
我心中骇异,涅涅茨人到底在说什么?
藤明月说:“他好像要告诉咱们,他捡到玉刀的地方非常危险,有个很可怕的东西,比这座山还大!”
臭鱼说:“别信他胡说八道,山洞中怎么可能有比这座山还大的东西?”
藤明月说:“来都来了,过去看一看也无妨。”
我说:“他要是还让我看这个,我给他俩冻梨!”
涅涅茨人又带路前行,走出狭窄的断裂带,我们越走身上越冷,忽觉一阵阵的寒风吹进来,冰霜扑面,有如刀割,松枝火把也一下子让寒风刮灭了。我们顶风冒雪往前张望,洞口外边是广袤的大冰原,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分不出地。
【6】
我们三人吃惊不已,涅涅茨人是在大冰原上找到的西周玉刀?那么说辽灭犬戎之后,犬戎穿过林海尽头的山裂,躲进了亘古以来鸟兽绝迹的大冰原?
大冰原上的封冻期长达八个月,寒潮一阵接一阵,走不出一里半里,准会活活冻死。涅涅茨人告诉我们,冰原上的危险,一是寒潮可怕,二是可能会遇到狼,都不好对付。而且在寒冬之时,天上有个大得无法形容的东西,很可能会下来吞吃人畜。
我问涅涅茨人:“吃人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涅涅茨人比画了半天,形容出来只有“恐怖”二字,他说完用手指向天空。
我们三个人又来到洞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上铅云如山,在呼啸的寒风中,从西伯利亚上空一层一层涌来,受到山脉阻挡,在空中越积越厚。凛冽的寒风卷起漫天飞雪,一股强大的冷空气正从高寒西伯利亚冰原上空移过来。
我认为涅涅茨人所说的危险,应该是指肆虐的暴风雪。我们前几天在狍子屯听大舅说过,暴风雪称为白灾,会引发野兽和牲畜的惊慌。1968年那场引发狼灾的暴风雪,大兴安岭以西的草原上受灾尤重,牲畜因风雪恐慌不安,辨不清方向,因而狂奔不止,自相践踏,摔死和冻死的多达百万。在冰原上猎鹿打鱼的涅涅茨人,畏惧冻死人畜的暴风雪,并将之形容为吞吃人畜的怪物,那也不足为奇。
我心想:戎人古坟在山里,我们还可以去找一找,在冰原上那是没指望了,不出去则可,出去全得冻死,不知等到转年,还有没有机会…
我正在胡思乱想,涅涅茨人取出几块干粮放在面前,双膝跪地不住地磕头,口中大呼小叫。我问藤明月:“他又在搞什么鬼?”
藤明月说:“涅涅茨人祭祀祖先时,要放一碗水或是一些吃的东西,转天看到水和吃的少了,会认为是亡故的祖先取走了,他是不是在祭祀先祖?”
臭鱼说:“摆到这儿的水会自己减少,难道真让鬼给取走了?”
我说:“你不用少见多怪,咱们那儿也有这样的风俗。过去两口子到娘娘宫烧香,给老娘娘磕头求子嗣,走的时候拴个泥娃娃,带到家供到桌上,跟前摆一碗饺子,转天一看饺子没了,还当是泥娃娃吃了。要按迷信传说,泥娃娃吃了谁家的饺子,准会来谁家投胎,这家就有孩子了。”
臭鱼说:“可不是让泥娃娃吃了吗,要不然饺子怎么没了?”
我说:“你见过泥娃娃成精了会吃饺子?那是半夜让耗子吃了!”
臭鱼说:“要是吃的东西还在,又怎么说?”
藤明月说:“按当地人的风俗而言,那是凶兆。”
我说:“什么胸罩儿,还裤衩呢!他再这么装神弄鬼,我可要骂他妹夫了!”
说话间,涅涅茨人拜罢先祖,打手势告诉我们,祖先显灵护佑,天上吃人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下来。可是我往山外眺望,天上厚重的灰色云层,正在形成一个无比大的旋涡。西伯利亚寒潮受到山脉的阻挡,使得云层在低空形成了气旋,笼罩在冰原上。诡异巨大的旋涡云团,令人为之胆寒,仿佛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大洞。
【7】
我说:“涅涅茨人迷信祖先可以指点吉凶,我可只相信我见到的。”
藤明月说:“我也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天气,可能很快会有暴风雪。”
我有心打退堂鼓,找不到戎人古坟,我和臭鱼也许会没命,那只是也许,又不是马上会死,我们是活一天挣一天,而在大冰原上遇到寒潮,那可是说冻死就被冻死了。
涅涅茨人忙比画说,冰原虽然广袤,但是他要带我们去的地方,不到一箭之地,正在山下,遇上暴风雪,也来得及退回来。按他所言,这是个值得冒险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才多远?出了山是什么都没有的冰原,戎人古坟在冰层之下?
我们三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让涅涅茨人带路,下去看一看。为了避免被冻伤,一行人把身上能裹到的地方全裹住,打好皮绑腿和护膝,再从山脸子上的洞口直接溜到下边,回望来处的冰山雪岭,险峻巍峨。
风雪交加,天上铅云翻滚,寒风吹起冰粒,打在帽兜子上“啪啪”作响,身上立时结了一层冰霜。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涅涅茨人如何辨别方位,他带我们避开寒风,不停地向西走。四个人一条狗,在冰原上渐行渐远。之前我告诉过臭鱼,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对涅涅茨人多加小心,但是大冰原上寒风呼啸,无法使用弓箭,涅涅茨人十分质朴,也不像会有歹意,让我担心的倒是这恶劣的天气。
涅涅茨人走出一段,他在冰面上支起一个木筒,趴在上边听了半天,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又带路往那边走。我不解其意,涅涅茨人祭过祖先鬼神,在冰层上侧耳一听,随即找出了方向,他用这么迷信的法子带路,还不把人给带沟里去!
空中旋涡形的云层更低了,一场带来强降雪的风暴,正在降临大冰原。雪雾随风弥漫,能见度极低。以往在苦寒之时,涅涅茨人也不在冰原上放鹿,因此缺少判断恶劣天气的经验。他有如大祸临头,连打手势让我快走。很快就会有暴风雪,要加快脚步前进。我心想:他的祖先果然不灵,虽然没走多远,可从这里返回洞口,上山时多半会冻死,只有咬紧牙关再往前走,到了涅涅茨人找到鸟纹玉刀的地方,或许可以躲过雪暴。我又对身后的藤明月和臭鱼打手势,天气变得太快,来不及返回山洞了,只好听涅涅茨人的,看他带我们去什么地方躲避。
此时天色越来越暗,冰原上的寒风更为凛冽,大黄狗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它全身绷紧,身子前压,做出准备攻击的姿势。我们往四周张望,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全身冰霜的野兽,徘徊在白茫茫的雪海之中。
【8】
我以为是犬戎传说中的巨獒,可那全身结满冰霜的野兽,个头与狍子屯的大黄狗相近,似乎是北蒙古荒原狼。
自60年代打狼运动以来,西伯利亚的狼群几乎绝迹,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狼了,仅仅没有了成患成灾的西伯利亚狼群而已,少量的西伯利亚荒原狼以及三五成群的蒙古荒原狼仍比较常见。蒙古荒原狼耐得住严寒和饥饿,习惯成群行动,仅有两三头狼的情况下,绝不会主动袭击四个人,它只是在我们周围打转。寒风强劲,涅涅茨人无法开弓放箭,他紧握猎叉,同不远处的蒙古荒原狼对峙着。狍子屯的大黄狗,见了比它大出不少的狼,也不退缩,随时准备扑上去咬。蒙古荒原狼见无机可乘,转身消失在了寒风之中。
天越来越暗,风越刮越紧,雪越下越大,严寒使人的头脑变得迟钝,但是我还能意识到:再找不到躲避风雪的容身处,可要在冰原上活活冻死了!
我们在冰原上遇到的暴风雪,虽然还不能跟1968年的那场白灾相比,却也足够将人冻死。四个人顾不上疲惫和冻伤,拼命往前赶路。然而跟暴风雪一同到来的,还有三五头饿狼,可能是刚才那头蒙古荒原狼引来的。一双双暗绿色的狼眼,在风雪中忽隐忽现,一旦有人倒下,蒙古荒原狼就会立刻扑上来。我们只得互相拉扯而行,在暴风雪中举步维艰。
走不多远,我已冻得手脚发僵,身上没了知觉。我心想:不好,今天不在冰原上冻死,也得让蒙古荒原狼给吃了!
刚有这个念头,走在我前边的藤明月脚下打滑,险些倒在冰层上。我急忙将她扶住,但是手都冻麻了,竟让她带得我一同摔倒,二人挣扎不起。有头蒙古荒原狼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它见有人倒下,扑上来便咬。臭鱼抡起打狍子用的钉棒,用力扫向扑上来的蒙古荒原狼。
蒙古荒原狼不躲不闪,一跃而前,张开獠牙咬住棒子,却被杆棒前边的钉刺戳得口中淌血。蒙古荒原狼凶残成性,紧咬住棍棒不肯松口。臭鱼使劲往后拽,一人一狼争夺杆棒,谁也抢不下来。走在前头的涅涅茨人转过身,用猎叉刺进了蒙古荒原狼的腹部。蒙古荒原狼腹破肠流,在苦寒的冰原上被戳穿腹部,那是别想再活了。
另有一头蒙古荒原狼窥觑良久,趁机扑向藤明月,但是身在半空,就已被狍子屯的大黄狗给扑倒。猎狗体型虽不及蒙古荒原狼,但是面临强敌毫不退缩,与蒙古荒原狼咬在一处。臭鱼从死狼口中拽出木棒,抡起又来打这头狼,怎知蒙古荒原狼同猎狗咬得难分难解,全身都是冰霜,分不出是狼是狗。臭鱼不知如何下手,他也是急中生智,意识到狍子屯的猎狗毛厚耳垂,是耷拉着耳朵的,而蒙古荒原狼则是两耳支起。臭鱼当即抡起大棒,用力往蒙古荒原狼的腰上砸去。他之前说过——狼怕打腰,因为腰腹是狼的命门。臭鱼手起棍落,一棍将狼腰给打断了。猎狗借机咬住了狼的脖子,那头蒙古荒原狼仰天张口,发出一声惨叫,但是狼嗥狗吠和人的呼喝之声,都被冰原上的寒风给吞没了。
【9】
臭鱼一棍子打倒蒙古荒原狼,由于用力过猛,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顺势在冰面上滑出好远。涅涅茨人用猎叉刺倒之前那头蒙古荒原狼,余下的几头蒙古荒原狼只顾上前争扯死狼,我们才得以脱身,四个人带上猎狗,拼了命地往前奔逃。暴虐的寒风卷动着飞雪,使大冰原变成了一片雪海,涌动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卷动地上的积雪,在冰原上翻起了白色的波浪。一阵吹动雪雾的寒风过去,可以看到铅云密布的天空,如同将要吞下一切的大洞。下一阵寒风吹到,一行人又被漫天的雪雾遮住。寒风凛冽,冰霜如刀,令人难以抵挡。
我们只好堆起一道雪墙,抵御寒风。我扯掉围巾,喘了几口粗气,紧张之余,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可是躲在这里不动的话,过不了一会儿,将会全身结满寒霜,与身下的冰原冻在一处,再也别想起来。我听得远处寒潮肆虐,风声如同狼嗥,不知那几头蒙古荒原狼走远了没有?
臭鱼说:“原以为多带土炮仗、二踢脚,足够吓退蒙古荒原狼,怎知遇上风雪,什么响动也听不到,还不如从狍子屯多带几条狗。”狍子屯的大黄狗听得明白人话,听臭鱼说到它,摇着尾巴过来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