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仁慈的主啊。”他嘟囔着。
奥利弗·丁布尔比于十一点整准时到达。杰奎琳通过安全摄影头审视了他一番,他的确很像一根裹了西装的香肠。她为他开了安全门,请他上楼。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立即收了收肚子,一脸讪笑着说道:“你就是朱利安新聘的女孩吧,”他说着,同她握着手,“我叫奥利弗·丁布尔比。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真的,”
“来啦,奥利弗,”伊舍伍德在内间喊道,“来来来,哥们儿。放开她的手,快进来。咱们的时间也不充裕啊。”
奥利弗不情愿地松开她的手,走进伊舍伍德的办公室:“告诉我,朱利,亲爱的。我要是真的买下这地方,那位天使也一同转交吗?”
“哦,快闭嘴吧,奥利弗。”伊舍伍德关上了门。
杰奎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琢磨着如何使用传真机。
下午四点,一个电话打到了烤肉卷饼工厂。加百列整整等了三分二十秒才等到尤瑟夫接听电话。他知道这期间的精确间隔时间,因为后来他用秒表测量过。尤瑟夫没来的时候,他所听到的是厨房里厨工们的饶舌,说的是黎巴嫩的阿拉伯语,穆罕默德是下午的当班经理,他正尖声吆喝着一名侍者,要他去清理第十七号桌。尤瑟夫最终来到电话前的时候,似乎有些轻微气喘。接着,整段谈话延续了三十七秒钟。通话结束后,加百列反复倒带,无数次地听着录音,最后卡普唯有哀求他别再听了。
“相信我,加布,这里边没什么特别的阴谋。两个男人,他们说的都是上哪里喝一杯,把女孩子弄上床的事情。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泡妞的吧,啊?”
然而加百列为的是下一步的行动,他要派杰奎琳前往对方的地盘,还要确保不把她送进圈套。所以,他又听了一遍——
“咱们今晚还出门吗?”
“当然。去哪呀?”
“大当家酒吧,来彻斯特广场,九点。”
“我会去的。”
停。倒带。播放。
“咱们今晚还出门吗?”
“当然。去哪呀?”
“大当家酒吧,来彻斯特广场,九点。”
“我会去的。”
停。倒带。播放。
“咱们今晚还出门吗?”
“当然。去哪呀?”
“大当家酒吧,来彻斯特广场,九点。”
“我会去的。”
加百列拿起电话,拨出了伊舍伍德艺术馆的号码。
23
伦敦,来彻斯特广场
大当家酒吧坐落在来彻斯特广场的西南角。它有两层楼,有一扇扇巨大的窗户,所以加百列坐在户外的一张冰凉的木凳上,依然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就好像观看一场多层舞台上的表演。成群的游客和摄影者从他身旁经过。街头艺人的表演也开场了。在广场的一侧,有个德国人正对着一只破麦克风唱着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歌,伴奏的是一把连接着功放的电吉他。在另一侧,一班秘鲁人正在演奏山地音乐,他们的观众是一群染着紫色头发的都市朋克。离酒吧大门数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真人扮演的雕塑,冻僵一般立在一个支架上。他的脸上涂着古铜色油彩,用恶毒的眼光盯着加百列。
五分钟后,尤瑟夫到了,陪他同来的是一名消瘦的棕头发男子。他们在大门口贿赂了大猩猩一般壮硕的门卫,突破了限制。片刻后,他们出现在二楼的窗户里。尤瑟夫向一个瘦长的金发女打了招呼。加百列从外套口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嘟囔了几句,然后按下了挂机键。
五分钟后,杰奎琳到了,还穿着早上去伊舍伍德画廊时同样的衣服,然而她已然垂下了她的长发。她来到门卫面前,询问还需要等候多久。门卫立即闪开,根本不管聚集在外面的其他客人。看着杰奎琳消失在酒吧之中,加百列听到有人嘟囔道:“法国骚娘们儿。”
她上了楼,给自己买了一杯葡萄酒,在尤瑟夫和他的朋友数英尺以外的窗边坐下。尤瑟夫依然在和金发女交谈,然而片刻过后,加百列看到他的眼光移到了右手边深色头发的修长女孩身上。
二十分钟后,加百列和活人雕塑都在原地没有动,然而尤瑟夫已经撇下了金发女,移坐在杰奎琳身边。她用自己的眼神奉承着他,倒好像无论他说了什么,都是她平生听到的最引人入胜的事情。
加百列盯着真人像,塑像也盯着他以牙还牙。
到了午夜时分,他们离开酒吧,在打着旋的风中步行穿过广场。杰奎琳打着寒战,双臂在乳房下抱成团。尤瑟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拉紧。她能感到酒劲上来了。她发现适当地依赖酒精对眼下这种情景是有帮助的。她喝的量刚好,可以释放矜持,不用为了同一个彻底陌生的人睡觉而羞怯,而这样的羞怯可能会暴露她的身份。同时,这点酒又不至于让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本能。
他们在查琳十字街搭上一辆出租车。
杰奎琳说道:“你住哪儿?”她知道答案,然而多米尼克·伯纳德不知道。
“我在贝斯沃特有间公寓。在苏塞克斯花园。我们要去吗?”
她点点头。他们沿着查琳十字街行驶,经过一间间黑了灯的店铺,然后向西转到牛津街,朝马伯拱门方向驶去。有时候,他们会经过一间亮着灯的商店,或是经过一盏路灯,她会短暂地看清他的脸,就像屏幕上闪过一张照片,然后迅速被拿走。她琢磨着他的面貌。他的下巴方方正正,简直就是规整的直角。他的鼻子又细又长,曲线精致。他的嘴唇厚实饱满。睫毛很长,眉毛很宽。他精细地刮过胡子,没有喷古龙水。
根据加百列对她的描述,她本以为尤瑟夫会是个傲慢而过分自信的人。不料他的表现却称得上聪明,那是一种令人愉悦舒服的聪明,其中甚至带着几分害羞。她想到了自己在塞浦路斯色诱过的德国化工专家。他是个秃顶,还有口臭。晚餐的时候他就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如何恨犹太人。后来,上了床,他又要她做出各种恶心的事情。
他们行驶到艾奇威路,一转弯,来到苏塞克斯花园。她很想抬头看看,找到加百列设定窃听点的那间公寓。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尤瑟夫。她用手指抚着他下颚的曲线:“说真的,你可真英俊。”
他面露微笑。她心想,女人的这种恭维,他已经习惯了。
出租车来到楼前。这是块寡淡无味的地方,方头方脑的战后建筑,透出一股俗气。他扶着她下车,向司机付了钱,带着她走上一小段台阶,来到大门前。他习惯用前脚掌走路,似乎随时准备奔突或跳跃。她想,这点同加百列一样。她又琢磨着,此刻加百列会不会正监视着他们呢。
他拿出钥匙,找出开大门的那一把——她注意到,是耶鲁型的。他将它插进锁孔。在他引领下,他们穿过铺着格子地毡的小门厅,走上灯光暗淡的楼梯。她想象着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开一瓶酒,播放轻柔的音乐,或是点燃蜡烛?又或者,他会不会像做买卖一样直奔主题?如果他们能聊聊,也许她可以了解些他的情况,这样对加百列会有帮助。于是她决定尽量延长色诱的时间。
在他的单元门前,他拿出第二把耶鲁型钥匙,打开了锁死的门,然后又打开了样式古老的防盗门。三道锁,三把不同的钥匙。不成问题。
他们进了公寓。房内一片黑暗。尤瑟夫关上门,随即第一次吻了她。杰奎琳说:“我一整晚都盼你这么做。你的嘴唇好美。”
“我一整晚都盼着做别的事情。”他又吻了她,“我给你弄点喝的好吗?”
“你要是有,给我来一杯葡萄酒就好。”
“我想是有的。我来看看。”
他扭开了灯,一盏廉价的立灯放出光线,投射在天花板上,他将钥匙放在门边的一张小桌上。杰奎琳将手袋放在了钥匙旁边。沙姆龙的训练开始派上用场了。她迅速审视着房间。这是一间革命知识分子的寓所,陈设稀疏,实用简约,如同进了野外的营帐。地毡上覆盖着三块廉价的东方风格的地毯。茶几很大——那是一块方形的大硬纸板,盖在四座煤砖的墩子上,四把互不搭配的椅子各站一边。桌子中央是一个烟灰缸,足有餐盘大小,其中残留着几种品牌各异的烟蒂,有几枚还沾着唇膏的印迹,包括两种不同的颜色。烟灰缸周围有五六只小杯子,其中残留着土耳其咖啡的污渍,形状好似罗夏墨迹测验的痕迹。
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四壁。墙上贴着鲍勃·马利和切·格瓦拉的海报,一幅汤米·史密斯和约翰·卡洛斯在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上戴着黑色手套、举起拳头的照片。还有一面黑绿红的巴勒斯坦国旗和一幅版画,版画的内容是一名妇女正在给一名即将步入婚礼的村姑沐浴。她认出此画是易卜拉欣·甘纳姆的作品。屋里到处都是书,有的成堆,有的成垛,似乎正等着浇上汽油再点上一把火。一卷又一卷的中东史,中东战争史,阿拉法特、萨达特、本·古里安、拉宾的传记。
“你读了好多书啊。”杰奎琳说道。
“我读书成瘾。”
“你是哪里人,不介意我问问吧?”
“巴勒斯坦。”
他从厨房回到屋里,递给她一杯红葡萄酒。接着他举起一只手:“跟我来。”
加百列站在自己的窗前。卡普的激光麦克风收录下他们的谈话,然而听起来的效果却像是在收听一盘断断续续的卡带。当他们来到卧室,准备做爱的时候,加百列说:“关掉。”
“可是,加布,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我说了,关掉。”
卡普调低了麦克风,关掉了电源:“我饿了。我要去走走。”
“去吧。”
“你没事吧,加布?”
“我挺好。”
“你真的行吗?”
“快走吧。”
一小时后,尤瑟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黄色的街灯将他的橄榄色皮肤染成了旧报纸的颜色。杰奎琳俯身趴着,下巴支在双手上,望着他,眼光随着他肩膀的轮廓线移动,从上至下,从方正的双肩一直看到肌肉劲健的腰部。她琢磨着,加百列会不会也正在看着他呢?
尤瑟夫在看街道,査看停靠的车辆,审视对面的建筑。他轻轻转动身体,她看到在他背上有一道又宽又长的疤痕,从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脊柱的中部。他们做爱的时候她摸到过。摸起来又硬又糙,如同砂纸。如同鲨鱼的皮。
他此前的表现,是位温柔的情人,动作细腻,努力为她带去欢愉。他在她体内时,她闭上眼,想象着他是加百列,当她摸到他肩胛之间的伤疤,她想象着那是加百列的伤疤,是他执行某次秘密任务时留下的痕迹,她希望自己的双手能将它抚平。
“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尤瑟夫转过身,双臂交叉在胸前。
“你以前同阿拉伯人做过爱吗,多米尼克?”
她心想,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呢。她说:“你是我第一个。也许过一会儿我得再做一次。”
“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了。”
“我们现在不算睡在一起吗?”
“这个随你怎么说。”
“好吧,我们现在算是正式睡在一起了。”她翻过身,仰面躺着,望着街灯投在她身上的光影,想象着它就是加百列凝望的眼神。“如果我们正式睡在一起了,你觉得要不要彼此加深些了解?”
他微笑着说道:“你想了解些什么?”
“我想了解,你的后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转动身子,望着窗外。
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数字闹钟。
“我过去的一些事情,你听了也许会不舒服的。”他说。
“你做过的坏事?”
“不,多米尼克。是别人对我做的坏事。”
“那你后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他转过身望着她:“我是在黎巴嫩的一座难民营长大的,南贝鲁特的沙提拉难民营。也许你听说过沙提拉,多米尼克。”
“当然,我听说过沙提拉。”
“巴解组织在沙提拉营里有办公室,所以,八二年以色列侵略黎巴嫩的时候,每天都轰炸营区。有一架以色列战斗机发射了一颗导弹,击中了我们家住的那幢房。房子塌了,砸在我身上,一大块水泥把我背上的皮肉撕开了。”
“你为什么会在黎巴嫩?”
“那是因为我们全家被犹太人从祖先的家里赶出来,离开巴勒斯坦,逃难到了黎巴嫩。”
杰奎琳望着天花板。
尤瑟夫说道:“我给你讲故事的时候,你的眼光为何躲开了?”
“我在吧里的夜总会遇到过一些以色列人。当时他们在和一帮法国学生辩论这个问题。他们说当初在巴勒斯坦,犹太人原本也用不着赶走阿拉伯人,因为阿拉伯人是自己要离开的。”
尤瑟夫笑出了声,摇着头:“我看你是听信犹太复国主义的鬼话了,多米尼克。巴勒斯坦人会自愿放弃住了几百年的祖宗之地,就为换取几个难民营和一段流放生涯?鬼话。阿拉伯人自己的政府要求巴勒斯坦人离开家园?全是鬼话。”
“这些说法都是假的?”
“你觉得听起来像真话吗?”
“不太像。”
“既然如此,那就相信你的直觉吧,多米尼克。如果一件事情听起来就很不合理,那多半就是不合理。你真的想知道犹太人到底对我的人民做了些什么吗?你想知道我的全家究竟怎么流落到贝鲁特难民营的吗?”
“我只想知道你。”
“我是巴勒斯坦人。把我同我的人民和历史分隔,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告诉我。”她说。
“顺便问一句,你去的是巴黎的哪间夜总会?”
“什么?”
“你遇到以色列人的那间夜总会。是哪一家?”
“我记不得,很久以前了。”
“努力回忆一下,这很重要。”
“我们管这叫al-Nakba,就是大灾祸。”
他穿上了一条宽松的棉睡裤,套上了一件印着伦敦大学的汗衫,似乎是突然间才意识到赤身裸体有些不好意思。他给了杰奎琳一件蓝色的礼服衬衫。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是非常清楚的,al-Nakba这样神圣肃穆的话题,怎能轻佻地裸着身体谈论呢?杰奎琳坐在床中央,一双长腿盘在身前,看着尤瑟夫踱着步。
“当初联合国提出了一个方案,要将巴勒斯坦划分为两个国家,犹太人看了方案,发现里面有个严重的问题。那帮复国主义者来到巴勒斯坦,为的是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国家,可是照这个方案,将近一半的国民都得是阿拉伯人。犹太人接受了联合国的分割计划,可他们心里很清楚,阿拉伯人是不会接受的。阿拉伯人凭什么接受?犹太人只占有百分之七的巴勒斯坦,然而他们却要接手这个国家的百分之五十,这其中包括沿海最肥沃的海岸平原,以及上加利利地区。你在听吗,多米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