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们赶到了,加百列和杰奎琳并肩走进公寓,其他保安人员左右相随。突然出现了五个十分焦躁不安的人,众宾客为之一惊,派对现场一时间静了下来。加百列把手放在夹克里,紧紧攥着伯莱塔的枪柄。他迅速环顾室内;至少有六七个穿白色上装的侍者在人群中走动着。他看了看杰奎琳。她摇摇头。

道格拉斯·坎农加入了他们,一道走过门厅,来到了俯瞰第五大道和公园的大客厅里。三名侍者正穿梭在宾客中间,分发着开胃菜和香槟。其中两名侍者是女性。杰奎琳看着那个男的:“不是他。”

这一刻,她发现一名穿白上装的男子消失在厨房门后。她只瞥了他一眼,却已十分肯定:“加百列!就是他!”

加百列看着坎农:“阿拉法特在哪里?”

“在我的书房打电话。”

“书房在哪儿?”

“就在走廊尽头!”

加百列疾步穿过宾客,跑过走廊。待他夺门而入,却发现一名保镖正举枪直指他的胸口。阿拉法特安详地坐在书桌后面。“我认为他已经走了。”阿拉法特说道,“不过,我还在——不承你照料了。”

加百列转身奔出了房间。

塔里克迅速穿过厨房。那里有扇后门,直通一道送货的楼梯间。他迈步出门,又迅速回手关上门。楼梯平台上放着几只香槟酒箱。他推动箱子抵住后门。它们的分量不够,不足以把门堵死,只能延缓开门的速度,不过这也是他的目的。他走下楼梯,来到下一个楼梯平台,抽出马卡洛夫,等待着。

后门关上的时候,加百列冲进厨房,伯莱塔已抄在手里。他疾奔着闯过去,要把门打开。把手扭动了,门却推不开。

杰奎琳也跟了进来。

加百列退后一步,用肩头向门上撞去。门开了数寸,同时他听见门外—声闷响,一箱酒落地,紧跟着是玻璃敲碎的声响。

他再次推门。尽管仍有些阻力,不过这一次门被推开了。

他再推,门完全开了。加百列来到楼梯平台,向下望去。

塔里克站在下一个楼梯平台上,双脚分开,双手端平了马卡洛夫。

加百列但见枪口闪过一道昏暗的火花,随即感受到子弹撕破了自己的胸口。他想着自己这样的下场倒也合适。他第一次杀人就在公寓楼的楼梯间里,如今他也要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了。真是首尾相和,如同一件优秀的音乐作品。他不知道塔里克是不是对此早有预谋。

他还能听见塔里克跑下楼梯。接着是杰奎琳在俯身看-——一美丽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接着她的脸变成了一汪水,随即又被另一张脸替代,那是范戴克画作上的妇人的脸。再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加百列昏迷过去了,杰奎琳尖叫着:“叫救护车!”然后她站起来,抬脚往楼梯下奔去。

她听见头顶有位保安人员叫道:“停下!”她不理会他。

她能听见塔里克的脚步声隆隆,在楼梯间里回响着。她伸手从口袋里拔出在布鲁克林公寓里缴来的枪,她想,今天我已经开过两次杀戒了,我可以再来它一次。

她奔跑着,脚下的阶梯似乎没完没了。她试图想起公寓在第几层。十七楼——是啊,没错。她可以确定。她走过一道门,上面标着第八层。

她想,继续,杰奎琳,别放慢。他生病了,他快死了。你可以逮住他。快跑!

她想到了加百列,他就在楼上,他的生命正在渐渐枯萎。她强迫自己跑得更快些。她冲下楼梯,由于跑得太快,双脚几乎有些失控。她假想着,自己如果追不上塔里克,杀不死他,就救不了加百列的命。

她想到了加百列邀她参加行动的那一天,想到了绕着瓦勒堡山丘的单车之旅,又一次感觉到了创造新纪录时大腿灼烧的感觉。

再来一次!

她一路冲到了最后一层。那里有一扇金属消防门,正在缓缓地闭合。

塔里克就在前面!

她一把扯开消防门,箭步冲出去。在她眼前是一条走廊,大约有五十英尺长,尽头又是一道门。在走廊的中段,正是塔里克。

他显然是累坏了。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步伐小,动作也不协调了。他回头一望,脸上洋溢着长距离奔逃带来的痛苦。杰奎琳举起枪,迅速发出一组连射。第一枪从他的头顶飘过,不过第二颗子弹正中左肩头,将他撂倒了。倒地的一瞬,他的手枪也脱手了,沿着走廊滑了出去,一直滑到了尽头的门上。杰奎琳继续向前走着,同时又一次开火了,一枪,一枪,又—枪,直到子弹打完,她才确信塔里克·阿尔·胡拉尼已经死了。

接着,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她举枪对准走进来的男人,却发现他是阿里·沙姆龙。他走近了,帮她松开握枪的手,把枪放进他的大衣口袋。

“加百列在哪里?”

“楼上。”

“他的情况严重吗?”

“我想是的。”

“带我去找他。”

杰奎琳看着塔里克的尸体:“他怎么办?”

“让他躺在这儿,”沙姆龙说道,“让狗舔干他的血。带我去见加百列。我要见加百列。”

[1]伯里克利(Pericles):古希腊奴隶主民主政治的杰出代表,雅典黄金时期最著名的政治家之一。

46

耶路撒冷:三月

加百列醒了。他看了看腕表的荧光表面,然后闭上眼睛。五点十五分。他躺着,力图想起自己睡了多久了。他想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爬起来,又爬到床上的,然后又过了多久才失去知觉的呢?他是真的睡着了吗?在梦中,他的神志太活跃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从没睡过觉。

他非常安稳地躺着,等待着,看看睡眠会不会再一次把他带走,然而没有用。接着有声音传来。为晨祷报时的人呼喝着。呼声从西尔万传来,飘过了欣嫩谷的上空。一座教堂的钟声从亚美尼亚区传来。虔诚笃信的人醒来了;没有信仰或是信仰塌方的人,别无选择,唯有同前者一道觉醒。

他用指尖试探自己的胸口,看看还有没有疼痛。比昨天好些,每天都在一点点好转。他极其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滚下来,走到了厨房,做咖啡,烤面包。他是个犯人,像任何犯人一样,他乐于遵守程式化的生活规律。

他的牢房完全没有牢房的样子,而是一间舒适安全的公寓,俯瞰着锡安门。有凉爽的瓷砖地,白色小地毯,白色的家具。这让加百列联想到医院,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里也的确是医院。他穿上件汗衫,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质套头衫,端着自己的早餐穿过落地窗,来到阳台上的小桌前。

他一边等待着天光放亮,一边细细品味着空气中的每一种气味,正是它们共同构成了耶路撒冷独一无二的气息:蒿草和茉莉,蜂蜜和咖啡,皮革和烟草,丝柏和桉树。破晓了。手边没有可供修复的画幅,耶路撒冷的日出就成了加百列的艺术品。最后的星辰融化在天空里。山,将耶路撒冷同约旦河西岸的沙漠隔开,山脊后面,太阳探出了头。第一缕阳光,是从白垩色的橄榄山的山坡之间渗进来的。接着金色的火焰便点燃了圆顶大教堂的弯顶。再接下来,阳光洒落在圣母安息堂,将这座教堂的东面变成了绯红色,而余下的部分掩盖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加百列吃完了早餐,端着碟子回了厨房,十分精细地在水池里把它们洗干净,然后放在池边晾干。现在干什么呢?上午的时光里,他有时会留在室内读读书。近来他喜欢去散步,每一次都会走得更远些。昨天,他走到了斯科普斯山的山腰。他发觉这样有助于他思考,有助于他回顾、梳理案情。

他洗过淋浴,穿好衣服,走下楼梯。刚走出公寓楼,走上大街,他就听见一连串声音:一声沙哑的低呼,一辆汽车的关门声,一辆摩托车的转弯声。那都是沙姆龙的瞭望哨。加百列不去理会他们,拉上外套拉链,挡住清早的寒气,迈步走了起来。

他沿着耶路撒冷大道走,穿过雅法门,进入老城。他漫步穿过喧闹的市集。成堆的鹰嘴豆和扁豆,成摞的大饼,成袋的精研咖啡和香料芬芳飘逸,男孩子们兜售着银质饰品和咖啡壶。有一个阿拉伯男孩将一尊橄榄木的耶稣雕像塞在加百列手里,开出了一个超贵的价格。他有一双塔里克式的棕色眼睛,目光锐利逼人。加百列把雕像还给男孩,又用完美无瑕的阿拉伯语告诉他太贵了。

离开了市集的喧闹,他又漫步走进了静谧迂回的小巷,渐渐转向东方,向圣殿山走去。空气渐渐和暖起来。快开春了。背景的天空是无云的蔚蓝,不过太阳升得还不够高,不能穿透层层迷阵般的古城区。加百列在阴影中飘飘悠悠地走着,在这个宗教的奉献与宗教的仇恨剧烈碰撞的地方,在众多信仰者中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猜想他和所有人一样,也在寻求答案。虽然是不同的答案,毕竟也是在寻求答案。

他漫步了很久,思考着。他沿着昏暗阴冷的街巷,漫无目标。有时候他不知不觉就来到一道上锁的大门前,或是面对一面希律一世国王的石墙。有时候他会面对一座沐浴着晨光的庭园。有几刻,他会觉得眼前一亮,种种事物似乎一下子变得清晰了。紧接着他又会步入另外一条曲曲弯弯的街巷,阴影重新笼罩,他发觉自己距离真理依然遥远。

他来到一道巷子,是通往维亚多·勒罗沙大道的。在他眼前几英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石板路面上。他看见两个男人,一个戴黑色犹太帽的哈希德派教徒,另一个是阿拉伯人,头顶飘着白色的包巾。他们相互迎面走来,各自目不转睛,没有点头致意,没有眼光交流,在各自的路上继续走着。加百列走到了贝哈拜德,离开了老城区。

当晚沙姆龙召加百列到太巴列吃晚餐。他们在露台的一对煤气炉下吃着东西。加百列本不想去,不过他还是尽力扮演着客人的优雅角色——听老头儿讲他的故事,自己也分享几个自己的故事。

“今天勒夫向我递辞呈了。他说,如此重大的行动,而要对行动部总监保密,他没办法在这样的组织里供职。”

“他也有道理。你接受了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沙姆龙微笑道,“可怜的小勒夫,他的位置是保不住的。我们已经斩杀了毒蛇。我们砍下了塔里克组织的首脑,锁定了他的爪牙。勒夫完全是个圈外人了。我向他解释了我发动这次行动的理由。我告诉他,总理需要绝对的机密,所以很遗憾,我不得不瞒着我的副手。可惜还是没法安抚勒夫。”

“还有其他那些问题少年呢?”

“他们都会走掉的,”沙姆龙放下叉子,抬头看加百列,“扫罗王大道的执行官套房里会多出几个空位。我能把你勾引回来吗?行动部主任的位子怎么样?”

“没兴趣。再说了,我一向就不适合坐在总部办公室里。”

“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不过我要是不试试游说你一下,就没法原谅自己。”

“美国人那里怎么样?有没有恢复优雅的姿态?”

“很慢,不过一定会的。他们似乎接受了我们编的故事。我们就说,我们事先在塔里克的组织里打入了特工,后来又暴露了。万般无奈只得采取行动,保护特工的生命。他们依然震怒,因为我们没有事先通知。”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样的结局。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我对他们说,我们一直不知道塔里克就在纽约,直到后来杰奎琳自己逃出来,我们才接到警报。”

“他们信了?”

“现在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的名字没出现吧?”

“好几次。阿德里安·卡特还想再会会你呢,”

“哦,上帝。”

“别担心,我不会再让他和你说话了。”

加百列获准离开美国之前,被迫接受了八个小时的问讯: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纽约市警察局。沙姆龙就坐在他身边,好像被告席旁边的辩护律师——反对,抗议,以各种方式阻挠。最后问讯演化成了一场骂战。两天后,所有针对塔里克的行动细节出现在《纽约时报》上,消息来源是所谓的“西方和中东的匿名情报人员”。加百列的名字出现在报道里,还有杰奎琳。

“我敢肯定是卡特给《纽约时报》透的风。”加百列从老头儿的语气里嗅出一股敬佩的意思。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曾有一两次利用媒体曝光过自己的对手。“我想他也有理由生我的气。我当着他的面对他撒谎,不承认我们知道巴黎刺杀是塔里克干的。”

“勒夫也一定说过什么。”

“当然。我是管不了卡特的,但小勒夫会付出沉重代价。”沙姆龙将他的盘子推出几寸,用拳头盖住了自己的嘴巴,“至少我们善于大胆行动的声誉算是又回来了。不管怎样,我们毕竟在曼哈顿腹地干掉了塔里克,还救了阿拉法特的命。”

“我是没什么功劳的。”

“你这是什么话?”

“塔里克差点杀了我。他本来也可以杀了阿拉法特,只不过最后一刻手软了。他为什么放阿拉法特一条生路?”

“阿拉法特对塔里克进他房间的事讳莫如深。显然,他说了些什么,让塔里克改变了主意。”

“有尤瑟夫的线索吗?”

沙姆龙摇摇头:“我们会继续找他的,不在话下,不过我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找得到。他此刻多半潜入阿富汗的深山了。”

“本杰明·斯通呢?”

“在加勒比海上他的游艇里逍遥着呢。”沙姆龙陡然间变了话题,“我今天去看杰奎琳了。”

“她怎么样?”

“你干吗不自己问她?她想见你。”

“我必须回耶路撒冷去。”

“为什么,加百列?还要浪费时间和那些疯疯癫癫的人逛老城?去看那女孩子吧。花点时间陪她。谁知道,也许你会开心起来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依着我的专业意见,你一旦离开以色列就别想保证安全了。”

“我要回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加百列!”

可加百列只是缓缓摇摇头。

“我对你做了什么了吗,加百列?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人民和你的国家?”

“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在这里得不到安宁。”

“那你是想跑回欧洲去?回到你的那些画里?替我做件好事,离开耶路撒冷几天,租辆车,在你自己的国家里好好看看,重新认识她。也许你会喜欢的。”

“我还没准备好。我情愿待在耶路撒冷,直到你给我自由为止。”

“你见鬼了,加百列!”沙姆龙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碟子直颤,“你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在修补别人的东西和别人的生活,就是没修复你自己。修画,修破船。你还修复了衰败的情报部门。你修复了杰奎琳和朱利安·伊舍伍德。你甚至还用奇异的方式修复了塔里克——你坚持要我们把他葬在上加利利。好了,现在该修复你自己了。滚出那间公寓,好好生活,别等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就像我这样。”

“你的那些盯梢的是怎么回事呢?”

“我安排他们是为了你好!”

“把他们撤了。”

沙姆龙一咧大嘴:“成,你自己陪自己吧。”

加百列当晚回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琢磨着,老头的事情办得够顺的。勒夫和那些反对党要走了,塔里克死了,机构的声誉恢复了。几个礼拜的工夫成绩不小了啊,阿里。真不坏啊!

加百列先向南,穿过内盖夫和埃拉特的荒凉山坡,经过红海。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沙滩上晒太阳,不过很快就按捺不住,又折向北行,走最便捷的路径经过西内盖夫来到比尔谢巴,接着,取道黑带高速路,穿过朱迪亚和西岸地区。

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令人煎熬的蛇形路,由此来到马萨达要塞的东面,在古老的要塞遗址间徜徉了一番。加百列避开了观光客的老套路,没去死海。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希布伦和杰宁逛阿拉伯市场。他希望能看到沙姆龙的面孔,看着他同那些戴白头巾的商贩讨价还价,旁边,还会有约旦河西岸暴动时的老兵紧紧盯着他。

他驱车驶过耶斯列谷地,就在阿弗拉以外,通往拿撒勒的路上,他在定居点的农场门口停下来。那是他童年时居住过的地方,他想进去。去做什么?看什么呢?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有奇迹,他真的撞见个熟人,他又能说什么呢?恐怕只能对他编一番瞎话吧。

他继续赶路,一路向北。在前往加利利的路上,漫山开遍了野花。他沿着湖岸开了一程,来到古老的山城萨法德,然后进入戈兰。他在路边停下,不远处有一个德鲁什族的牧羊人,正在看护着牲口。加百列望着加利利的落日,多年来第一次有一种近乎于满足、近乎于安宁的感觉。

他回到汽车里,经过戈兰,来到舍莫纳镇以外的一座集体农场。正是星期五晚上,他走进餐厅,去吃安息日晚餐。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群来自农场的成年人。他们都在农场做工,脸庞晒得黝黑,手上生了老茧。他们并不理会他。过了一阵子,其中的一位老者问他的姓名,从哪里来。他说他叫加百列,老家在耶斯列谷地,不过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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