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索斯托莫是提埃坡罗的公司项目吧?”
加百列点了点头。“我现在基本上只为弗朗西斯科工作。”
“他可付不起你的工资。”
“我喜欢在威尼斯工作,朱利安。他付的钱够我过活了。别担心,我现在的生活比给翁贝托当学徒的时候还是好一些的。”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很忙。有传闻说你因为有些私事要离开威尼斯,差点丢掉了圣扎卡利亚的工作。”
“你不应该听信那些传言,朱利安。”
“哦,真的吗?我们还听说你和一个叫基娅拉的年轻女人在卡纳雷吉欧同居了。”
加百列从酒杯后投来的锐利目光,证明这条桃色新闻并非传言。
“那孩子姓什么?”
“她姓佐利,她不是孩子。”
“她父亲是威尼斯的拉比?”
“他是威尼斯唯一的拉比。那个教区没多少人,战争把一切都毁了。”
“她了解你的另一份工作吗?”
“她就是情报处的人,朱利安。”
“那就跟我保证,你不会再伤这个女孩儿的心。”伊舍伍德说,“上帝,你错过了多少女人啊。我到现在还经常会想起杰奎琳·德拉克罗瓦,真是个尤物。”
加百列向前探了探身子,表情。十分严肃:“我会娶她的,朱利安。”
“那莉亚呢?”伊舍伍德柔声问,“你准备把莉亚怎么办?”
“我必须告诉她。我明早就去看她。”
“她能明白吗?”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但我欠她太多。”
“上帝,原谅我必须要说,你欠自己更多。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用我提醒你,你已经不是个二十五岁的男孩了。”
“但你不需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你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对不起,我太莽撞了。都怪这酒——还有那幅鲁宾斯。想我陪你去吗?我可以开车。”
“不用了,”加百列说,“这件事我必须一个人去。”
第一道菜来了。伊舍伍德舀了一勺汤,加百列叉起一片生菜。
“修复鲁宾斯你出多少钱?”
“让我说吗?差不多十万左右吧。”
“糟糕,”加百列说,“二十万的话,我可以考虑。”
“好吧,二十万,你这个混球。”
“我下周给你打电话来确定。”
“为什么不能现在决定?因为贝利尼?”
不,加百列心想,不是贝利尼。是罗马。
斯特拉福德康复中心是欧洲最负盛名的私人心理诊所,坐落在离伦敦市中心大约一小时车程的一座古老维多利亚建筑里。英国皇室的一名远亲和现任首相的二表弟都是这里的病人,所以工作人员都已习惯了来访者提出的反常要求。加百列通过了前门的保安室,他在这里的身份是“布朗尼先生”。
他来到位于红砖楼前院的探访人员停车场,停好了租来的欧宝汽车。莱奥纳德·艾弗里,莉亚的治疗师来到大厅迎接他。这位治疗师穿了一件巴伯大衣和一双威灵顿靴。“每周我都会选一组病人到周围的郊区去散步,”他解释着自己的穿着,“这对治疗很有利。”他戴着手套握了握加百列的手,漫不经心地问候了一下从伦敦开车来是否顺利,“她在阳光房等你。她还是最喜欢那个房间。”
他们穿过一条铺着油地毡的走廊。艾弗里走路的样子仿佛依然漫步在萨里郡的山间小径上。在这间医院里,唯有他了解那位名叫“李·马丁逊”的病人的真实情况——至少是部分真实情况。他知道她本姓艾隆,重度烧伤和紧张症并非源自于一起摩托车事故——那只是她病历上写的情况——而是维也纳一起爆炸案的结果。他还知道那次爆炸事故夺去了她儿子的生命。他推测加百列可能是个以色列外交官,他不太喜欢这个人。
他一边走一边向加百列介绍莉亚的情况。她的病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对此他并不担忧。他从来不会过早乐观,对莉亚的情况也始终不抱太大的期望。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爆炸发生到现在十三年来,她从来没对加百列说过一个字。
走廊尽头是两扇对开的门,圆形窗户蒙上了一层雾气。艾弗里推开其中一扇门,带着加百列走进了日光室。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加百列马上脱掉了大衣。一个园艺师正边给橘子树浇水,边和身边的护士聊天。那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人,加百列从没见过她。
“你可以走了,阿米拉。”艾弗里医生说。
护士走了出去,园丁也跟着她离开了。
“她是谁?”加百列问。
“她是国王护理学院毕业的,也是严重精神疾病方面的专业护理人员。她技术很高。您太太很喜欢她。”
艾弗里像长辈一样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然后便离开了。加百列转过身去。莉亚正坐在一张锻铁直背椅上,直愣愣地盯着窗户上滑落的水滴。她穿着一条薄薄的棉质长裤和一件高领毛衣,遮住了受伤的身体;她的双手满是疤痕,骨骼已经扭曲,手上握着一枝花;曾经如渡鸦翅膀般乌黑的长发被剪得短短的,还夹杂着缕缕灰白。加百列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嘴唇碰到了她脸上冰冷的疤痕。莉亚依然毫无反应。
他坐了下来,拉住她的左手——或者说左手残留的部分。那只手毫无生气。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寻找到他的眼睛。他希望她能认出他,想从她的眼中寻找某些标志,但却什么也没看到。她的记忆被偷走了。如今的莉亚只记得那场爆炸,那个场面不停地重演,就像是一段反复播放的纪录片。其他的一切都被挤到一个无法碰触的角落。对她来说,加百列可能还不如把她带来的那个护士或者照顾植物的园丁重要。在他与杀人犯和恐怖分子的斗争中,莉亚就是他所付出的代价。加百列拥有让美丽重生的天分,对他来说,莉亚目前的状况让他加倍承受着痛苦。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撕去那些疤痕,让她重现美丽。但莉亚是无法修复的。曾经的她几乎所剩无几了。
他开始对她说话。他提起了在威尼斯的那些日子,当时他在一间教堂修复公司工作。当然,他并没有告诉过她,他偶尔会为阿里·沙姆龙工作,也没告诉她自己参与过捉捕奥地利战犯埃瑞克·拉德克的行动,并把他送回了以色列受审。当加百列最终鼓足勇气想对她说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希望结束他们的婚姻而娶那个女人时,却完全说不下去。对莉亚讲话就像是和一块墓碑交谈,全无意义。
半小时过去了。他离开莉亚,冲进了走廊。那个护士正靠着墙等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
“结束了吗?”她问。
加百列点了点头。那女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进去。
从希斯罗机场飞往威尼斯的飞机在傍晚落地了。加百列搭乘水上的士进了城。他站在驾驶舱里,靠着舱门,看着湖面上的水路标志在迷雾中升起,如同一行行战败的士兵从战场回到了故乡。很快,卡纳雷吉欧区到了。加百列感到心头划过一丝宁静,衰落的、破败的、被水浸透了的威尼斯一直对他有这样的效果。这个城市需要从头到脚的修复。翁贝托·孔蒂这样对他说。利用她。让她重生。她也会让你重生。
水上的士在莱兹宫把他放下了。加百列一直向西走,沿着里约德拉仁慈堂边上的河岸穿过了卡纳雷吉欧。他走上一座铁桥,那是整个威尼斯唯一的一座铁桥。中世纪时,桥的中间有一座大门,晚上会有一个基督徒守夜人在这里守卫,以防止囚徒逃走。加百列穿过大桥,走进了一条地下通道。在通道的另一端有一个宽阔的广场——坎普新犹太区,是古老威尼斯犹太区的中心。在鼎盛时期,这里曾聚集了超过五千名犹太人。可现在,这座城市的四百名犹太人中,只有二十个居住在旧区里,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住在以色列老人院的长者。
加百列走到广场对面的玻璃门前,进了屋。他的右边是一间专卖犹太历史和威尼斯犹太人故事的小书店,书店的灯光明亮而温暖,落地长窗正对着环城的运河。收银台后面的木凳上坐着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女孩,她的头发在射灯的照耀下异常闪耀。她看到他走进来,朝他笑了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在这里工作时的名字。
“她走了半小时了。”
“是吗,她去哪儿了?”
那女孩儿耸了耸肩。“她没说。”
加百列看了看表。四点十五分。他决定在晚饭前再留几个小时给贝利尼的作品。
“如果你看到她,跟她说我在教堂。”
“没问题,拜拜,马里奥。”
他向里亚尔托大桥走去。穿过一条街后,他左转,直奔那座赤褐色的小教堂。到达目的地后,他在大门前停了下来。半圆壁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他认识的人,那是情报处的一名特工人员,名叫拉米。他出现在威尼斯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见加百列发现自己后便望向门口。加百列径直走了进去。
教堂的修复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座位被从希腊十字教堂中殿移走,暂时摆在东面的墙边。塞巴斯蒂亚诺·德尔·皮翁博的主祭坛已经清理完毕,此时还没点蜡烛,整个祭坛笼罩在傍晚的昏暗光线中。贝利尼的作品在圣徒哲罗姆礼拜堂的右边,它原本被挡在一副盖着防水帆布的脚手架后面,但现在脚手架已经移走,画作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刺眼。基娅拉转身看到了加百列,沙姆龙的目光却依然停在那幅画上。
“你知道吗,加百列,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它很美。”
他的口吻听上去很勉强。沙姆龙,这个正宗的以色列人,对艺术可谓毫无感觉。在他看来,只有完美的计划或是对敌人的彻底粉碎才称得上是“美”。但引起加百列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沙姆龙在这样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居然和自己说起希伯来语,而且还说出了自己的真名。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漂亮,”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一脸悲切地转向了加百列,“可惜的是你没时间完成它了。”
约1.77米,68公斤。
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英国政治家。
4
威尼斯
沙姆龙疲惫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用他那长满老人斑的手示意加百列调整荧光灯的角度。他从一个金属箱里拿出一枚马尼拉纸的信封,然后从信封里掏出三张照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其中一张放在加百列手上。照片中的加百列正和基娅拉在坎普新犹太区一起并肩行走。加百列仔细地审视着这张照片,仿佛它是一幅需要修复的油画,想确定这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他们的衣着、午后的光线,还有人行道上的枯叶,都表明这应该是在晚秋时节。沙姆龙又递给了他一张照片。依然是他和基娅拉,这次是他们在卡纳雷吉欧区住处附近的一间餐厅吃饭。第三张则是加百列离开圣乔瓦尼·克里索斯托莫教堂的照片。他感到脊背发冷。有多少次?他想,在他晚上结束工作后,究竟有多少次,有杀手在那里等他?
“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沙姆龙说,“他们最终会找到你。这些年你树敌太多。我们都树敌太多了。”
加百列把照片交给了沙姆龙,基娅拉坐在他身旁。此情此景中的基娅拉让加百列想到了拉斐尔的《阿尔巴圣母》。她的头发乌黑卷曲,有几簇挑染成了栗色和红褐色,在灯下闪耀着光彩;她把长发束在颈后绑了个结,任发梢散乱在肩膀上;橄榄色的肌肤光滑透亮;棕色的眼睛深陷,时不时会闪烁金光,那瞳孔的颜色好像会随着她的情绪而改变。从她深深的目光中,加百列知道。坏消息恐怕不止如此。
沙姆龙从手提箱中又拿出了一样东西。“这份档案记录了你的整个事业轨迹,准确程度令人发指。”他顿了顿,“看到自己的一生都跟死亡有关,确实让人不太好受。你确定你愿意看吗?”
加百列伸出手来。沙姆龙并没有把阿拉伯语翻译成希伯来语。耶斯列谷地有很多阿拉伯小镇和村庄,加百列的阿拉伯语虽然不够熟练,但阅读这样一份关于他自己职业生涯的文件是足够了。
沙姆龙是对的——他的敌人显然帮他制作了一份完整的履历。文件中指出了他的真名,他的入职日期是正确的,入职原因也无误,只不过里面说他杀掉了八名“黑色九月”的恐怖分子,而事实上他只杀了六名。文件中有几页都在讲述加百列杀掉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第二指挥官哈利勒·埃尔·瓦齐尔——更为人熟悉的名字是阿布·吉哈德——的事。1988年,加百列在他位于突尼斯海边的别墅中杀掉了他。文件对整个事件的描述是由阿布·吉哈德的太太乌姆·吉哈德提供的,她当晚在场。关于维也纳的记录简明扼要,但里面有个事实性的错误值得注意:1991年1月,维也纳,他的妻子和儿子在汽车爆炸中身亡,阿布·阿马尔指挥的报复行动。阿布·阿马尔就是亚西尔·阿拉法特。加百列一直怀疑阿拉法特是否亲自参与其中,但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推测。
他拿着那叠文件,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米兰。”沙姆龙说。然后他把整个意大利小旅馆的突袭任务,以及在嫌疑犯手提包中找到光盘的事都告诉了加百列。“意大利人解不了码,所以就找到了我们。我想我们还算幸运。如果他们解开了密码,就会在几分钟之内破获一桩三十年前的罗马谋杀案了。”
文件里记录了1972年,加百列在罗马的公寓楼里杀死“黑色九月”成员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的事。那是加百列第一次杀人,那件事让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把文件递还给沙姆龙。
“关于躲在小旅馆里的人,我们知道多少?”
“根据材料上和房间里的指纹,还有假护照上的照片,我们锁定了其中的一个,叫达乌德·哈达维,巴勒斯坦人,出生在杰宁难民营。他在第一次巴勒斯坦暴动中担任头目,蹲过几次监狱。十七岁的时候,他加入了法塔赫。阿拉法特来加沙之后,哈达维开始为指挥情报部门工作。你可能知道那个组织之前的名字——第17军,阿拉法特的近卫队,也是他最得力的杀手。”
“我们对哈达维还知道些什么?”
沙姆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加百列制止了他,告诉他烟对画不好。沙姆龙叹了口气,继续他未说完的话。
“我们认为他在第二次巴勒斯坦暴动中参与了一起恐怖袭击。我们当时把他列入了通缉名单,但巴勒斯坦政府不同意把他交出来。我们认为他和阿拉法特以及其他高层人员都躲在穆卡塔。”——穆卡塔是阿拉法特在拉马拉的防御基地——“但当我们在‘防御盾牌’行动中进入穆卡塔后,却没找到哈达维。”
“他去哪儿了?”
“沙巴克和情报部认为他逃去了约旦或者黎巴嫩。他们把案件交给了情报处。不幸的是,勒夫并没有把寻找哈达维作为重要任务。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哈达维还在第17军吗?”
“不知道。”
“他和阿拉法特还有关系吗?”
“我们还不清楚。”
“沙巴克认为哈达维有能力做这件事?”
“不。他只是个跑腿的,不是策划者。罗马的事是一场经过周密策划的集体行动,背后的主使应该非常聪明,可以在国际层面发起恐怖袭击。这个人应该有丰富的经验。”
“比如?”
“这就是我们想让你找出来的。”
“我?”
“我们希望你能找到制造这起案件的禽兽,我们希望你拿下他们。和1972年一样,只不过这次发号施令的是你,不是我。”
加百列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探员,我只负责执行。此外,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了。这是沙巴克的战争,是以色列侦察队的战争。”
“他们已经回欧洲了。”沙姆龙说,“欧洲是‘机构’的势力范围。这是你的战争。”
“为什么不由你来带队呢?”
“我现在只是顾问,没有任何执行权力。”沙姆龙的语调沉重,带些反讽。他喜欢扮演一个被提前赶离自己岗位的受压迫的公务员角色,即便事实远非如此,“而且勒夫也不会听我的。”
“他会让我带队?”
“他没的选。总理已经提过这件事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我提前和他说过。”沙姆龙顿了顿,“不过勒夫提了一个要求,而我恐怕没权力反对他。”
“什么要求?”
“他坚持让你回到编制内,而且要全职工作。”
加百列在维也纳爆炸案之后就离开了情报处。之后这些年,他一直都以自由职业的方式为沙姆龙做事。“他希望我受情报处的管辖,这样他就可以控制我了。”加百列说。
“他的目的很明确。对于一个生活在秘密情报世界的人来说,勒夫的掩饰功夫实在不怎么样。但别太在意,他恨的人是我,你只是受了牵连。”
外面的街上突然一阵喧闹,一群孩子尖叫着跑了过去。沙姆龙沉默不语,直到吵闹声渐渐平息。他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沉重了。
“这张光盘里不仅仅有你的履历,”他说,“我们还发现一些监视照片和安全分析文件,它们很可能就是接下来的欧洲攻击目标。”
“哪些目标?”
“大使馆,领事馆,以色列航空公司各地办事处,规模大一些的犹太会堂,犹太社区中心,学校。”最后这两个字在空旷的教堂中一直回荡,“他们会再来的,加百列。你可以帮我们阻止他们。你不比扫罗王大道上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得少。”他把目光转向了祭坛,“你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贝利尼的画一样。”
沙姆龙看着加百列。“你在威尼斯的日子已经结束了。飞机就在对岸。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得上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是你的事。你可以找间安全公寓,坐在里面思考你的生活,也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些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