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的音量突然变大了,随后又缓缓地降了下去。音乐结束后,只剩下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迪娜突然眯起双眼,仿佛激起了某种身体上的痛楚。她的眼睛定格在圣雷米大街上,但加百列知道,占领她脑海的却只有迪岑哥夫大街的那一个瞬间。
“1994年10月19号,我和母亲还有两个姐姐在迪岑哥夫大街和艾斯特女王大街的拐角等车。5路车来了,我和母亲、姐姐吻别,看着她们上了车。车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她顿了顿,转头望着加百列,“他就坐在司机后面,脚旁边放着一个背包,他当时也看了看我。他看上去善良可爱。不会的,我当时这么想,不可能,没人会到迪岑哥夫大街去炸5路车。所以我什么都没说。门关上了,车开始离站。”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双手盖住了大腿上的伤疤。
“那个男孩包里装的是什么——那个我明明看到了却没有说什么的男孩?是埃及地雷。这就是他包里装的东西。他携带了二十公斤的军用三硝基甲苯和泡过老鼠药的螺栓。我先看到一道亮光,然后才听到爆炸声。公车在空中飞出了几英尺,然后撞到地上。我被爆破的冲击波推倒在地。我看到人们在我身边大叫,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冲击波伤到了我的耳膜。我发现身边有一条人腿,我以为那是我的,但我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还在。那是公车上另一个人的腿。”
加百列听完她的话,马上想起了罗马,想到自己站在西蒙·帕斯纳身边,望着使馆残骸时的情景。让迪娜上船只是偶然吗?还是沙姆龙希望在他身边安置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提醒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一批到达的警察看到满地的血,闻到烧焦的肉味,一下子就吐了。他们跪在地上呕吐。我躺在那儿,等着有谁可以过来帮帮我,地上的血开始流到我身上了。我看到旁边的楝树树梢上还挂着人身体的碎块。那天早晨,迪岑哥夫大街上下着血雨。后来犹太公墓的祭司来了,他们用手清理了稍微完整些的四肢和躯体。我看到祭司用夹子拾起了我母亲和姐姐的尸体碎片,放进了一个塑料袋里。那就是我们后来埋葬的东西——身体的碎片。残留物。”
她用手抱住双腿,把下巴放在了膝盖上。加百列坐在她身旁,盯着显示屏,以确保不会错过重要目标。他把手搭在她肩上。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真的恨我自己。如果我知道那个长相可爱的男孩是阿卜杜勒·拉米·阿勒-苏维,是哈马斯卡萨姆军团的人,我一定会警告他们。如果我知道阿卜杜勒的兄弟在国防军1989年的枪战中被杀,我就会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特拉维夫北部的5路公车。我决定反击,不是用枪,而是用我的大脑。我发誓,下一次我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人,我都要知道,我都要在一切发生前警告人们。这就是我加入情报处工作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想到罗马和贝特赛义德之间的关联。我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他们。”
又是两行眼泪,这次加百列帮她擦掉了。
“为什么他要杀我的母亲和姐姐,加百列?因为我们偷走了他们的土地?因为我们是占领者?不,因为我们想要和平。如果我说我恨他们,请你原谅我。如果我祈求你不要同情哈立德,请宽恕我的罪过。我是迪娜·萨里德,是复仇的种子。我代表了第六个一百万的死者。如果哈立德今晚过来,你不能让他再走上那辆公车。”
勒夫给沙姆龙在耶路撒冷提供了一间安全屋,沙姆龙却礼貌地拒绝了。他让塔玛拉帮他在储藏间找了一张折叠床,又让吉优拉给他收拾好干净的衣服和刮胡刀之类的用品。和加百列一样,一周以来他几乎没怎么睡过。有几晚他一直在走廊踱来踱去,或者和沙巴克保镖坐在外面抽烟。大部分时间他都会躺在他的折叠床上,看着桌上的电子钟的红色光亮,计算贝特赛义德周年纪念之前所剩的时间。没事做的时候,他会回忆之前的行动。等待,无数次的等待。有些行动人员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等待折磨疯了。然而对沙姆龙来说,那等待让他上瘾,仿佛爱情最初的悸动。浑身发热、突然的颤抖、胃部的痉挛——多年来,他一次次地承受着这一切。在大马士革和开罗的后巷里,在欧洲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还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片荒芜的城郊——沙姆龙曾在那儿等待犹太屠夫阿道夫·艾希曼走下公共汽车,走入那些他自己本想要除掉的人的围捕中。这也算是死得其所,沙姆龙想。这是最后一次煎熬。他在等待电话响起的那一刻。电话真的响了,尖锐的铃声对他来说如同悦耳的音乐。他闭上双眼,让它响了一会儿,然后才在黑暗中拿起了听筒。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二十七分。按计划现在应该是雅科夫值班,但这是最后一晚了,没人想去睡觉。大家都坐在沙发上。雅科夫保持着平时那种抗拒的姿势,迪娜仿佛在冥想,而加百列则像在等待注定的死亡。那晚的圣雷米大街异常安静。将近十五分钟内,镜头前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十二点二十七分时经过门前的一对男女。加百列看了看迪娜,后者的眼睛依然停留在屏幕上。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加百列站起身,走到操控台前。他从录像机里拿出录像带,把它插进了播放机,倒好带。迪娜走到他身后。他按下“播放”键,那对男女走进了镜头,然后从公寓楼前走了过去,头也没回一下。
加百列按下了“停止”。
“他特意让那个女孩右边脸对着大街,她是他的盾牌。看他的右手,放在女孩的后兜里,和萨布里一样。”
倒带,播放,停止。
“上帝,”加百列说,“他走路的样子和他父亲一样。”
“你确定吗?”
加百列走到无线电前,联络了正义宫外的监视员。
“看到刚刚经过56号楼的那两个人了吗?”
“看到了。”
“他们在哪儿?”
“等一下。”一阵沉默,监视员变换了位置,“正在朝花园那边走。”
“能跟踪他们吗?”
“那儿太静了,我不建议这么做。”
“见鬼。”
“等一下。”
“怎么了?”
“稍等。”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转回来了。”
“你确定?”
“确定。他们折返了。”
加百列看到他们回到了显示屏上,只是方向相反。那女孩依然对着大街,男人的手还是放在她的口袋里。他们停在了56号楼前,男人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19
英国,萨里
斯特拉福德诊所,晚上十点钟,阿米拉·阿萨夫走出电梯,来到四楼的走廊上。在第一个拐角,那名保镖正坐在马丁逊小姐房间外的椅子上。他看到阿米拉走过来,便阖上了手里的书。
“我来看看她睡得怎么样。”
保镖点了点头,站起身。对于阿米拉的要求,他并没有感到奇怪。过去这一个月以来,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这儿来看一下。
她打开门,走进了病房。保镖跟着她走进去,关上了房门。屋子里的灯已经调到最暗,光线非常柔和。马丁逊睡得很沉。这并不稀奇,因为阿米拉给了她双倍量的镇静剂,她还会再昏睡几个小时。
阿米拉给她盖好毯子,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今天下午,马丁逊小姐还在阳光房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放了一把九毫米瓦尔特消音手枪。她抓住手枪猛地转身,枪口对准了保镖的胸口。保镖飞快地从夹克里掏枪,但他的手还没伸出来,阿米拉就已经开了两枪——有经验的杀手通常会这么做。两发子弹都射中了他胸口的上方,保镖仰面倒在地上。阿米拉走到他旁边,又补了两枪。
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以驱散胃里因紧张而产生的恶心感,然后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医院的内线。
“能让哈米德来四楼马丁逊小姐的房间吗?得在卡车走之前把床单送过去。”
她挂掉电话,两只手拉着那个保安的双臂,把他拽进了浴室。地毯上已经沾满了血迹,但阿米拉并不担心这个。她无意隐瞒罪行,只希望人们能晚几个小时发现。
有人在敲门。
“谁?”
“哈米德。”
她打开门,哈米德把装脏床单的车推了进来。
“你还好吗?”
阿米拉点了点头。哈米德把车推到床边,阿米拉把毯子和床单拿开。满身伤疤的马丁逊小姐依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哈米德托住她的腋下,把她扶起来,阿米拉抬起她的腿,两个人一起把她放进了洗衣车里。阿米拉又在她身上盖了好几层床单。
她先到走廊上确认没有人,然后转过头来示意哈米德可以出来了。哈米德推着车子直奔电梯,阿米拉关上房门,把房卡塞进卡槽里,锁上了门。
她跟着哈米德来到电梯门口,按下了按钮。等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当电梯门终于打开之后,他们把推车推进了空空的电梯。阿米拉按下了大堂的按钮,电梯开始缓缓下行。
大堂里空无一人。哈米德先走出电梯,向右边通向后院的大门口走去,阿米拉则跟在他身后。外面有一辆货车正开着后门等着他们,货车的一侧写着当地一间洗衣公司的名字。真正的司机此时已经躺在离医院两英里左右的山毛榉树林里了,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脖子。
哈米德把人连同床单一起从推车搬进了货车车厢,关上车门,坐在了副驾驶座上。阿米拉目送货车离开,然后回到楼里,向护士站走去。金杰正在当班。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金杰。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没问题,亲爱的。用我送你吗?”
阿米拉摇了摇头:“我能骑车。明晚见。”
阿米拉走进更衣室。脱下制服之前,她先把枪藏进了背包里,换上了自己的牛仔裤和一件厚厚的羊毛衫之后,又套上了皮夹克。没过一会儿,她已经背着包走进了后院。
她骑上车,发动引擎,加速驶离了后院。离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马丁逊小姐房间的窗户。一切都很正常。她沿着大道来到保安室,值班的人跟她道了晚安,打开了大门。阿米拉转上主路,转动手柄加速。十分钟后,她已经飞驰在A24号公路上,一路向南直奔海边。
20
马赛
加百列走进船舱,关上舱门。他来到柜子前,掀开柜子底部的一块地毯,下面埋着一个保险柜。他转动密码锁,打开了盖子。里面放着三把枪:一把伯莱塔92FS、一把警用杰里科94IPS,还有一把巴拉克SP-21。他小心地拿出武器,把它们放在了床上。伯莱塔和杰里科都是九毫米口径;伯莱塔的弹匣可以放十五发子弹,杰里科可以放十六发。那把又黑又笨的巴拉克破坏力更强,点四五口径,不过只能装八发子弹。
他把武器挨个检查了一遍,从伯莱塔开始,最后是巴拉克。每把枪都状态完美。他把零件一一拆开又重新组装好,填上子弹后,掂了掂枪的重量,对比了一下,考虑到时候用哪一把。这次行动恐怕没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枪击很可能要发生在热闹的大街上,甚至或许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眼前的第一要务是要确保一次击毙哈立德。他选择了巴拉克作为他的第一武器,伯莱塔92FS作备用。他决定不带消音器——装上消声器的枪更容易被发现,而且很难快速拔出。更何况,如果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击,装消音器有什么用呢?
他走进浴室,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他打开医药箱,拿出一把剪刀、一把剃须刀和一瓶剃须膏。他先把胡子剪短,又用剃刀把胡茬子也剃光。他的头发已经染成了灰白色,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脱掉衣服,快速洗了个澡,然后回到舱里穿衣服。他穿好内衣和袜子,又选了一条深蓝色牛仔布长裤和一双橡胶底的麂皮靴。他把无线电固定在裤子左后方的腰带上,然后把两根连线的一根连到耳边,另一根系在左腕上。用胶带固定好电线之后,他套上了一件黑色长袖衬衫。伯莱塔已经藏在了腰间,杰里科正好可以放进他皮夹克外套的口袋里。然后他又把他的GPS定位装置——一张一欧元硬币大小的小磁盘——放进了他的牛仔裤前兜里。
他坐在床的一边,等待行动。五分钟后,有人敲门。此刻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二分。
“你们的专家有多肯定?”
总理抬头望着面前的几个屏幕,等待对方的回答。其中一个屏幕上是勒夫,另一个上面是沙巴克总指挥摩西·雅里夫;第三个是以色列军事信息局的首领阿莫斯·沙莱特将军。
“没什么可怀疑的,”勒夫回答说,“穆罕默德·亚维什给的照片上的人,和走进马赛公寓楼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现在我们就等着最后的行动命令了。”
“行动吧。把命令传达给‘忠诚号’。”
“是,总理!”
“你们应该可以接收无线电吧?”
“‘忠诚号’的消息会通过安全线路传给我们,我们会在这边进行指挥,直到最后一刻。”
“也传到这里来,”总理说,“我不想最后一个知道。”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三个屏幕一起关闭了。
那是一辆比亚乔X9发展号摩托车。炭灰色的外观,手拧节流阀,最高速度能达到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不过雅科夫在前一天的试驾时开到过每小时一百九十公里。座位向前倾斜的角度很大,所以坐在后座的人会比驾驶者高一些,这对于杀手来说很合适,虽然设计者在设计时恐怕从没想到过这一点。和平时一样,引擎一下子就启动了。雅科夫直奔码头,加百列戴着头盔在那儿等他。停车之后,加百列坐上了后座。
“带我去圣雷米大街看看。”
“你确定?”
“兜一圈就行,”他说,“我想去看看。”
雅科夫把车子倾向左边,飞快地向山上开去。
那是一座坐落在滨河大道上的高端建筑,大堂铺着大理石,电梯大部分时间都是运行的。沿街的公寓都可以看到尼罗河的景色,另一侧则对着美国大使馆。这栋楼里住的都是外国人和有钱的埃及人,和祖贝尔在赫利奥波利斯住的那栋土灰色煤渣砖楼是两个世界。不过埃及的警察确实收入不高,即便为穆卡巴拉秘密工作也是如此。
他选择走楼梯。弧形的楼梯很宽敞,上面铺着有些褪色的地毯,边沿处用铜条固定了位置。那间公寓位于顶层,也就是十楼。祖贝尔边往上走边暗暗诅咒。一天两包埃及烟毁了他的肺,为了爬这十层楼,他休息了三次,花了整整五分钟才爬到楼顶。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倒没什么稀奇,昨天,祖贝尔跟着那个醉醺醺的英国人沿着河边的酒店酒吧和夜总会走了一个晚上。他确信那家伙这会儿正在睡觉。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穆卡巴拉的成员相当多样:外交官、持异见者、伊斯兰教徒,特别是外国记者。他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转,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又冷又黑,窗帘垂在地上,遮住了清晨的阳光。这间房间祖贝尔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不用开灯他也可以顺利走到卫生间。昆内尔睡得很沉,身上盖着潮乎乎的毯子。祖贝尔拔出枪,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床的一角走去。没走两步,他就踩到了一个小小的硬东西上。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那个东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声。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那听上去就像是树枝断裂一样。祖贝尔低下头,发现自己踩到了昆内尔的手表。那个英国人虽然醉醺醺的,却一下子坐了起来。倒霉,祖贝尔暗自诅咒。他不是个专业杀手,他希望能在昆内尔睡着的时候杀掉他。
“你他妈在这儿干吗?”
“我给我们的朋友传个口信。”祖贝尔冷静地说。
“我跟他没关系了。”
“他也这么想。”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来我家干什么?”
祖贝尔举起了枪。一分钟后,他离开了那间公寓,走下了楼梯。刚走一半,他就已经像马拉松选手一样喘着粗气、汗流浃背了。他停了一会儿,靠在楼梯扶手上休息了一下。这些该死的埃及烟,他要不早点儿戒掉,估计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马赛,凌晨五点二十二分。公寓楼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来到了大街上。扫罗王大道的行动中心、身在耶路撒冷的沙姆龙还有以色列总理都听到了迪娜的报告。同时听到这个消息的还有加百列和雅科夫,他们正坐在贝桑思大街肮脏的喷水池边,周围躺着成群无家可归的瘾君子和新移民。
“谁?”加百列问。
“那个女人。”迪娜说,然后补充道,“哈立德的女人。”
“她要去哪儿?”
“往北,去辖区广场那边。”
之后的几秒钟一片寂静。在耶路撒冷,沙姆龙正在总理桌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加百列的决定。“不要轻举妄动,”他低语,“如果她发现盯梢的人,会警告哈立德,那样一切就完了。让她走。”
十秒钟过去了。加百列终于说话了。
“太冒险了,”他压低声音道,“让她走。”
拉马拉的会议一直开到清晨。亚西尔·阿拉法特的情绪异常高涨。与会者们都觉得他好像回到了从前,变回了那个会和最亲密的同志一起彻夜畅谈理想和战略,然后眼睛都不阖一下就继续和某个国家首脑会晤的阿拉法特。他的将领们走出房间后,阿拉法特示意穆罕默德·亚维什留下来。
“开始了,”阿拉法特说,“我们现在要祈祷真主阿拉保佑哈立德神圣的行动了。”
“那是您的行动,阿布·阿马尔。”
“没错,”阿拉法特说,“不过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穆罕默德。”
亚维什谨慎地点了点头。阿拉法特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