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在哪儿,咪咪?”

士兵在四处巡逻,轻松地聊着天。三个阿拉伯人拎着装了炸弹的手提箱大摇大摆地走进车站,可是这些安防人员却丝毫没有察觉。让他们拔出枪摆到射击的姿势需要多久?如果是在以色列,需要多久?至多两秒钟。可法国人呢?他们的反应肯定要慢一些。

他看了看巴勒斯坦尼娅,她越来越紧张了。她的眼睛湿润,下意识地摆弄着皮包的背带。加百列扫视整个车站,计算着子弹的角度和轨道。

咪咪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

“你可能已经猜到,车站要爆炸了。据我计算,你有十五秒的时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警告大家,尽可能地救更多人;或者你可以自私地只救你太太。如果你警告大家,车站会一片混乱,你不可能再有时间在爆炸前把你太太救出去。唯一救她的方法是让几百个人送命——几百个人的生命换一具残缺的躯体。真是道德上的两难处境啊,你说呢?”

“她在哪儿?”

“你来告诉我。”

“D站台,”加百列说,“D计划。”

“非常好。”

“她不在那儿。我没看到她。”

“仔细找吧。十五秒,加百列,十五秒。”

电话挂断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就像是一幅街景画,在雷诺阿五彩缤纷的调色板上初具形状——人肉炸弹的眼睛都盯着出发时刻显示屏;士兵们肩上背着机枪;巴勒斯塔尼娅挎着皮包,里面装着那把坦弗格里奥九毫米手枪。而在视线的正中央,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正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身边走开。铁轨上停着一辆准备开往马赛的列车,在那个等待死亡的女人不远处,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正大开着。他头顶上显示屏的时间是6:59:50。咪咪骗了他,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十秒钟可能意味着很多事。在十秒内,他曾跟着哈立德的父亲走到巴黎的一个院落里,往他身上打了十一发子弹。在不到十秒钟内,在维也纳的一个下雪的夜晚,他的儿子惨遭杀害,而他的妻子自此迷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第一步动作极其迅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飞快地击中了巴勒斯坦尼娅的左侧颅骨,然后一把扯下她的背包。他的力量非常大,很难说巴勒斯坦尼娅是不是当场就死了。那女孩倒下后,他把手伸进包里握住了枪柄。离他最近的人肉炸弹泰伊卜完全没发现事态的变化,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显示屏。加百列掏出枪,持平,对准了那名爆炸者。他扣动了两次扳机,每发子弹都打中了泰伊卜的胸膛。泰伊卜仰面倒下,松开了装炸弹的旅行箱。

枪声在车站的大堂中回荡,效果正如加百列所料,人们都蹲在了地上。二十英尺外,两名士兵把枪从肩膀上摘了下来。站台两端的两个人肉炸弹——巴希尔和纳吉——正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还盯着那个显示屏。剩下的时间只够击毙其中一个。

加百列用法语喊道:“有炸弹!趴下!趴下!”

他用手枪瞄准纳吉。法国士兵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犹豫。加百列扣动了扳机,随即便是血光四溅。纳吉瞬间倒在了地上。

加百列直接向D站台跑去,直奔莉亚所在的位置。他把手伸进巴勒斯塔尼娅的皮包,因为里面有他要用来逃跑的车钥匙。他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个人肉炸弹巴希尔正走向车站的正中间。他肯定看到两个同伙已经死了,现在他要增大仅存一枚炸弹的破坏力,把它放在人最多的地方。

阻止他的话,自己和莉亚都会死。所以加百列选择继续往莉亚那边跑。他来到D轨道的入口处,站台上空无一人。刚刚的枪声让乘客们都躲进了火车或直奔车站出口。只有莉亚留在了原地,无助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时钟又翻动了一页:7:00。

加百列抓住莉亚的肩膀,把她毫无生气的身体从轮椅上抱了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车厢门扑去。箱子爆炸了,一道强光在大堂的穹顶上划过,如同响雷一般。一阵强波几乎把他的灵魂震出了躯体。毒饵和钉子。碎玻璃和鲜血。

黑烟,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加百列看着莉亚的眼睛,她也定定地望着他。她的表情异常地平静。他把那把坦弗格里奥放进皮包里,然后抱着莉亚站起身来。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车厢外面,尖叫声渐渐四下响起。坐在椅子上的乘客身上都被碎玻璃割破了。加百列至少看到六个人受了重伤。

他走下楼梯,直奔站台。这里和几秒钟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抬头,看到一大半的屋顶已经不见了。如果三个手提箱里的炸药同时爆炸,车站恐怕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脚下一打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站台上布满了鲜血,他的周围都是被炸断的四肢和碎肉。他站起身,抱起莉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不敢看。在电话亭旁边,他又滑了一下,发现眼前就是已经毫无生气的巴勒斯坦尼娅。是加百列那一拳还是巴希尔的炸弹杀死了她?加百列已经不在乎了。

他再次站起身。车站的出口被堵住了:恐惧的乘客想出去,而大批警察又要涌进来。如果加百列从这儿出去,很可能会有人认出他就是在爆炸前开过枪的人,他得找其他出口。他记得从停车的地方走进火车站时,曾经在里昂大街和狄德罗大街的交叉口等过红灯,那里有一个地铁站入口。

他抱着莉亚往扶梯走去,他根本跑不起来。他跨过两具尸体,来到扶梯口。地铁站里也是一片喧嚣。人们喊叫着,工作人员想维持秩序,却只是徒劳。不过至少浓烟已经散了,地上也没有血。加百列跟着指示牌穿过地下通道,向里昂大街的方向走去。先后有两个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摇了摇头,一直往前走。灯突然闪了一闪,暗了下来,然后又奇迹般地重新亮了。

两分钟后,他走到了楼梯口。他爬上楼梯,走出地下通道。点点雨滴打在了他的脸上,交通转盘四周被紧急事故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车站顶上还冒着黑烟。他转过身来,接着往前走。

又有一个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您还好吗,先生?您需要医生吗?”

不用了,谢谢,他心里默念着,请让开路,还有,请保佑那辆奔驰还在那里。

他转过街角,来到帕罗特大街。车还在那儿:这是哈立德犯的唯一一个错误。他抱着莉亚穿过马路,有一瞬间,她紧张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认出他了吗?还是只以为他是英国医院的工作人员?没多久,她就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加百列挂上挡,开向了里昂大街的街角。他朝左边看了一眼那座火光中的车站,然后右转,加速向巴士底开去。他从那个女孩的皮包里拿出了卫星电话。到巴士底广场后,他拨通了扫罗王大道的电话。

PART 4 撒梅里亚

30

巴黎

刚出站时的细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天已经黑了,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他把车停在了哥伦比亚广场附近一条幽静的林荫小路上。因为天黑,再加上雨很大,他相信没人会看到车里有人。他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看到了对面那栋大楼。安全屋就在这栋楼里。加百列很熟悉那间房子,他知道房号是4B,呼叫机上挂着写有“古斯曼”三个字的门牌,蓝色的字迹有些褪色。他也知道那里没地方藏钥匙,所以巴黎站的人必须先帮他把门打开。通常,这种事都由情报处技术部的当地工作人员来完成——在“机构”的术语中,他们叫作“bodel”,他们会做一些基础性的后勤工作,以维持外国站点的正常运作。但十分钟后,加百列却高兴地看到巴黎探员乌兹·纳沃特熟悉的身影经过了他的车子,棕红色的头发梳在脑后,手里拿着安全屋的钥匙。

纳沃特走进公寓楼。很快,四楼的窗户那儿就亮了。莉亚动了动身子,加百列扭过头去看她,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仿佛有了生气。他拉住她残缺不全的手,硬硬的伤疤和往常一样,让加百列感到浑身发冷。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看上去和加百列每次在阳光房看她的时候一样。他转过头去,继续透过玻璃望着四楼的那扇窗户。

“是你吗?”

加百列听到莉亚的声音后吃了一惊,飞快地扭过头来——他的动作可能太快了,因为他看到莉亚的眼神突然有些惊慌。

“是我,莉亚,”他镇定地说,“我是加百列。”

“我们在哪儿?”她的声音十分沙哑而干涩,如同干枯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这儿好像巴黎。我们在巴黎吗?”

“是的,我们是在巴黎。”

“那个女人把我带过来的,是吗?我的护士。我想告诉艾弗里医生——”她顿了顿,“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家。”

“回医院?”

“回以色列。”

她微弱地笑了笑,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你身上好热,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没事。”

她沉默了,转脸望向窗外。

“看,下雪了。上帝,我真恨这座城市,但雪景还是很美的。大雪洗掉了维也纳的罪恶。”

加百列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第一次听到这段话时的场景。他记起来了,那天他们正从饭店走向停车的地方,丹尼骑在他的肩膀上。大雪洗掉了维也纳的罪恶。雪落在维也纳,可导弹却落在特拉维夫。

“真美,”他说,尽量保持着愉悦的语调,不想显得太过消沉,“但我们不在维也纳,我们在巴黎。你记得吗?那个女孩把你带来了巴黎。”

她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快,加百列,”她说,“我想给我母亲打电话。我想听她的声音。”

不要,莉亚,他想道,回来吧。别这样对待自己。

“我们马上打给她。”他说。

“看看丹尼的安全带扣紧没有,地上太滑了。”

他没事,莉亚。加百列那晚是这样说的,小心开车。

“我会小心的,”她说,“吻我一下。”

他探过身去,在莉亚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吻了一下。

“最后的吻。”她轻声说。

然后,她的眼睛睁大了。加百列握着她满是疤痕的手,转过了头去。

马蒂诺走进大堂时,图泽夫人把头探了出来。

“马蒂诺教授,感谢上帝您回来了。我已经吓死了。您当时在火车站吗?严重吗?”

爆炸的时候,他已经走出车站几百米了。他告诉了她实话。是的,很严重,虽然没他希望的那样严重。本来应该有三箱炸药一起爆炸,显然,事情出了些变故。

“我弄了些热巧克力。你愿意来一起看电视吗?一个人看这些很可怕。”

“我今天有点累了,图泽夫人。我想早点睡了。”

“巴黎的地标毁了,接下来呢,教授?谁会做这样的事?”

“穆斯林吧,我猜。谁知道什么样的动机能让人做出这么野蛮的事情?恐怕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你觉得这可能是个阴谋吗?”

“喝您的巧克力吧,图泽夫人。有什么事就到楼上找我。”

“晚安,马蒂诺教授。”

那个“bodel”叫摩西,是个来自马亥区的摩洛哥犹太人,有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安全屋,手上提着两只大袋子。其中一只装着给加百列换洗的衣服,另一袋是食物。加百列走进卧室,换下那个女孩在马蒂格那栋废弃宅子里给他的衣服,然后在浴室的淋浴头下面站了好一会儿,看着被哈立德杀害的人们的鲜血流进下水管道。他换上干净衣服,把那些旧衣物放进了一个袋子。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灯已经调暗了,莉亚正在沙发上睡觉。加百列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回到厨房。纳沃特正站在炉子前,一只手拿着抹刀,腰上别着餐巾。摩西坐在桌子前研究桌上的红酒,加百列把那袋脏衣服递给了他。

“把这个处理掉,”他说,“扔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

摩西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安全屋。加百列坐在桌前,望着纳沃特。这个巴黎的探员是一个结实的男人,他和加百列差不多高,可肩膀和手臂却壮得像摔跤运动员一样。在纳沃特身上,加百列好像能看到沙姆龙的影子。他怀疑沙姆龙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和纳沃特曾经有过冲突,但现在,加百列越来越认为,这名年轻的军官是个非常审慎而有能力的驻外探员。他们不久前还合作过拉德克的案子。

“事情要搞大了,”纳沃特递给加百列一杯酒,“我们最好也准备好开战吧。”

“我们提前多久通知他们的?”

“法国人?两小时。总理给盖里·波旁打了电话。盖里·波旁说了些官话,然后把警报级别提高到了红色。你没听说?”

加百列告诉纳沃特,车上的收音机不能用。“我到了车站才发现安保升级了。”他喝了一口酒,“总理怎么告诉他们的?”

纳沃特把他知道的细节都告诉了加百列。

“他们怎么解释我在马赛的事?”

“他们说,你在找罗马爆炸案的嫌疑犯。”

“哈立德?”

“我猜他们没说那么详细。”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整件事情弄清楚。为什么他们等了那么久才通知法国人?”

“显然,他们还是希望你能出现。当然,他们也要等行动队的其他队员都离开法国国境。”

“他们离开了吗?”

纳沃特点了点头。

“幸好总理给爱丽舍宫打了这个电话。”

“为什么?”

加百列告诉了纳沃特那三个人肉炸弹的事:“我在开罗的时候,那三个人和我坐同一张桌子。肯定有什么人拍下了照片。”

“那是安排好的?”

“他们希望让这一切看上去像个阴谋。”

纳沃特朝客厅那边扬了扬下巴:“她需要吃点什么吗?”

“让她睡吧。”

纳沃特把一盘煎蛋卷放在了加百列面前。

“安全屋的特餐:蘑菇,瑞士奶酪,还有新鲜蔬菜。”

“我三十六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吃完鸡蛋,我准备把盘子也吃掉。”

纳沃特又在碗里打了几只鸡蛋。就在这时,电话上的红灯亮了。他拿起听筒,用希伯来语说了几个字,然后挂断了。加百列抬起头来看他。

“什么事?”

“扫罗王大道。逃跑计划一小时内就能出来。”

事实上,他们只等了四十分钟。计划通过安全传真线路传到了安全屋——三页希伯来语写成的文件,用的是情报处的纳卡密码。纳沃特坐在加百列旁边,开始解码。

“华沙现在停着一架以色列航空的飞机。”纳沃特说。

“波兰犹太人回国旅游了?”

“事实上,是去参观曾经的犯罪现场——集中营之旅。”纳沃特摇了摇头。他曾经与加百列和拉德克一起在特雷布林卡办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愿意去那个地方。”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明天晚上。他们会选一名乘客志愿参与一项特殊的任务——用以色列假护照从另一个地点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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