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留在这里,我去把它们拿回来。你现在还不能去苏黎世。”
“为什么?”
“那里太危险。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你在威尼斯的演奏会。”
“我可不会取消它。”
“你现在在公众场合演出不安全。”
“没办法,要是取消这次演奏会,我的事业就彻底完了。”
“从最近发生的事情看,杀你父亲的凶手显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找到真相。他们可能会对你下手。”
“那你不让他们得逞不就行了。不管怎样,我下周一定要去开那个演奏会。”
铅灰色的云团从海上渐渐逼近,寒风渐起,肆虐于断壁残垣之间。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环抱着胳膊,抬头凝望着渐渐逼近的云团。加百列收拾好残羹冷炙,和安娜气定神闲地往山下走,身边跟着两个沉默的保镖。天色渐暗,等他们走到松树掩映的林荫道上时,天上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太迟了,”安娜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大声说道,“我们被困在路上了。”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一棵参天巨松的树荫下,“不能让你手上的绷带淋湿了。”她的声音中饱含关切。她从帆布包的口袋里拿出一件皱巴巴的尼龙御风外套,把它高高举过头顶。他们就像一对难民,在风雨飘摇的树下挤在一起躲了二十分钟的雨。拉米派来的两个保镖就像门神一样分侍左右。避雨的时候,安娜把别墅的安全密码和她父亲放文件的地方告诉了加百列。雨停后,安娜用御风外套把加百列的手包好,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漉漉的山道朝别墅走去。走到门口,加百列把安娜托付给拉米后,自己回到了车里。当他开车驶离别墅时,他回过头去看了安娜一眼,发现她正追着拉米跑过车道,嘴里喊着:“砰,砰,拉米,你死了!”
23
里斯本
莫茨金喜欢里斯本的生活,他曾经在伦敦、巴黎、布鲁塞尔等地辗转任职,后来又在开罗度过了煎熬的一年,他在那里冒充渥太华一家新闻媒体的驻外记者。这段时间里斯本风平浪静,莫茨金倒也乐在其中。他时不时就要做点监视和联络工作,工作强度刚刚好,不至于让他突然崩溃,平时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书、集邮。一到中午,他就会去阿尔法玛和女友一起午休,每次一睡就是很长时间。
这天,他刚从女友的住处回来,办公桌上的电话就轻轻地响了。莫茨金拿起听筒,警惕地放到耳边。通常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都是阿里·沙姆龙,只要是他,那就准没好事。不过所幸对方不是沙姆龙——只是把守楼下大厅的保安而已。楼下似乎来了个访客,这个访客知道莫茨金的名字。
莫茨金挂掉电话,从他的电脑里调出大厅的监控画面。每天这里都会迎来形形色色的访客,通常看一眼监控录像就能决定应该把他们请进来还是打发走。
当莫茨金看到监控画面里的那个人时,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吧?”那可是个传奇人物,他的大驾光临怎不令人备感激动。莫茨金前不久还听人说起过,此人正在英国的一间小别墅里孜孜不倦地忙活着他的画。“我不是在做梦吧,”莫茨金一边咚咚地跑下楼,一边嘀咕道,“那真的是你吗?”
在通信机房,莫茨金通过安全专线帮加百列接通了沙姆龙办公室的电话,然后走出去,关上隔音门,透过窗玻璃看着加百列通话。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看表情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不过话说回来,机构里几乎所有人都免不了要时不时跟沙姆龙这老家伙干上一仗,而沙姆龙和伟大的加百列·艾隆之间的斗智斗勇更是成了机构里众口相传的事迹。十分钟后,加百列狠狠地挂掉了电话,面色铁青地走出了机房。
“老家伙会在三十分钟之内发一份报告过来,我需要几样东西。”
莫茨金把加百列带上楼,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给他订了几张机票,安排了一辆车,又从零钱柜里拿了两千美元给他。
等他们回到通信机房时,加密传真机里已经开始吐出报告了。这份报告是由机构的研究科制作的,情报的来源是英法两国情报机构根据长期协定共同享有的资料。
这份资料讲的是克里斯托弗·凯勒的生平。加百列从文件盘里抓起这份资料,坐到桌边读了起来。
克里斯托弗·凯勒出生于一个伦敦医生家庭,是家里的独生子,其父母是“整形一条街”哈利街的成功医师。克里斯托弗·凯勒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走父母的老路。他特别喜欢历史,尤其是军事史,从小就立志当一名军人。然而父母不让他参军,他也遵从了他们的意愿——至少遵从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考入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和东方语言,在校期间成绩优异。但到了第二年,他越来越不安分,终于在一天晚上从校园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后,他出现在他父亲在肯辛顿的家里,剃着寸头,穿着草绿色军服——凯勒已经加入了英国陆军。
经过一番基本训练,他加入了步兵团。入伍后,他很快显露出非凡的才智、高超的格斗技巧和孤胆英雄的性格,在同僚中出类拔萃。不久后,英国特种空勤团的征兵官找上门来,他看过飢勒的资料,也找他的长官谈过。凯勒受邀来到赫尔福德,在军团总部接受初步训练。他在训练中的表现着实惊人。教他徒手格斗的军官们纷纷表示,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卓有天赋的“杀人机器”。军团总部还有个臭名昭著的训练设施——“杀人屋”,专门训练新兵掌握近战格斗、解救人质和反恐清场技巧。凯勒在“杀人屋”的考核中一举夺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在训练的最后一天,他背着一个五十五磅重的帆布背包,扛着一把十磅重的突击步枪在狂风肆虐的布雷肯比肯斯荒原上徒步行进了四十英里——这项耐力训练总是能把人累得虚脱。凯勒完成这项任务的时间比其他人整整提前了三十分钟。就这样,凯勒顺利成为了军团的成员,他被分配到军刀中队,专门负责沙漠地区的机动作战。
后来,他的事业突然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折。又一位贵人找上门来,这次来的是军事情报机构的军官。他在寻找一个天赋异禀的士兵去爱尔兰刺探敌情、执行特殊任务。他说他非常欣赏凯勒的语言能力和随机应变的反应力。凯勒对这个任务感兴趣吗?答案不言自明。当天晚上,他就卷好铺盖离开了赫尔福德,来到苏格兰高地的一处秘密基地。训练期间,凯勒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多年来,英国安全情报人员一直对北爱尔兰五花八门的口音头疼不已。在阿尔斯特,一个人只要张嘴说话,别人马上就能判断出他是敌是友。在西贝尔法斯特,天主教徒的口音跟新教徒的口音大相径庭;上福尔斯路的居民跟下福尔斯路的居民也不是一个口音。一个人在咬词吐字上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凯勒渐渐学会了这些五花八门的口音,他不仅能把当地人的语音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还可以在须臾之间转变口音——前一秒他还是来自亚尔马郡的天主教徒,下一秒马上就变成了来自贝尔法斯特尚基尔路的新教徒,再下一秒又变成了来自巴利莫非住宅区的天主教徒。他在贝尔法斯特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主要负责追踪爱尔兰共和军成员,从周边居民的闲言碎语中收集有价值的情报。工作期间他单打独斗,几乎不受情报机关的上司监管。
一天晚上,凯勒在北爱尔兰的情报活动戛然而止。当时他在西贝尔法斯特遭人劫持,被押送到亚尔马郡一座偏僻的农舍里。在那里,他被指控为英国间谍。凯勒知道自己处境艰险,他决定放手一搏。当他活着走出农舍时,身后留下了四具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恐怖分子的尸体,要知道这些恐怖分子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其中两人几乎已被碎尸。凯勒回到赫尔福德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在布雷肯比肯斯对自己进行惩罚性的耐力训练,同时给新兵传授无声杀人术。不过军团的司令官和心理学家都很清楚,贝尔法斯特之行已经改变了凯勒。
1990年8月,萨达姆·侯赛因入侵科威特。五个月后,凯勒的部队开进了伊拉克西部的茫茫沙漠,他们的任务是搜寻、摧毁分散在沙漠中的飞毛腿导弹发射架。这些发射架的存在使恐怖的阴云久久笼罩在特拉维夫上空。1991年1月28日晚,凯勒及其团队在沙漠中定位了一台发射架,这台发射架位于巴格达西北方向一百英里处。他把坐标传给了远在沙特阿拉伯的司令官。九十分钟后,联军的战斗轰炸机低空掠过沙漠,但它们并没有轰炸飞毛腿导弹发射架,而是错误地向特种空勤团的友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事后,英国官员认为凯勒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尽管他们并没有在战场上找到足够的尸骸证明这一点。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是猜测了,不过这些事情也是在谍报的基础上推导而来。伊拉克沙漠惨案发生后几个月,有情报显示,欧洲出现了一位职业水准极高的新杀手。警方线人频频提到一个叫“英国男子”的人,谁也说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目前,这位神秘的杀手至少是二十多起悬案的嫌疑犯。英国情报机关怀疑克里斯托弗·凯勒和所谓的“英国男子”是同一个人。
资料的文字部分到此已经完结,后面附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加百列在巴黎拍的那张相,上面是他在画廊门口见到的那个人;第二张照片上有一群人,其中有个人的脸上被画了个圈。加百列花了很长时间对比这两张照片,对比完之后,他抓起听筒,给远在特拉维夫的沙姆龙打了个电话。“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加百列说。他本以为沙姆龙会大吃一惊,结果老家伙只是平静地叫他守在传真机旁边,随即挂了电话。
1988年,加百列·艾隆实施了以色列情报机关有史以来最有名的一次行动:暗杀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第二号领导人阿布·吉哈德。他在突尼斯对这个巴勒斯坦人的寓所开展了漫长而危险的监视行动,还在内盖夫沙漠盖了一栋与吉哈德在突尼斯的寓所一模一样的模型屋,在里面训练了一队专门执行这次任务的职业杀手。在四月的一个温暖的夜晚,加百列带领一支侦查突击队闯进了阿布·吉哈德的寓所,开枪射死了吉哈德。当时死者的妻女就在旁边。事到如今,加百列对这对母女漆黑的眼里流露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仇恨依然记忆犹新。
十八个月后,英国情报机关和空军特勤团为了更好地打击爱尔兰共和军恐怖分子,专门派出一队军官来到特拉维夫学习以色列人的情报经验。阿里·沙姆龙把加百列叫了过去,硬是让他在午餐会上,就突尼斯的暗杀行动发表了一场演说。当时在场的人当中有一位是空军特勤团的中尉。
传真机里吐出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午餐会结束后拍摄的,目的是为了纪念两国情报战士之间的通力合作。加百列向来不喜欢照相,他戴着墨镜和太阳帽掩藏自己的身份,旁边那名男子则直视着镜头。加百列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容——没错,他正是克里斯托弗·凯勒。
24
慕尼黑-苏黎世
加百列到慕尼黑时,摩萨德的“递送专员”已经在机场门口恭候多时。“递送专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呈焦糖色,手里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克莱默先生——海勒公司”。加百列跟着他穿过航站楼和雪片纷飞的停车场,上了一辆深蓝色的奔驰轿车。
“储物箱里有一把伯莱塔手枪,后座上放了一些打包好的胸脯肉。”
“你们专员真是把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效犬马之劳,”说着,他把车钥匙递给了加百列,“一路顺风。”
加百列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十分钟后,他的车已经风驰电掣地行驶在通往苏黎世的E54高速公路上。
瑞士人的性格孤立又排外,他们对外国人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一旦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都会报警。事实上,瑞士人的戒心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在该国运作的外国情报机构都将他们视为瑞士的第二个安全局。加百列对此再清楚不过,当他停好车,信步走向奥古斯都·罗尔夫的别墅时,举手投足之间尽可能表现出轻车熟路的样子。
他想起了几年前机构开展的一次行动。一队特工被派到瑞士,在伯尔尼市郊的一个小城镇潜入某阿拉伯恐怖分子嫌疑人的公寓里安装窃听器。—位老太太看到这伙人守在阿拉伯人的公寓外,遂打电话报警,说社区里来了一伙可疑人物。几分钟后,这伙人被警方拘留。全世界的媒体都报道了这场惨败。
加百列爬上罗森岗路的斜坡,罗尔夫别墅熟悉的侧影连同两侧的塔楼和气派的门廊展现在他的眼前。一辆车呼啸而过,在刚刚形成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漆黑的车辙。
他在门边的键盘上输入了无钥匙进入系统的密码,只听“嗡”的一声响,门锁的插销弹了回去。他推开门,拾级而上。两分钟后,他进了别墅前门,在昏暗的门厅里缓缓前行,一手拿着小型手电筒,另一手拿着伯莱塔手枪。
二楼的走廊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照射范围只有铅笔大小的电筒光,加百列摸索着向前行。书房应该在他的左侧。安娜说过,二楼走廊正对着街道的第一扇门就是书房门。加百列扭了扭门把手,里面上了锁——不过也对,不上锁就怪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对小型金属工具。真是活见鬼,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还是能想起来?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吧,那时候他还是贝扎雷艺术设计学院的新生,沙姆龙整天站在他的身后大吼大叫:“你只有十五秒钟的时间,十五秒,加百列!打不开那扇门,你的队友就死定了!”
他跪下身来,咬住电筒,将金属工具插进锁孔。不一会儿,在加百列的攻势之下,老旧的门锁终于败下阵来。加百列站起身,走进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
房间里有烟熏味、狗臭味,还有一阵淡淡的香烟味。加百列举起手电筒,照了照四周。
由于手电筒的照射范围所限,他一次只能看清几平方英尺的室内空间。休息区里摆着几张十八世纪的古董椅子。弗兰德斯文艺复兴风格的橡木写字台看起来古色古香。锃亮的木地板上立着一座书架,书架的顶端与发霉的天花板齐平。
那不是奥古斯都·罗尔夫的书桌吗?
奇怪的是,它看起来并不像是商界大亨的书桌,反倒是乱糟糟的透着股迂腐的学究气。书桌上摆着一沓文件、一本褪色的真皮记事簿、一个塞满了回形针的茶杯和一堆古书。当加百列用食指翻开第一本书的封面时,古卷的气息和积尘扑面而来。他用电筒光照了照书的扉页——原来作者是歌德。
当他合上书本时,电筒光恰好照在案头的雕花玻璃烟灰缸上。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烟蒂,它们就像用过的弹夹,被随意丢弃在一堆烟灰里。加百列仔细观察了这些烟蒂,发现其中大多数是金边臣牌香烟,但有三支是丝鞭牌香烟。估计罗尔夫老头抽的是金边臣,那抽丝鞭的人是谁?安娜吗?不对,安娜中意的牌子是吉坦。
他把心思收回,开始寻找此行要找的文件。安娜说过,这类文件一般存放在书桌右手边最下层的抽屉里,文件夹上贴着“私人信件”的标签。那层抽屉和罗尔夫书房一样,是锁着的。只不过这一次,加百列准备了钥匙。他拉开抽屉,开始翻找奥古斯都·罗尔夫的私人信件。他找到一个文件夹,上面贴着“马克西利安”的标签。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文件夹,犹豫了一番,掂量着自己有没有权利翻阅这样的文件。这感觉就像在偷窥别人的隐私,好比晚上出门散步时,透过亮着灯的窗口窥伺一对夫妇吵架,或者看着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电视机前。但这份文件会披露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死去的老头究竟保存了哪些关于他儿子的资料呢?加百列能从中了解哪些关于奥古斯都·罗尔夫的信息呢?
他抽出这个文件夹,把它架在打开的抽屉上,翻开了封面。文件夹里夹着马克西利安的照片、欧洲报刊运动版的剪报、车队队友的悼词还有当地报刊关于阿尔卑斯山自行车赛事故的长篇报道。“他是好样的,有这样的儿子,我很自豪,”奥古斯都·罗尔夫,一个声名显赫的苏黎世银行家通过律师发表了这样的声明,“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我对他的思念之情。”所有资料都精心保存着,纸张依然挺括,上面细心地标注了日期和标签。由此可见,奥古斯都·罗尔夫虽然可能对儿子选择的职业并不认同,但他至少是以儿子为荣的。
加百列合上文件夹,把它放回原处,继续寻找那本贴有“私人信件”标签的文件夹。突然,又有一份文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标签上写着“安娜”。他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它抽了出来。文件夹里夹着安娜小时候练琴的照片、演奏会和音乐会的请柬,还有一些关于她的演出和唱片的剪报和乐评。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照片上。从这些照片中可以看出,安娜在母亲自杀后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脸上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加百列合上文件夹,把它塞回了抽屉。该办正事了,他继续往下翻找,终于找到了贴有“私人信件”标签的文件夹。他把它抽出来,放到罗尔夫的书桌上,打开了封面。里面有一堆信件,有的是手写的,有的是用专门的信纸打印出来的。信件的语言五花八门,有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这就是瑞士,一个使用多民族语言的国家。加百列快速翻阅着信件,直到最后一封。他又从头翻找了一遍,这一次速度稍微放慢了一些。结果还是一样。
藏画的历史资料不在这里。
加百列用电筒光照了照四周,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接受过的一项训练。教练把他带到一个装潢像是酒店套房的房间,给了他一份文件,让他在一分钟的时间内找出五个适合藏匿文件的地方。假如当初训练的场地是在罗尔夫的书房而不是一个假造出来的酒店客房,他就可以找出上百个理想的藏匿点。比如他可以把文件放在空心地板里,夹在大书中,埋在地毯或地板下,塞进家具里或者锁在入墙式保险柜中。单单是书房就有这么多隐蔽处,偌大的别墅何愁藏不下一份小小的文件?要知道,罗尔夫可是一个为了收纳秘密藏画专门建造了一座地窖的人。要是他想藏匿什么东西,加百列能找到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却要空手而归,加百列不禁懊恼不已。文件不在这里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被罗尔夫或者维尔纳·米勒这样的人拿走了,要么就是罗尔夫放错了地方。放错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罗尔夫老了,人一老就容易犯糊涂,记忆力会衰退,眼睛也会不好使,文件夹上的标签可能就没那么容易看清楚。
加百列决定把整张桌子彻底搜查一遍。
存放文件的抽屉一共有四个,一边两个。加百列先打开左边上层的抽屉,然后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活儿,拿出一个文件夹,仔细查看里面的文件,把它放回原处,接着翻阅下一个文件夹。
加百列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四个抽屉都翻找了一遍。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他打开桌子中间的那层抽屉,抽屉里放了几支钢笔、几支铅笔、几张便条纸、一瓶胶水、一个起钉器和一台迷你磁带录音机。加百列拿起录音机,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里面没有磁带。他又仔细翻了翻抽屉,也没找到磁带,真见鬼。
他关上抽屉,在罗尔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盯着眼前的书桌。中间那层抽屉……总有什么地方让人感觉不对劲。他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又把它合上。然后又把它拉开、合上,拉开、合上……
抽屉本身有四英寸深,但容纳物品的空间却浅得多,粗略估算一下顶多两英寸。加百列试图将整个抽屉拉出来,但里面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使劲拉了拉,还是一样。
他看了看表,发现自己已经在别墅里待了四十五分钟。此地不宜久留,眼下他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马上离开,要么相信直觉。
他站起来,双手抓住抽屉,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拉。卡着的东西终于松开了,抽屉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
加百列拿起已经倒空的抽屉,把它翻了个个。这个抽屉材质结实,做工精致,却异乎寻常的沉重。他仔细看了看抽屉底部,发现它很厚——目测厚度有一英寸。
离开,还是相信直觉?
从目前的情况看,要想速战速决估计是不可能了。加百列把抽屉斜靠着桌子放下来,调整好角度,然后抬起脚,使劲跺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抽屉的木头终于开始碎裂。
抽屉的底部并非只有一块木头,而是由两块厚度相同的木头叠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方形的大信封。由于年代久远,信封的纸质已经发黄,封盖用磨损的细绳扎了起来。里面装的是藏画的历史资料吗?如果是这样,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加百列把踢碎的木头分开,取出了里面的信封。当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细绳,揭开封盖时,指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堆年代久远的薄纸,将它们摊在桌上,仔细地分门别类,生怕自己不小心把脆弱的薄纸弄碎。纸上写着“丹麦克朗……比塞塔……埃斯库多……英镑”这类字眼。这些文件是战时货币交易和银行转账的副本。他看了看日期,第一笔转账是在1942年2月,转账金额为数千瑞士法郎,转入行是瑞士联合银行。最后一笔转账是在1944年6月,转入行是里斯本银行。
他把这些薄纸放到一边,信封里还有一张纯白色的纸,上面没有信头,左边罗列了一些名字,都是德语姓名,右边对应着一串十二位数字。加百列草草浏览了几行:
卡尔·迈耶 551829651318
曼弗雷德·柯尼希 948628468948
约瑟夫·弗里奇 268349874625
他把那堆薄纸整理好,揭开信封的封盖,正准备把所有的纸都塞回去,却突然感觉到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堵在底角。他把手伸进信封,取出了那样东西。
那是两张照片。
他看了看第一张照片一一罗尔夫坐在餐馆里,那时候的他年轻、帅气、富有。从桌上的情况看,这桌人已经喝了不少酒。坐在罗尔夫旁边的是一个皮糙肉厚、一脸颓废的男子,穿着便服,脸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疤。加百列认不出这个人。他拿起第二张照片。这是在一座山间别墅的阳台上拍摄的,罗尔夫站在栏杆前,欣赏着壮丽的山景。旁边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这两个人加百列都能认出来。
一个是海因里希·希姆莱[1],另一个是阿道夫·希特勒。
加百列把照片和文件都塞回信封。这个信封的规格相当于法律公文纸,它太大了,根本塞不进口袋里。于是他把它插进裤兜,再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将它盖住。他看了看书桌,抽屉已经被踩成碎片,没法收拾了。他把这些碎片用脚踢到椅子下藏了起来。那把伯莱塔手枪还在罗尔夫的真皮记事簿上。他把它放进口袋里,准备离开。
借着笔形电筒微弱的灯光,他开始寻找回去的路。他再度经历了一次移步换景的旅程,只不过这次的顺序与进屋时完全相反。电筒光每移动一下,就会出现新的东西,橡木写字台、十八世纪的古董扶手椅、真皮软垫椅子……
以及站在门口的一名男子,正用枪指着加百列的心脏。
[1]海因里希·希姆莱(Hernrich Himmler):德意志第三帝国政客,行政官吏,盖世太保总管,二战后期超越戈林成为第三帝国第二号实权人物。
25
苏黎世
加百列把手电筒扔到房间另一端,拔出伯莱塔手枪,迅速扑倒在地。门口的男子开枪了。手枪已经消音,但枪口的火光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可见。子弹从加百列的头上飞过,击穿了书桌后面的窗玻璃。还没等男子再次扣动扳机,加百列已直起身来,单膝着地,朝枪口火光的方向连开了几枪。子弹命中了目标——加百列对此十分清楚,因为他听到了子弹撕裂组织和骨头的声音。他站起来,一边向前冲,一边开火。这样的战术他已经训练过无数次,也实践了无数次。当他跑到已经倒地的男子身边时,他蹲下身去,把枪管伸进男子的耳朵里,补上了最后一枪。
尸体抖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加百列跪下来,搜查着死者的口袋。里面没有钱包,没有钥匙,也没有钱。一把格洛克九毫米口径手枪静静地躺在尸体几英尺外的地板上。加百列把它放进口袋里,走出了书房。
别墅中央的楼梯井旁边有间凹室,那里有几扇窗正对着大街。加百列从窗口往下望,看见两个人正沿着前门的阶梯噔噔地往上走。他立马跑过走廊,跑到正对着后花园的窗口。后花园里还有个人,手里拿着枪,双脚叉开,正用对讲机讲话。
加百列一边走下螺旋梯,一边给手枪换弹夹。他重走了安娜那天带他去秘密地窖所走的那条老路,穿过气派的餐厅,穿过厨房,走下后门台阶,穿过酒窖,进入园艺室。
加百列来到一扇带亮窗的门前,门外是后花园。他将门打开一条窄缝向外窥伺。那个拿着对讲机和手枪的人正在白雪皑皑的露台上走来走去。另一队追踪者已经进了别墅前门——加百列听到楼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走出门外,快步穿过花园,径直朝那个拿枪的人走去。他语速极快地用德语说道:“喂,说你呢!看到那个杀千刀的去哪了吗?”那人看着他,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加百列继续往前走:“你怎么搞的,伙计?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说话呀!”
当那个人把对讲机拿到嘴边时,加百列立马扬起手臂猛烈开火。他连开了五枪,最后一枪在三英尺外命中对方的胸口。
加百列抬头看了看别墅,只见紧闭的窗帘上透出忽闪的电筒光。接着,窗帘被拉开了,一个人出现在窗口,他看到后花园的景象,大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捶打着窗玻璃。
加百列转身冲过花园,一直跑到围墙边。目测围墙有七英尺高,上面有一排铸铁墙头钉。加百列向后看了看,已经有两个人从房子里出来了。其中一人跪在尸体旁,另一人拿着强光手电筒在花园里四处扫视。
加百列纵身一跃,抓住了金属墙头钉。这时电筒光突然照到他身上,有人在用德语大吼大叫。他奋力将自己往上提,两只脚蹬着围墙。一发子弹打中了墙壁的灰泥,紧接着又来了一发。加百列感觉到手上的缝合线正在开裂。他将一只脚跨过墙顶,试图翻到墙的另一边去,结果上衣被墙头钉卡住了。他死死地卡在那里,脑袋暴露在外,眼睛被电筒光晃得看不见东西。他使劲扭动着身体,终于把衣服扯了出来,整个人掉进围墙另一边的花园里。信封从裤兜里滑了出来,掉进了雪里。加百列把它挖出来,塞回裤兜,拔腿就跑。
突然亮起的一盏盏卤钨灯使黑夜变成了白昼,警报声开始轰鸣。加百列沿着别墅一直跑到另一堵围墙前,过了这堵墙,外面就是街道了。他很快翻身上去,跳到了墙的另一边。
落地后,他发现自己处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中。附近的别墅依次亮起灯来——瑞士人真是出了名的警觉。当他沿着街道向前飞奔时,阿里·沙姆龙的第十一条戒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你不能被抓!
加百列来到克海山街,也就是先前停车的那条大街。他一路跑下平缓的斜坡,看到自己的车子后,赶紧刹住脚步,一头撞进人行道里。有两个男的正拿着手电筒往车里照。
当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时,那两个男的立刻将电筒光对准了他。他赶紧掉头就走,直奔来时的斜坡。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被抓!
他把缴来的那支格洛克手枪拿在手里,一刻不停地往前奔跑。他的体力已经不支,冰冷的空气在肺部翻腾,嘴里感觉到铁锈和鲜血的腥味。跑了几步,他看见一束车灯从坡顶打了下来。一辆体积庞大的奥迪轿车赫然立于坡顶,车轮碾过初降的新雪。
加百列看了看身后,那两个男的正徒步追赶上来,四下里没有小巷,也没有岔道——他被困住了。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杀害无辜!
奥迪车正迎着他疾驰而来。他停下脚步,将格洛克手枪平举起来。当车子一甩尾,猛地停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时,他把枪口对准了驾驶座上的那个身影。还没等他开枪,车子的后门就打开了。
“上来,加百列!”安娜·罗尔夫叫道,“快!”
安娜开起车来跟拉琴一样生猛——她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手握着手排挡,势不可挡地冲下苏黎世山,飞渡利马特河,掠过市中心寂静的街道。加百列回过头去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现在可以悠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