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娜放松了油门踏板。

“你从哪学来的这套车技?”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苏黎世的富家女,平常不练琴的时候,就会开走我爸的一辆私家车到苏黎世湖边疯狂地飙车。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报废了他三台车了。”

“可喜可贺。”

“你那张苦瓜脸实在是看不得,加百列。我的烟放在置物箱里,你行行好,点上一根吧。”

加百列打开置物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吉坦烟,用仪表板上的点烟器将它点着,然后深吸了一口。结果他被烟呛着了,咳得快要窒息了。

安娜揶揄道:“瞧瞧你这个以色列人竟然不会抽烟,真是稀奇。”

“你跑到这里来干吗?”

“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些?我要是不过来,你就要被抓走了。”

“不会的,你要是不来,我就没命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跑来做什么。拉米同意你离开别墅了吗?”

“我怀疑他可能刚刚才发现我不见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上楼去练琴,然后在机子里放了卷磁带,里面有首特别长的曲子。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都能猜到了。”

“那你走的时候是怎么掩人耳目的?”

“卡洛斯跟拉米说要进村赶集。我当时就躲在车后座,盖着毯子。”

“估计这会儿我那十几个同事正火急火燎地到处找你。这真是件蠢事。你是怎么来苏黎世的?”

“当然是飞过来的啦。”

“直接从里斯本过来的?”

“嗯。”

“你到这里多久了?”

“大概两小时了吧。”

“你进了你父亲的别墅吗?”

她摇了摇头:“我到的时候,看见两个男的守在一辆车旁边。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私人保镖,转念一想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觉得坐在车里等不安全,就开车在附近转悠,希望能在你进别墅之前把你截住。不过我们没碰上。然后我就听到了警报的声音。”

“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要来苏黎世?”

“没有。”

“你确定?”

“当然啦,怎么了?”

“这就能说明很多问题。这说明你父亲的别墅正处在严密监控之下,说明他们知道我们会回来,说明他们跟踪我去了罗马,他们自那时起就一直在跟踪我。”

“你在我父亲的别墅里碰到了什么事情?”

听完加百列的故事,安娜说道:“你总该拿到那批藏画的历史资料了吧?”

“它们不见了。”

“这不可能。”

“肯定是有人事先拿走了。”

“那你有没有找到其他东西?”

“难道要告诉你,我找到一张你父亲和阿道夫·希特勒、海因里希·希姆莱在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的山间别墅观赏壮丽山景的合影?”加百列心想。

“没有,”加百列说,“我什么也没找到。”

“你确定?你没有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搜查我父亲的私人文件?”

加百列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她:“你父亲抽烟吗?”

“他抽不抽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就好了。你父亲抽烟吗?”

“是的,我父亲抽烟!”

“什么牌子的烟?”

“金边臣。”

“他抽丝鞭吗?”

“他对品牌都很专一的。”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抽丝鞭牌香烟的吗?”

“就我所知没有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最近有人在你父亲的书房里抽这个牌子的香烟。”

到了湖边,安娜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得回葡萄牙。”

“不,我不要一个人回去。我们一起去,要不就哪儿也别去。”她挂好挡,继续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26

里昂

如果家里安装了声控录音系统,有些人可能会拘谨不安,但埃米尔·雅各比教授不会。他的生活就是工作,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时间做其他的事情,所以就算一天的生活被录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教授的公寓总是有源源不断的访客,这些人要么对过去存有不美好的回忆,要么想来分享他们听到的有关二战的故事。就在上周,一位老妇人告诉他,在1944年,有一辆火车停在了她的村子外。那时她还小,正和一群朋友在铁轨旁的草地上玩耍,突然听见货车厢里传来呻吟声和刮擦声。她们凑上去一探究竟,只见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表情痛苦,面容憔悴,不断地乞食乞水。长大后她才意识到这些人是犹太人——而她的国家曾经允许纳粹分子利用境内的铁路,将一车车的人运送到东部的死亡集中营。

如果雅各比在老太太讲述的时候做笔记,他可能无法将她的故事完整地记录下来。如果他在她面前放一台录音机,老太太可能会变得不自在。就雅各比的经验看,要是现场有录音机或者摄像机,年纪大的人通常会变得比较拘谨。因此他从来不把这些东西摆在台面上,他跟客人们从来都像朋友一样坐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气氛非常轻松。老太太讲故事时不会被笔记本或者摆在台面上的录音机分散注意力。雅各比的秘密设备已经把她说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了。

此时此刻,教授正在听一卷录音带。跟往常一样,他把音量放得很大。他发现这样能盖住街上和隔壁传来的噪音,因此有助于集中注意力。这卷录音带正播放的不是老太太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那个男人就是昨天下午来访的加百列·艾隆。他讲的故事令人称奇,这是一个关于奥古斯都·罗尔夫及其失窃藏画的故事。雅各比跟那个以色列人说好了,他不会把这次谈话泄露给任何人。但是等这个故事浮出水面——雅各比知道这―天终究会到来——他就能随时随地把它写出来。这将进一步搞臭他的死敌——瑞士金融寡头,而国人对他的憎恨也将上升到全新的高度。这让他深感欣慰,冲洗下水道本身就是个肮脏的活儿。

埃米尔·雅各比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录音带中的故事,就像第一次听时那样,全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个人溜进了他的公寓。等他注意到时,已经太迟了。雅各比正想大呼救命,就被那人死死地捂住了嘴。他感觉到喉咙底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临死之际,他看到凶手拿起录音机,将它放进口袋里离开了。

27

维也纳

在维也纳西郊,加百列不得不紧紧抓着方向盘,才能压制住双手的颤抖。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爆炸案发生的那天夜晚对他来说是场永久的噩梦,那是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最后以成千上万的谎言收场。他感觉到自己听见了汽笛声,但却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真的,直到后视镜里闪现出救护车的蓝色灯光。他把车停在路边,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肋骨。他想起自己跟莉亚待在救护车里,祈祷着她能从烧伤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他想起自己坐在儿子支离破碎的尸体旁边,奥地利安全局长就在隔壁房间里冲着阿里·沙姆龙大吼大叫,责怪他把维也纳市中心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他回到车流中,开车能让他转移注意力,使自己动荡的情绪平稳下来。过了五分钟,在斯蒂芬大教堂区,他在一家纪念品商店门口停了下来。安娜睁开了眼。

“你去哪儿?”

“在这里等着。”

加百列进了商店。过了两分钟,他回到车里,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他把购物袋递给安娜。安娜从里面拿出了一副大墨镜和一顶棒球帽,帽盖上写着“维也纳!”。

“干吗给我这些东西?”

“你还记得我们去你父亲别墅的那天晚上在里斯本机场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拜托,那天晚上那么长,你提醒一下我吧。”

“有个女的把你拦了下来,说要签名。”

“这是常有的事。”

“这就是我担心的,把它们戴上吧。”

她戴上墨镜,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对着手提包里的小镜子照了照,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加百列。

“我看起来怎么样?”

“像一个名人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戴上了一副大墨镜和一顶滑稽的帽子,”他疲惫地说,“不过目前这样做是必需的。”

他把车开到鹞堡街的伊丽莎白皇后酒店,以施密特的身份登记入住。房间的地板是蜜色的。一进屋,安娜一头倒在床上,墨镜和帽子都没摘。

加百列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久久地盯着自己的脸。他抬起右手,闻了闻指间的火药味,这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两个死人的面孔,那是他在罗尔夫别墅里杀掉的两个人。他打开水龙头,用温水冲洗自己的手和脖子。突然,卫生间里飘满了鬼魂——他们肤色惨白,了无生气,脸上和胸口布满了弹孔。他低下头,发现洗手池里尽是血。他用毛巾擦手,却于事无补,血还在那里。接着,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他一下子跪坐在马桶盖上。

等他回到卧室时,安娜的眼睛依然闭着。

“你还好吧?”她喃喃地说道。

“我出去一下。你待在房间里,哪儿也别去。除了我之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你不会去太久吧?”

“不会的。”

“那我不睡觉也要等你回来。”她说着,睡意更深了。

“随你怎么说。”

这时候,安娜睡着了。加百列给她盖了条毯子,离开了房间。

在楼下大厅里,加百列告诉殷勤的维也纳前台服务员,说施密特夫人在休息,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进去打扰。服务员使劲点了点头,好像他会誓死保护施密特太太不受打扰似的。加百列拿出几先令放在柜台上,然后离开了酒店。

他走进斯蒂芬广场,一边走,一边不时瞥一眼身后,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他把沿途见到的各种各样的面孔都记了下来,然后走进大教堂,顺着游客的人潮穿过中殿,来到侧祭坛前。他抬头看着祭坛画,那是圣斯蒂芬殉教图,是加百列在莉亚的车子爆炸前夕修复好的画作。这幅画好端端地挂在上面,他几乎看不出自己改动的痕迹。

加百列回过头,扫视了一下站在身后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他以前见过的,但他们身上有样东西触动了他。他们每个人都被祭坛画的美震撼了,看来他在维也纳期间也不是没有做过好事。他又看了一眼祭坛画,转身离开大教堂,向犹太区走去。

阿道夫·希特勒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将维也纳的犹太人赶尽杀绝的野蛮梦想。战前有二十多万犹太人居住在维也纳,其中大多数人聚居在犹太广场一带。现在这里只剩下几千名犹太人,大多数都是从东部移民过来的。原来的犹太区已经变成了时装店、饭店和夜总会扎根的地方。维也纳人把这片区域称为百慕大三角区。

加百列穿过星辰巷关门歇业的酒吧,拐进一条蜿蜒曲折的人行道。道路尽头有一座石阶,石阶尽头有一扇镶满饰钉的门,门边有块小铜匾,上面写着“战争索赔与调查——只接受预约”。加百列按响了门铃。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请帮我找一下拉冯先生,我想见他。”

“您预约了吗?”

“没有。”

“拉冯先生只会见事先预约的客人。”

“我也是事出紧急,不好意思。”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告诉他我是加百列·艾隆,他会想起我的。”

加百列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一个房间,这里的布局和陈设处处表现出经典的维也纳风情。挑高的天花板给人一种高堂大殿、气派非凡的感觉,窗户高大明净,地板锃亮如新,汗牛充栋的藏书压得书架沉甸甸的。拉冯似乎消失在了书海中,不过他本来就善于隐藏自己。

此时此刻,拉冯站在书架前的梯子顶端,看起来摇摇欲坠。他一边翻阅着卷帙浩繁的书籍,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室外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投射进来,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绿色的光晕,这个时候加百列才意识到窗玻璃是防弹的。拉冯突然把视线从书堆里移开,他稍稍低下头,从架在鼻梁上的半月形阅读眼镜上方看了加百列一眼。手中香烟的烟灰掉到了书里,但他浑然不觉,直接把书本合上,塞回了书架,看着加百列笑了。

“加百列·艾隆!沙姆龙的复仇天使。我的天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爬下梯子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像是身上留有旧疾。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把所有的衣服都套上了身,里面穿着一件扣子扣到领口的蓝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米黄色翻领毛衣、一件开襟羊毛衫和一件过于宽松的人字纹夹克。他没有好好刮胡子,脚上穿着袜子,但没有穿鞋。

拉冯走上前来,握住加百列的手,亲吻他的脸。距离上次见面有多久了?二十五年了吧,加百列心想。在“天谴行动”的词典里,拉冯是个追踪者。作为训练有素的考古学家,他跟踪了“黑色九月”成员,掌握了他们的生活习惯,策划了杀死他们的方法。他曾经是个出类拔萃的监视员,可以像变色龙一样随心所欲地融入任何环境中。“天谴行动”给所有参与者都造成了很大的身心伤害,但在加百列的记忆中,拉冯受到的伤害最深。由于长期孤军奋战,随时面临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他患上了慢性胃病。这场病让他原本就已瘦成竹竿的身躯又掉了三十磅肉。行动结束后,拉冯在希伯来大学当了助理教授,每周末都会在约旦河西岸进行考古发掘。很快,他听到了其他风声。和加百列一样,他的父母也是犹太人大屠杀的幸存者。如果说近在咫尺的历史当中都有诸多疑点等待发掘,那么一味地搜寻古迹就没什么意思了。他在维也纳定居了下来,将自己强大的才能运用到另一项事业当中——追踪纳粹战犯及其劫掠的财宝。

“你怎么跑到维也纳来了?是出差还是旅游?”

“我来是为了奥古斯都·罗尔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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