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罗尔夫?那个银行家?”拉冯低了低头,从眼镜上方看了加百列一眼,“加百列,你不会就是那个——”他用右手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加百列拉开夹克的拉链,从裤兜里拿出他从罗尔夫的书桌抽屉里找到的信封,递给了拉冯。拉冯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揭开封盖上的细绳,好像在处理一件古陶瓷碎片似的。他取出信封里的东西,看了看第一张相片,又看了看第二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他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加百列。

“唔,罗尔夫先生真是拍了张很好看的相片呢。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相片的?”

“从那老头的书桌里找到的。”

他拿起信封里的那些文件:“这些呢?”

“也是的。”

拉冯又看了看那两张相片:“真是神奇。”

“这两张相片说明了什么?”

“我去取几份文件。我会让秘书给你泡杯咖啡,拿点吃的东西过来。我们可能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前,中间放着一沓文件。加百列有些好奇:平日里来找拉冯的客户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有的已近耄耋之年,突然间发现住在隔壁的正是当年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折磨过自己的人;有的还很年轻,他们的父辈在被押送到死亡集中营前,曾将毕生的积蓄藏在瑞士银行里,现在他们想要回父辈的账号。拉冯把罗尔夫和疤面男在餐厅里的那张合照拿给加百列。

“这个人你能认出来吗?”

“认不出。”

“他的名字叫瓦尔特·施伦堡,是党卫军旅队长。”拉冯把最上面那份文件拿下来,摊开摆在桌面上,“瓦尔特·施伦堡是中央保安局第六处处长。第六处负责收集国外情报,也就是说,施伦堡是纳粹党的国外情报头目。他参与了几起战时最有名的情报行动,包括文洛事件、绑架温莎公爵计划和西塞罗行动。在纽伦堡审判中,他作为党卫军成员被判有罪,但判罚很轻,只获刑六年。”

“只判了六年?为什么?”

“因为在战时最后几个月里,他释放了一些关押在集中营里的犹太人。”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把他们卖了。”

“为什么这个纳粹情报头子会和奥古斯都·罗尔夫共进晚餐呢?”

“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需要资金来运转。没有钱,就连沙姆龙也无力回天。只不过沙姆龙缺钱的时候,他只需要把手往有钱人的肩膀上一拍,跟他们讲讲自己擒获艾希曼的英勇事迹就行了。施伦堡面临着一个特殊的难题,他的钱出了德国就不能用了,他需要一个中立国的银行家来给他提供硬通货,然后将这笔钱通过皮包公司或其他途径转账给他的特工。施伦堡需要奥古斯都·罗尔夫这样的人。”

拉冯拿起加百列从罗尔夫的书桌里找到的那些文件:“你看看这笔交易,上面显示,在1943年10月23日,支柱企业有限公司往伊万·埃德贝里在瑞典北欧斯安银行的账号里转了一千五百英镑。”

加百列拿起文件看了看,又把它滑到桌子对面。

“瑞士当然是中立国,而且也是战时情报活动的温床,”拉冯说,“施伦堡就算没有在那里建立一个完整的情报网络,也会派一个特工驻扎在那里的。我怀疑这个埃德贝里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特工,或许他就是当地情报网络的头目和出纳员。”

拉冯将这张汇款单塞回去,又从那沓文件里抽了一份出来。他埋着头,眯缝着眼睛,透过镜片和嘴里吐出的烟雾看着这份文件。

“这里又有一张汇款单,上面显示,支柱企业有限公司往何塞·苏亚雷斯在里斯本银行账号里转了一千英镑,”拉冯放下汇款单,抬头看着加百列,“葡萄牙和瑞士一样,也是中立国。里斯本相当于间谍的游乐场。施伦堡本人就在里斯本一手导演了温莎公爵事件。”

“也就是说罗尔夫是施伦堡的秘密银行家。那罗尔夫和希姆莱、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的照片又怎么解释呢?”

拉冯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这杯咖啡充分表达了他对维也纳人饮食习惯的敬意。稀奶油的分量非常精确,糖的分量也恰到好处,刚好可以盖住苦味。加百列想起拉冯曾经有段时间在巴黎的藏身所里靠矿泉水和淡茶为生,因为他的胃实在太差了,根本承受不了别的东西。

“斯大林格勒会战结束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连纳粹最忠实的追随者都认为大势已去。俄国人正从东边攻过来,西线的战事也不可避免。所有在战争期间大发横财的人都想拼命保住自己的财富,你觉得这个时候他们想到了谁?”

“瑞士的银行家。”

“没错,奥古斯都·罗尔夫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可以利用战局的风向变化坐收渔利。从这些文件看,罗尔夫似乎是瓦尔特·施伦堡的一个重要代理商。我怀疑纳粹高层对罗尔夫先生非常敬重。”

“因为他是信得过的人,可以替他们保管钱财?”

“不止他们的钱财,还有他们偷来的财宝,总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可以让他保管。”

“那张单子里列的名字和账号是怎么回事?”

“估计十有八九是他的德国客户。我会把那些名字放到数据库里查查,看有没有跟已知的党卫军和纳粹党成员重合的,不过我怀疑单子里列的可能是假名。”

“银行会不会有这些账号的记录呢?”

拉冯摇了摇头:“通常户主的真实身份只有银行高层才知道。客户越是声名狼藉,知道这个户主的人就越少。如果这些账号的户主是纳粹党,我怀疑整家银行只有罗尔夫一个人知道。”

“既然这么多年了他还保留着这张单子,是不是说明上面的账号还在?”

“有可能,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户主是谁。如果户主设法在战争结束前逃离了德国,那他应该已经把钱财转移走了。但是如果户主被同盟国逮捕了——”

“一一那么他的钱财有可能还在罗尔夫银行的金库里。”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拉冯整理好文件和照片,将它们塞回了信封里。完事后,他抬起头看着加百列:“我已经回答了你所有的问题。现在该轮到我问你答了。”

“你想知道什么?”

“其实也就一件事情,”拉冯说着,把信封拿在半空中,“我想知道你把奥古斯都·罗尔夫的秘密文件找出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拉冯最喜欢听故事了,尤其是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在报复“黑色九月”期间,他和加百列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友,他们俩都失眠,拉冯是因为胃痛,加百列则是因为良心不安。那个时候的拉冯面容憔悴,他经常盘腿坐在地上,好奇地询问加百列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加百列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因为他需要倾诉。拉冯曾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上帝,只有沙姆龙。沙姆龙掌握着生杀大权,他会派出像你这样的手下开展血腥的复仇行动。”

和那时一样,加百列讲故事的时候,拉冯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手,灵活而细小的手指一直把玩着打火机,直到加百列把话说完。

“你有那批被盗藏画的清单吗?”

“我有,但是我也不确定那张单子的准确性有多高。”

“我在纽约有个朋友,他一生都在追踪纳粹党劫掠的艺术品。每一件藏品无论是被盗、转手、已追回或是仍旧失踪,他那儿都有记录。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了解奥古斯都·罗尔夫的收藏习惯,那肯定就是他了。”

“悄悄行事,伊莱,要神不知鬼不觉。”

“亲爱的,我哪次行动不是这样?”

两人披上外套,拉冯送加百列穿过了犹太广场。

“他女儿知道这些事吗?”

“还不知道。”

“我可不羡慕你。纽约那边一有消息,我就会给你打电话的。你快回宾馆休息吧,你脸色不太好。”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睡着是在什么时候了。”

拉冯摇了摇头,把他那只小手搭在了加百列的肩膀上:“你又杀人了,加百列。看你脸色就知道了,上面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回房后赶紧洗把脸。”

“保重,小心你身后的敌人。”

“我当年可是时刻帮你提防着的。”

“你那时是最棒的。”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加百列,我现在还是。”

说着,拉冯转身离去,默默消失在犹太广场的茫茫人海中。

加百列走到他和妻儿最后一次共进晚餐的那个小饭馆,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重回当年的爆炸现场。他抬起头,看见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尖顶矗立于楼群间。突然有阵风迎面袭来,加百列竖起外套的领子。故地重游,他本来在想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悲伤,愤怒,还是怨恨?意外的是,他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他默默转过身去,在蒙蒙细雨中走回宾馆。

一进房门,只见地上有一份被人从门底下塞进来的《新闻报》。加百列拾起报纸,走进卧室。安娜还在睡觉,她已经脱掉了外套,透过昏暗的光线,他可以看到她肩上的皮肤在被褥的映衬下闪着光泽。加百列把报纸扔到她旁边的床单上,身心俱疲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急需睡眠。问题是该睡哪儿呢?睡床上?睡安娜旁边?睡在奥古斯都·罗尔夫的女儿旁边?她知道了多少内情?她父亲对她隐瞒了多少秘密?她对加百列又隐瞒了多少秘密?

他想起了朱利安·伊舍伍德在伦敦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觉得她可能不会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这一点你要小心。毕竟,女儿一般都会护着父亲的,即使她们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人渣。”不,他心想——他不会睡在安娜·罗尔夫旁边的。他在衣橱里找到一张多余的毯子和一个备用枕头,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张简易的床。这张床躺上去感觉就像一块冰冷的大理石。他把手伸上去,在安娜的床单上摸索着,寻找着那份报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以免吵醒安娜。报纸的头版登载着瑞士作家埃米尔·雅各比在里昂被谋杀的消息。

28

维也纳

等伊莱·拉冯打电话到加百列的客房时,天色已晚。电话铃响时,躺在床上的安娜动了一下,又继续陷入焦虑的梦境中。下午她踢过被子,身体暴露在半开的窗子透进来的寒风中。加百列给她盖好被子,下了楼。拉冯坐在大厅里喝着咖啡,他给加百列也倒了点,把杯子递给他。

“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朋友埃米尔·雅各比了,”拉冯说,“似乎有个人进了他在里昂的公寓,把他的喉咙割了。”

“我知道,纽约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据了解,1941年到1944年,奥古斯都·罗尔夫从卢塞恩和苏黎世的画廊进了一大批印象派和现代主义画作,这些画作几年前还挂在巴黎犹太人的画廊和家里。”

“真是让人意外,”加百列嘀咕了一句,“你说他进了一大批画?有多少?”

“不清楚。”

“他买的吗?”

“也不完全是。据了解,赫尔曼·戈林的代理商在瑞士进行了好几笔大宗交易,罗尔夫这次进画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加百列想起朱利安·伊舍伍德跟他说过,帝国元帅的收藏胃口是贪得无厌的。戈林在巴黎网球场美术馆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美术馆里存放着纳粹从法国劫掠的艺术品,戈林从中挑了几百件现代主义画作,用来交换他喜欢的古典艺术家的作品。

“传言说,罗尔夫获准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这批画作,”拉冯说,“也就是说,画作的进价远远低于实际价格。”

“如果是这样,这笔交易在瑞士就是完全合法的。罗尔夫可以说这批画是他诚心诚意买来的。就算它们是赃画,他也没有归还原主的法律义务。”

“看起来是这样。问题是,为什么奥古斯都·罗尔夫能以极低的价格购买赫尔曼·戈林经手的这批画呢?”

“你在纽约的那个朋友能解释这个问题吗?”

“不能,但你可以。”

“搞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答案就在你从罗尔夫的书桌里找到的那些照片和银行文件里一一原因是他跟瓦尔特·施伦堡的关系很密切。罗尔夫家族世代收藏艺术品,奥古斯都·罗尔夫是个很资深的藏家,他知道纳粹在法国的勾当,所以他想分一杯羹。”

“瓦尔特·施伦堡也需要做点什么来回报他的私人银行家。”

“当然,”拉冯说,“服务费嘛。”

加百列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加百列?”

“虽然我一直害怕做这件事,不过现在还是该好好跟她谈谈了。”

加百列上楼回房时,安娜已经快睡醒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面对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感到不知所措。她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说已经到了傍晚。

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后,他拉了张椅子放到床头坐了下来。他没开灯,因为不想直视她的脸。她笔直地坐在床上,盘着腿,身上裹着被子。她盯着他——即使屋里很暗,他也能感觉到她逼人的目光。

他跟她讲了一些他知道的内情,包括她父亲那批秘密藏画的来路、埃米尔·雅各比教授在被害前夜跟他说的那些事,还有她父亲书桌里藏匿的那些文件——那些显示罗尔夫与希特勒手下的情报头子瓦尔特·施伦堡关系密切的文件。

说完后,他将照片放在床上,自己走进了洗手间,让她一个人清静一下。他在洗手间里听见安娜扭开床头灯的声音,卧室的灯光瞬间从门底下渗透进来。他拧开水龙头,默默地计算着时间。当他估摸着时机已经成熟后,便回到了卧室。他发现她在床上蜷成了一团,身体微微地抽动着,手里紧紧攥着她父亲和阿道夫·希特勒、海因里希·希姆莱在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观景的照片。

眼看着她要把照片撕毁,加百列夺回了照片,他抱住她的头,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安娜终于哭出声来,她哽咽着,开始咳嗽起来,像个老烟枪一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她抬头看着加百列。“如果我母亲看过这张照片——”她嗫嚅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肯定会——”但是加百列用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他不想让她说下去,因为没有必要。如果她母亲看过这张照片,她肯定会杀了自己,他想。她会亲手给自己挖一个坟墓,然后吞枪自尽。

这一次,轮到安娜退避到洗手间里了。等她平静下来后,她回到了卧室里,眼睛红肿不堪,脸色苍白。她坐到床头,手里拿着照片和文件:“这是什么?”

“看着像是一张记录银行账号的单子。”

“谁的账号?”

“户主名都是德语,只能假定他们是德国人了。”

她仔细看着这张单子,眉头皱了起来。

“我妈的生日是在1933年的圣诞节。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把单子递给了他:“你看看最后一个户主名。”

加百列接过单子,看了看最后一行的姓名和账号:阿洛伊斯·里特尔 251233126。

他抬起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个人姓名的首字母跟我父亲一样,账号的前六位数又是我母亲的生日。”

加百列又看了看单子的最后一行:阿洛伊斯·里特尔……首字母是AR,的确和奥古斯都·罗尔夫一样……251233也就是1933年12月25日圣诞节……

他放下单子,看着安娜:“那最后三位数呢?它们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恐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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