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按安娜说的,什么也不要跟他说。”
“万一这件事情怪到我头上怎么办?”
“不会的。”
“这种事情总是会怪到我头上的,加百列。我有前车之鉴,你也有。跟我说说吧,你对这个案子这么热衷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还是说我想太多了?”
“你这算是疑问?”
“我不想太失礼。”
“你以前可从不在乎失礼。”
“你跟那女人真的只是合作查案的关系?”沙姆龙见加百列不吭声,便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你在纳沃纳广场上是怎么跟我说安娜·罗尔夫的吗?”
“我当时说的是,可能的话,我们永远也不要把她这样的女人牵扯进来。”
“那你现在怎么想把她卷进来了?”
“她能处理好的。”
“我倒是不担心她,但是你能处理好吗,加百列?”
“我要是觉得自己处理不了,就不会跟你提这件事了。”
“两周前,我还得死皮赖脸地恳求你关注罗尔夫的案子,现在你倒想主动对瑞士宣战了。”
“罗尔夫想把那些画交给我们。有人把它们拿走了,我现在想把它们拿回来。”
“但是你的动机不只是为了这些画吧,加百列。我把你训练成了杀手,但你在内心里其实还是个修复师。我觉得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想修复安娜·罗尔夫的内心。如果是这样,那自然就会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想为安娜·罗尔夫修补残破的心灵呢?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你对这个女人有感觉。”沙姆龙迟疑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可就是我这些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只是关心她。”
“你要是关心她,就应该劝她取消威尼斯的演奏会。”
“她不会取消的。”
“如果是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时机。”
“怎么说?”
“我总是发现障眼法和烟幕弹在这种情况下很管用。让她开她的演奏会吧,就是不要让你的朋友凯勒把这场演奏会变成一次真正难忘的经历就好。”
“这才是我所熟悉和敬重的阿里·沙姆龙。用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家当障眼法。”
“见机行事嘛。”
“我会跟她一起去威尼斯。我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去苏黎世做扫尾工作。”
“谁?”
“伊莱·拉冯。”
“我的天哪,这不就是72班大团圆吗!我要是年轻几岁,也会加入你们的。”
“别把话题扯远了。奥代德和莫迪凯在巴黎的行动中表现不错。我想把他们也算上。”
“我在奥代德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沙姆龙说着,伸出他那双泥瓦匠工人一样的手,手指又短又粗,“他握力很强。谁要是被他抓住,都别想挣脱开。”
34
苏黎世
伊娃坚持要在那栋俯瞰苏黎世湖的奢华公寓租一套房,尽管那里的租金凭格哈特·彼得森做公务员的那点薪水是支付不了的。婚后十年里,两口子不得不动用伊娃继承的遗产补贴家用。现在那笔巨额遗产也耗光了,养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格哈特身上。格哈特不得不拼命赚钱才能让养尊处优的伊娃继续维持奢华体面的生活。这天,等他终于忙完事情回到家里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彼得森一进门,伊娃养的那只罗威纳犬就兴冲冲地跑过来,用它那石头一样硬的脑袋一个劲地顶彼得森的膝盖骨。
“趴下,舒尔茨!够了,乖。趴下!滚开,舒尔茨!”
他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只见狗在舔他的绒面革皮鞋。
“行了行了,舒尔茨,闪一边去。不要再添了。”
狗屁颠屁颠地跑了,爪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彼得森捂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了卧室。伊娃在床上,一本精装小说摊开了放在腿上,电视里无声地播放着一部美国警匪片。她穿着雪纺色的睡衣,头发刚梳好,左手腕上戴着一个金手镯。彼得森没见过这个手镯,反正伊娃在车站大街上花出去的钱足以跟那条街底下的金库里藏的钱平分秋色了。
“你膝盖怎么了?”
“还不是被你的狗袭击了。”
“它不是要袭击你,是想跟你表示亲热。”
“它这也太亲热了。”
“它跟你一样,是个男子汉。它想得到你的认同。如果你能时不时注意它一下,它就不会在你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发人来疯了。”
“这是它的兽医跟你说的?”
“这是常识,亲爱的。”
“我一直就不想养这该死的畜生。它太大了,养在家里不适合。”
“你不在的时候,它能给我安全感。”
“这地方固若金汤,没有人能闯进来的。舒尔茨唯一能攻击到的人就是我。”
伊娃舔了舔食指,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电视上正在播放美国警探突击一间廉价出租屋的画面。警探冲进屋时,两个嫌犯用自动武器朝他们开火。警方迅速反击,射杀了两名嫌犯。真是暴力,彼得森心想。他很少带枪,也从没在执行公务时开过枪。
“伯尔尼那边怎么样了?”
彼得森之前出门时撒了个谎,没说自己去了奥托·格斯勒那里,只说去伯尔尼有事办。他坐到床边,开始脱鞋。
“还不就那样。”
“那就好。”
“你在看什么书?”
“我不知道,反正就在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很意外她竟然还会关心他的工作:“女儿们怎么样了?”
“挺好的。”
“斯特凡呢?”
“他让我保证,你回来后会去他房间里亲他一下。”
“我不想把他吵醒。”
“不会的。你进去亲亲他的额头就行了。”
“要是不会把他弄醒,那我还进去干吗。我明天早上会告诉他,我趁他睡着的时候亲了他一下,反正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伊娃合上书,看着格哈特。自从他回来后,她还没有正眼看过他:“你脸色好差啊,格哈特。你肯定饿坏了,去弄点吃的吧。”
他轻轻地走进厨房。“去弄点吃的吧”。他都不记得伊娃上一次给他做饭是在什么时候了。他本来以为,如胶似漆的热恋阶段过去后,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也自有其乐趣,比如两个人可以温馨地坐在一起,共享伊娃亲手做的一桌好菜。但这种事情在伊娃身上是指望不上了。她先后锁住了自己身心的大门,彼得森在家里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他打开冰箱,从一堆装着残羹冷炙的外卖盒里翻找着尚未变质发霉的东西。终于,他在一个油污斑斑的纸盒里淘到了宝藏,那是一小团面条和一块培根拉克雷特芝士。冰箱底层有两个鸡蛋藏在一盒发绿的拉可雷特干酪后面。他掏出鸡蛋,把培根芝士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然后端着酒菜回到卧室。伊娃正在给脚趾涂指甲油。
他小心翼翼地把食物分成好几份,这样一来,他每咬一口鸡蛋就可以顺便吃下一勺芝士。伊娃一看到他这样就很烦,这也是他保持这个习惯的部分原因。电视上的画面更暴力了。被杀嫌犯的同伙为了报仇,开始射杀警察。这进一步印证了格斯勒先生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因果循环的。
“斯特凡明天要踢场球赛,”她吹了吹脚趾甲,“他想要你去看。”
“我去不了,局里有事。”
“他会失望的。”
“那我也没办法。”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连儿子的比赛都不能去?再说了,这个国家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要紧事。”
我得安排杀手去杀安娜·罗尔夫。他在想如果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会作何反应。他其实真想说出来试一试,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说话。
伊娃涂完了指甲油,又去看她的小说。彼得森把空盘子和餐具放到床头柜上,关了灯。不一会儿,舒尔茨一头冲进门,开始在伊娃买来的珍贵手绘瓷盘上一顿乱舔。彼得森闭上了眼睛。伊娃舔了舔食指尖,又翻了一页小说。
“伯尔尼那边怎么样了?”
35
科西嘉
英国男子心情不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山谷。每到赶集日,他就一言不发地穿过村子的广场,闷闷不乐地选购橄榄和芝士。每到晚上,他会和老人们坐在一起,但不肯说话。别人找他玩法式滚球游戏,他也不搭理,用激将法刺激他也不管用。英国男子出神地沉思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广场里那些踩着滑板肆意疯玩的少年。
他的驾驶水平骤然下降。经常有人看见他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以玩命的速度在山谷的道上横冲直撞。有一次他不得不急转弯,以闪避那头冷不防跑到路中央的公山羊,结果车子翻进了路边的沟里。这个时候,安东·奥尔萨蒂出面了。他跟英国男子讲了当地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一起世仇案。两个敌对氏族由于一条猎狗的意外暴毙而展开仇杀,结果出了四条人命才达成和解。其中两个人死在奥尔萨蒂的杀手手里。这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但奥尔萨蒂强调,血的教训在今天依然发人深省。这番循循善诱、借古论今的劝导起到了效果,奥尔萨蒂知道英国男子会听进去的。第二天早晨,英国男子给卡萨比安卡送了一个大火腿,同时就自己前一天惊吓了他的山羊而表示道歉。从那以后,他驾车的速度慢了许多。
但英国男子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对劲。广场上有些人实在不放心,他们跑去找老占卜师问情况。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不过就算他来,我也不会把他的隐私告诉你们这些笨蛋的。该干啥干啥去!”她抄起笤帚把他们轰了出去。
只有奥尔萨蒂族长知道英国男子为什么心情不好。问题出在他去里昂执行的这次任务上。杀死瑞士教授埃米尔·雅各比让他的良心感到不安。奥尔萨蒂族长曾经提出要给英国男子找个姑娘——他曾经在圣雷莫结识了一个可爱的意大利姑娘,但英国男子拒绝了。
英国男子回来三天后,奥尔萨蒂请他吃了顿饭。他们去了广场附近的一家餐馆,饭后挽着胳膊在夜色笼罩的小巷里散步。途中两次撞见其他村民,每一次对方都识相地掉头就走。人人都知道,当奥尔萨蒂族长想跟英国男子单独谈话时,他们最好离得远远的。见四野里没人后,奥尔萨蒂给他布置了去威尼斯的暗杀任务。
“你要是想让我派其他人——”
“不用,”英国男子很快回答,“交给我就行了。”
“你确定?”
“嗯。”
“我就盼着你能这么说。其他杀手真的没办法胜任这项工作。况且你这次执行任务会很顺心的,我们在威尼斯已经运营很久了,你会发现在那里干什么都很方便。”
“你这么说就准没错了。”
“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叫罗塞蒂。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提,他会帮你的。”
“你那有暗杀目标的卷宗吗?”
只有像安东·奥尔萨蒂这样有权势的人才敢放心地将暗杀目标的卷宗丢在车前座上不管,不过在科西嘉的村庄里,生活本不需要拘泥于太多小节。英国男子借着广场的灯火翻阅着卷宗。当他打开第二个文件夹时,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连奥尔萨蒂都看出来了。
“怎么了?”
“我认识这个人——‘上辈子’就认识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合上了文件夹:“完全没有。”
这天夜里,英国男子熬到很晚才睡。他听了前几天从教授那里拿来的磁带,浏览了从新闻网站上搜罗的剪报和讣告,又翻了翻安东·奥尔萨蒂先前给他的卷宗。他小睡了几个小时。天亮前,他收拾好外宿一夜的行李,把小行李包放在吉普车后座上,驱车进了村。
他在教堂附近的一条窄巷里停下车,步行走到占卜师住的地方。当他轻轻叩响房门时,二楼的百叶窗打开了,她就像滴水嘴[1]一样探出头来俯瞰着他。
“我冥冥之中感觉到是你。西洛可风吹起来了。它会带来沙尘和恶灵。”
“我是哪一种?”
“我从这里可以看见恶灵。稍等一会儿,孩子。我马上就下来。”英国男子一边抽烟,一边等着老太太穿好衣服下楼开门。她应门时身着一袭寡妇的黑衣,一见到他就赶紧把他拉了进来,好像外面有野兽出没似的。他们面对面坐在粗糙的木桌旁。趁着老太太准备油碗和水碟时,他赶紧吸完了手里那支烟。
“滴三滴油。虽然结果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很有把握了。”
他用手指蘸了点油,往水里滴了三滴。等油滴散开后,老太太又开始了她那套惯常的祈祷仪式。等他再做一遍测试时,油滴凝成了一个小油珠,漂浮在水面上。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
“你肯定是变了魔术。”英国男子说。
“这不是魔术。你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
“开个玩笑,无意冒犯。”
“我知道,虽然你不是科西嘉人,但你有科西嘉人的灵魂。你是真正的信徒。你想在走之前喝点什么吗?要不要来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