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真的吗?是什么样的理念让你肯为奥托·格斯勒卖命?”
“我之所以肯为奥托·格斯勒卖命,是因为我受够了那些该死的外国人为了几笔历史旧账,就一个劲地抹黑瑞士。要知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还没有出生。”
“你们国家把纳粹抢来的黄金换成了硬通货,把犹太人镶牙的黄金和结婚戒指换成了硬通货。成千上万名受迫害的犹太人在被押送到集中营赴死之前,将他们毕生的积蓄存到你们的银行里,但你们的银行却不肯把这些钱交到他们的合法继承人手里。”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都过去六十年了!这些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向前看呢?为什么仅凭几个贪婪的瑞士银行家在六十年前犯下的过错,你就要把我们整个国家都一棒子打翻呢?”
“因为造了孽就要承认,然后想办法作出补救。”
“你说的是钱吧?你们想要钱是不是?你们谴责瑞士是因为你们觉得我们贪婪,但是你们想要的不就是钱吗?好像几个臭钱就可以把过去的事情都摆平似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钱的确使你们这个像游乐园一样的内陆小国变成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加百列在激烈的争辩中不知不觉把车子开得太快了,拉冯被他甩在身后几百码的地方。加百列放慢车速,好让拉冯快点赶上来。他对自己很生气,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跟格哈特·彼得森争辩瑞士历史中的道德问题。
“在我们去见格斯勒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问你。”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杀了哈米迪吧。”
“对。”
“几年前一大概八九年前吧,我也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有个身份可疑的巴勒斯坦人想申请瑞士的居留签证,他想在日内瓦暂时居住一段时间。为了拿到签证,也为了让我们保证他在瑞士的行踪不会泄露给以色列,他向我们透露了杀死哈米迪的以色列杀手的名字。”
“那个巴勒斯坦人叫什么名字?”加百列问,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清楚。
“他叫塔里克·阿尔·胡拉尼。他就是那个在你老婆车底下装炸弹的人,对吧?他就是那个害你家破人亡的人。”
距离奥托·格斯勒的别墅还有五英里,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松林。加百列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时值傍晚,天色暗得很快,气温在二十度左右。一座山峰陡然耸立在眼前,山间云雾氤氳,像是蓄着浓密的白须。这是什么峰?艾格峰,少女峰,还是僧侣峰?他并不怎么关心。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办完事,早点离开这个国家,再也不要回来。当他踩着六英寸的湿雪,围着车子慢慢踱步时,脑海里浮现出塔里克跟彼得森讲述维也纳爆炸案的画面。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将彼得森拖出来揍到半死的冲动。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恨谁——是塔里克还是彼得森。
加百列解开手铐,让彼得森越过变速器爬到驾驶座上。奥代德走下车,上了伊莱·拉冯的卡车。加百列坐到副驾驶座上,用伯莱塔手枪顶着彼得森的肋骨,逼着他开车。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山谷。彼得森双手握着方向盘,加百列把伯莱塔手枪放在显而易见的地方。距离格斯勒的别墅还有两英里,拉冯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加百列扭过头,透过后窗看着卡车的车灯倏然熄灭。前进的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台词再跟我讲一遍。”加百列打破了车里的宁静。
“都讲了好几遍了。”彼得森抗议道。
“这我不管,我要再听你讲一次。”
“你的名字叫迈耶先生。”
“我是做什么的?”
“你是我下属,分析与保护司的职员。”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因为你手上掌握着加百列·艾隆的重要情报,可以帮助我们铲除这个多管闲事的犹太人。我想让你直接向格斯勒先生汇报。”
“你要是敢耍花招,我会怎么样?”
“那句话我不会再说一次了。”
“给我说!”
“操你妈。”
加百列拿着伯莱塔手枪在他面前挥了挥,然后把枪插回裤腰带里:“我会打爆你的头,还有警卫的头。这就是我会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会的,”彼得森说,“你最擅长的不就是这档子事。”
前方一英里处有一条没有路标的私人道路。彼得森把车子换入低速挡,熟练地开着车飞速转弯,离心力使加百列紧紧贴在车门上。有那么一刻,他担心彼得森要耍什么花招,但什么事也没发生。车子慢了下来,在狭窄的街道上滑行,夹道生长的树木从窗前一闪而过。
路的尽头有扇门,这扇门由钢铁和石材打造,看起来仿佛能经受一车武装人员的袭击。车子越驶越近,一名警卫走到路中央,挥手示意他们停车。他穿着一件臃肿的蓝色外套,外套上鼓出一道道印子,看得出他已经全副武装。厚厚的无边帽上积了一层雪。
彼得森摇下车窗:“我叫格哈特·彼得森,我是来见格斯勒先生的。我有急事。”
“格哈特·彼得森?”
“对。”
“那个男的是谁?”
“他是我同事迈耶先生,我可以担保他是自己人。”
警卫冲着对讲机低声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大门敞开,他退到一边,挥手放行。
彼得森以慢跑的速度开着车。加百列望着窗外,弧光灯在树间闪耀,另一名穿蓝外套的警卫牵着一条阿尔萨斯狼犬在林间转悠一一准确地说是狗在牵着他。我的天哪,加百列暗自感叹道。这个地方简直就是元首地堡[2]的翻版,再装个带刺铁丝网,设个雷区就一模一样了。
出了树林,别墅的灯光在蒙蒙细雪的薄纱中若隐若现。又一名警卫把他们拦了下来,一把紧凑型冲锋枪赫然挂在肩上。彼得森摇下车窗,警卫把他的大脑袋探进车内。
“晚上好,彼得森先生。格斯勒先生正在往游泳馆走,他会在那里见你。”
“好。”
“你带武器了吗,彼得森先生?”
彼得森摇了摇头。警卫看着加百列:“你呢,迈耶先生?今晚有没有带枪?”
“没有。”
“跟我来”
一排小巧的电灯仁立在高不及膝的门柱上,门柱夹道而立。这里的积雪比山谷的积雪更厚,大概厚一英尺的样子。每隔四五盏灯就有一盏埋在小雪堆中。
彼得森走在加百列旁边,警卫在前面带路。走到中途,又有一名警卫跟在后面。加百列感觉到膝盖后面有只阿尔萨斯狼犬正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当它把鼻子凑上前来闻他的手时,警卫猛地拉了拉牵狗绳。狼犬嚎叫了一声,这声发自喉咙深处的低沉嚎叫使周围的空气也震颤起来。好家伙,加百列暗想,最好不要把这该死的畜生惹毛了。
前面就是游泳馆。场馆狭长而低矮,装饰华贵的球形灯在腾腾升起的水雾中闪耀。馆内有警卫,加百列只能透过雾气蒙蒙的窗户依稀辨认出他们的身影,其中一名警卫似乎扶着一个身躯细瘦的人,那人穿着袍子。
加百列突然感觉到右肾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情不自禁地扭曲了身子,仰着头。有那么一刻,他看见松树的针叶直指天空,在钻心的痛苦中,天空的色彩和光影呈现出梵·高式的零乱和扭曲。接着又一记闷棍袭来,这一次是打在后脑勺。天空变成了黑色,他倒了下去,脸朝地面,埋进雪里。
[1]生丁(Centime):法国货币单位,100生丁=1法郎。
[2]元首地堡:纳粹德国位于柏林总理府庭院的地下掩体。地堡外墙厚度高达四米,构造复杂,因此在盟军的轰炸中得以保存。希特勒自1945年1月在此生活,直至同年4月30日自杀。
44
瑞士,下瓦尔登州
加百列睁开一只眼睛,接着又慢慢睁开另一只。他也可能根本就没睁眼,因为眼前依然昏天黑地。真是黑得彻底,黑得纯粹。他心想。
加百列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地面是粗糙的混凝土,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湿气和一阵硫黄的味道。他的双手反铐着,肩膀肌肉紧绷得酸痛不已。他想象着自己躺在地上,身体和四肢被扭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右脸和右肩抵着混凝土地面,左肩悬空,骨盆扭曲,双腿被捆。他想起艺术学院的老师曾经在课堂上扭模特的四肢,让他们观察其中暴露出来的肌肉和筋腱。或许他只是某个瑞士表现派画作的模特而已。这幅画名叫《刑讯室里的人》——作者不详。
他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摆正。但是只要他稍微收缩一下背部肌肉,右肾就会如灼烧般疼痛。他咕哝着强忍住疼痛,设法坐直了身子,头倚着墙,脸抽搐着。第二记闷棍在他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瘀伤。他拖着手,用指尖摩挲着墙面。他感觉,墙的材质可能是裸礁石,也可能是花岗岩。墙面潮湿而光滑,上面依附着苔藓。这是岩洞?人工洞室?还是说只是一家银行的金库而已?噢,瑞士人和他们那万恶的金库!他在想他们会不会把他像一根金条或者一张勃艮第扶手椅一样,永远丢在这里。
周围一片死寂,就像四下里的黑暗一样纯粹。头顶和脚底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嚎叫的狗,没有风,没有雨,只有无边的死寂像音叉一样在他的耳边奏出纯音。
他在想彼得森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是怎么给警卫通风报信的呢?难道进门时说了暗号?又或者故意少说了某个接头暗语?奥代德和伊莱·拉冯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还在那辆大众卡车里吗?还是说他们也像加百列一样被抓了——或者更糟糕?他想起了拉冯之前在意大利别墅的花园里对他的警告:像奥托·格斯勒这样的人总是稳操胜券。
某处,一扇紧闭的门扉突然打开,加百列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两束电筒光骤然亮起,光束四处扫射着,直到照到他的脸。加百列死死闭上双眼,试图扭过头去躲避刺眼的电筒光,但他一扭脖子,头上的伤口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把他架起来。”
这是彼得森的声音,坚定而威严。彼得森现在可谓如鱼得水。
加百列感觉到有两双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硬往上拽。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袭来一一他觉得他的肩关节就要脱臼了。彼得森用尽了力气,往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他两腿一软,腰弯了下来。彼得森又用膝盖撞上他的脸。架着他的警卫一松手,他就瘫倒下去,恢复了醒来时的那个扭曲的姿势。
《刑讯室里的人》,作者奥托·格斯勒。
两名警卫分工合作,一个架着他,另一个负责揍他。他们的工作卓有成效,进度稳定,但既没有乐趣,也没有动力。他们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而已,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让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出现瘀青,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渗出鲜血。他们以职业人士的水准,按部就班地执行着任务,每隔几分钟就要跑出去吸烟。加百列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烟味。他试图憎恨他们,憎恨这些为格斯勒卖命的蓝衣打手,但他恨不起来,他恨的是彼得森。
约一个小时后,彼得森回来了。
“你从罗尔夫的保险柜里拿走的那批画放哪儿去了?”
“什么画?”
“安娜·罗尔夫在哪儿?”
“谁?”
“接着打,看看这回他还能不能想起来。”
于是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加百列也不知道殴打持续了多久,他不知道现在是晚上还是白天,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还是一周。他只能根据他们出拳的频率和彼得森颇有规律的出场次数来估算时间。
“你从罗尔夫的保险柜里拿走的那批画放哪儿去了?”
“什么画?”
“安娜·罗尔夫在哪儿?”
“谁?”
“好吧,接着打,看他还能撑多久,别把他打死就行。”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这次时间短了点,尽管加百列也不确定,因为他时不时就会失去意识。
“那批画在哪儿?”
“什么……画?”
“安娜·罗尔夫在哪儿?”
“谁?”
“接着打。”
他的右肾处又遭到刀割一般的猛击,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老拳,腹股沟又受到一顿猛踩。
“那批画在哪儿?”
沉默……
“安娜·罗尔夫在哪儿?”
沉默……
“暂时先到这里吧,让他在这儿躺着。”
加百列在脑海里搜索着一处能让他静下心来的地方。由于内心充斥着太多血与火的记忆,他找不到安宁。他看见自己牵着儿子的手,还看见自己跟妻子做爱。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房间是他们在维也纳的卧房,妻子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心中回想起的那次相会是他们的永诀。他在自己修复过的画作中徜徉,看着那些油彩、染料和大片大片的空白画布。最后来到一座露台前,触目可及的是一片金色与杏色树叶的海洋,万事万物沐浴在一片赫石色的阳光中,心灵被一阵空灵澄澈的小提琴乐声洗礼。
两名警卫走了进来。加百列以为挨打的时间又到了。结果他们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手铐,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清洁、包扎他的伤口,动作非常轻柔,就像入殓师在帮死者更衣。加百列透过肿胀的眼睛看着盆子里的水从无色变成粉红色,又从粉红色变成猩红色。
“把这些药吃了。”
“氰化物?”
“止痛的,吃了你会感觉好些,相信我们。”
加百列乖乖地照做了,吞药片的时候有些费劲。他们让他坐了几分钟。没过多久,他感觉脑袋和四肢的抽痛在减轻。他知道疼痛并未消失——只是暂时延缓了而已。
“休息好了吗?可以站起来了吗?”
“这取决于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好了,我们来帮你。”
他们小心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轻轻往上拉。
“能站起来吗?能走吗?”
他把右脚往前迈,但大腿肌肉深处的挫伤使他瘫软下来。他们设法在他再次倒地前扶住他,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似乎觉得这样做很好玩。
“慢慢来。个子小就要把步子迈小点。”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那绝对是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不过你不会有危险的。我们保证。”他们带着他走出门外。只见眼前有条走廊像隧道一样延伸到远处。走廊很长,墙壁雪白,地上铺着大理石地板,天花板呈拱形。空气中有股氯味,看来这里离格斯勒的游泳池不远。
他们接着往前走。一开始,加百列必须在警卫的搀扶下才能走路,但是随着药物在体内循环扩散,他开始慢慢习惯直立行走,可以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勉强拖着脚走路,就像一个病人在病房里做术后复健。